番外二 团子(下)

  烈日炎炎的城外上空,一红一白一蓝三人杵在云端齐齐往下看,只见一片漫无边际红绿绚烂的瑰丽图景。

  寂宁启唇,看向身侧之人,问道:“是这里?”

  谢随晔再仔细往下望了望,再回头看向寂宁,万分确定道:“就是这里!那时天色已晚。我给此处的主人银两后,便乘舟去塘内摘了许多莲蓬。”

  “此处主人在哪?”白原从云端探出头去看了许久,只觉下方被大片荷花荷叶铺满,艳丽斑斓。

  “喏。”谢随晔指了指莲塘最旁边那个小黑点,这么一看过去,只看见一个铺满黑色瓦片的房顶。

  寂宁低头,面色柔和地看了一眼怀中的婴孩。

  上方气流涌动,且较凡人而言是比较难以忍受的寒冷,所以寂宁便用一个厚实且柔软的襁褓,将之小心翼翼地裹了起来。婴孩脖子上带着寂宁特意买回来的银质长命锁,银白耀眼,雕刻做工无比细致,轻轻一晃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腾云而行的三人,便悄悄从天上下来,隐去身形,落到了卖莲蓬的瓦棚后方。

  棚前不时有行人经过,并顺带买一些现摘的莲蓬。这片莲塘为一对夫妇所有,烈日高照,两人也已经年事已高,头发斑白,约已是花甲之年。如此天气那位老妇人还坐在外头叫卖,大汗淋漓,也实属不易。

  谢随晔顿时显出身形来,径直走上前去,笑吟吟地弯腰问道:“老人家,我前几日来过的,叨扰你们啦!你还记得我吗?”

  那位妻子最先反应过来,她正在将一个个硕大的莲蓬里的莲子剥出,剥出的莲子仿若碧玉青石,鲜嫩无比。见有人唤她,抬起头来,一看是谢随晔,立刻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瞬间喜悦起来。

  “哦,是上次那位红衣公子啊!我记得你!唉老头子!上次那位红衣公子来了!”

  “好!我马上出来!你先招呼着!”棚里头传来老人家嘶哑的声音。

  “十分对不住啊,我那老头子还在里头忙活……”妇人内疚一笑。

  谢随晔道:“没事,上次便是您老人家的夫君借予我的船,多谢了!”

  那位妇人又招呼他道:“公子,您上次来,给我们那么大一锭金子,都足够买下我老两口这片莲塘了!这金子……我们拿着,内心也过意不去,还是还予你吧!”

  说完,眼睛斜斜一瞥,便瞥到了谢随晔身后二人,问道:“这二位是?”

  谢随晔便主动将寂宁揽入怀中,丝毫没有遮掩,坦坦荡荡道:“这是我……内人。”

  寂宁本来站在原地抱着孩子一番逗弄,还未反应过来,便只觉腰上忽然被一股力道锢住。谢随晔已经揽着他的腰脱口而出,根本来不及阻止。

  站在寂宁和谢随晔身后的白原:“……”

  谢随晔又瞥过白原,指了指,道:“……这是我内人的朋友。”

  谢随晔一直都是这般,有什么话从来不遮拦,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寂宁虽也不太介意,但惊到别人,总归也不是什么好事。

  那老妇人原本含着笑意的双眼瞬间惊异,她杵在原地,楞楞地打量着寂宁和他怀中的孩子。

  一遍,两遍,三遍,再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寂宁于是转身把怀中的婴孩递给谢随晔,并嘱咐他一定要好生抱着,说完便转过身来,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问那老妇人道:“老人家,我们此番来,并不是为那些身外之物,而是这个孩子。”寂宁眼神微微瞥过正在襁褓中睁大眸子四处看的婴孩,嘴角染上了点点笑意。

  “老人家,此地是否有人家的孩子丢了?”

  果真,之前被谢随晔带的氛围瞬间烟消云散了。那妇人回过神来,笑容又重新绽开在大汗淋漓的脸上。

  她抹了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公子说笑了,且不说我们老两口年事已高,无法生育,再者,我们这都是城边上了,住户极少,我们老两口都是靠卖莲子给过路的行人才得以维生。最近也未曾听说哪家哪户丢过孩子。要真的丢了,肯定都已传遍了。”

  寂宁思忖片刻,轻声道:“如此说来,这孩子,倒真不是寻常人了。”

  突然,后面传来一阵哭声。那孩童根本不想让谢随晔抱,在家里也是如此,只要离开寂宁片刻,这孩童就会无休止地大吵大闹,黏人得很。于是寂宁也只得重新抱着孩童好生轻哄,才能让其停止哭闹。

  寂宁只得接过孩子,再轻轻拍着襁褓。

  谢随晔见那婴孩一到寂宁怀里便不哭了,立刻轻哼了一声,撅起嘴,十分不悦道:“哼,这小白眼狼,也不看看是谁把他带回来的。”

  寂宁淡淡看了他一眼。谢随晔又挠了挠头,对寂宁柔柔一笑,只好转过头去,同那妇人继续攀谈起来。

  白原暗戳戳心道,这两人自从成亲之后,同之前几乎变了个模样,实在有些……异常。

  还是一个人比较自在。

  “老人家,那最近,可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找上门来,说自己遗失了什么东西的吗……不一定非得是婴孩。”终于轮到白原说话。

  他一开口,寂宁便若有所思地看向怀中的婴孩。

  白原又开口:“或者是,你们有没有看到,有人在莲塘内寻物?”

  那老妇抬头望着天思忖了片刻,忽然灵台清明起来,惊呼道:“啊!你这么一说,倒是真的有!”

  谢随晔眼眸一亮,立刻问道:“何时?”

  “那大概是三四天前吧,我家那老头子一大早出门采摘莲蓬,说在塘内碰到个须发斑白,拄着拐杖的老头,似乎还会施法,应该是在他田地里遗失了什么东西。”谁知那老妇话锋一转,“不过大清早的,哪来什么白光不白光,我看来,他是人老了,两眼发昏罢了!”

  “咳咳,老婆子,说谁两眼发昏呢。”这时候,妇人的丈夫从棚内走出来,素衣麻布加身,头戴一顶斗笠,脸上皱纹遍布,约是常年在田间劳作的缘故,全身上下干瘦且黝黑。

  他连连向谢随晔解释道:“公子,别信我这糟老太婆的话,那日,我的确看到荷塘里一束白光。我老头子都是半截入土的人,还能怕什么不成?便将船开过去,仔仔细细瞧了片刻。”

  “瞧见什么了?”谢随晔问道。

  “是一个身量不高的……看起来似乎比我还要老的白发老头,他半身浮在水面上,还时不时沉入塘内,往下一番摸索。结果发现我来了,立刻便不见了人影。我一开始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那处莲叶,原本十分密集,却果真被人扯出了一条道来。”

  谢随晔又道:“那老人手上,是否有一根拐杖?白发白须,身形矮小?”

  “正是。”

  谢随晔同寂宁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随之又向夫妇俩连连道谢。丈夫一定要将那锭金元宝还给谢随晔,从口袋里拿出来便要往小孩襁褓里塞,说是那一袋莲蓬就当是看在这孩童如此可爱的份上,送给孩子的礼物了。

  谢随晔和寂宁连连推脱,奈何夫妇俩太过固执,偏要将金子还给他。最后两人怕伤着孩子,只好作罢,道谢一番后便离去了。

  他们离去后,妻子拍了拍丈夫的肩,道:“老头子,你不觉得,他们三个公子,都生得十分俊俏吗?”又看了一眼丈夫,撇了撇嘴,道,“起码比你年轻时俊俏多了,个个俊美无双啊。”

  丈夫对着认认真真看着三人离去背影的妻子,冷冷道:“俊俏又如何,都一把年纪了,还盯着人家年纪轻轻的公子看那么久,丢不丢人呐?”

  妻子不服气驳道:“那又如何,你一把年纪了,我不也没嫌弃你吗?天天陪着你风吹日晒的!”

  “我不也一样吗,这几十年来,别人家连孙子都有了!我二人倒好,两个老东西相依为命!”

  “现在开始嫌弃我不生孩子了是吧?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一生一世一双人,没有孩子也无妨的?好啊糟老头子,现在开始反悔了?”

  “我哪有嫌弃你……”

  ……

  喧闹声在后头逐渐消失,谢随晔再凑到寂宁的跟前,逗弄了一番婴童,并伸出手来轻轻掐了掐粉扑扑嫩得能滴出水来的小脸蛋儿。

  “小不点儿,马上送你回家了,开心吗?”谢随晔戳了戳那孩童粉嫩的小嘴。

  他本来想对那孩童展露一个稍微好看一点的笑来,只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有些笑不出来了。

  在路旁见到了一方矮矮的土地庙,谢随晔也不再多语,直接往庙上贴了一纸灵符,再念起了召唤口诀。指尖红光灵动,再往空地上一点,瞬间白烟升腾,地上便凭空冒出一个个头到谢随晔腰部的小老头儿。

  果真须发斑白,手持木杖,年龄极大但却一副憨厚可掬的模样。

  谢随晔和寂宁方才便料到,此人定是这一方的土地庙无疑。

  那土地公定睛一看,见是谢随晔,连忙噗通一声跪下:“原来是重日上神大驾光临,小神有失远迎,还望上神恕罪!”

  谢随晔挥挥手道:“免了。最近你是不是丢了什么重要之物?”

  “这……”土地公面色顿显为难,眼球骨碌碌地在眼眶里左转右转,想逃脱这个问题。

  寂宁看穿了他的心思,便主动上前道:“但说无妨。”

  土地再抬头一看,差点吓得肝胆俱裂,魂飞魄散:寂宁上神和白原上神怎么都来了?!这点小事,至于惊动这三位上神吗?

  于是乎,双腿又不由自主地噗通再跪下,猛地磕了几个头:“小神知错,小神知错了!还请寂宁上神恕罪!”

  “……何来恕罪一说?我问你,你可认得这孩子?”寂宁让土地公起身,并抱着孩童微微屈膝,让土地公好生打量了一番怀中之人。

  谁知,那土地公一看,立刻指着那孩童狂喜道:“哎呀!这不正是我丢失了千辛万苦修炼出来的仙丹吗?!”

  原来,几日前曾是王母娘娘的寿诞,人界的土地公公都要拜托上天庭神为王母献上自己的贺礼。这处的土地公为王母炼制了一颗汲取天地精华并且能驻养容颜的灵丹,却在送礼的路上,不慎将自己的贺礼遗失在荷塘里。他循着气味,发觉遗失在了荷塘内,结果赶到的时候找寻许久,却发现已经失去了踪迹。

  事实上,应当是恰恰掉落在了谢随晔的麻袋中,又或是混在那些莲蓬中,又被谢随晔阴错阳差放入了麻布袋中,一股脑儿带回了家中。可后来也不知是怎的,或是为晔宁二人神力所驱,莫名其妙化成了人形。

  土地公说着说着,暗自哀叹不已:“我还以为……我这几百年的俸禄又要被扣除了……”

  寂宁淡淡道:“下次小心。”说完便立刻地将孩子递到了他的手里。土地一个没抱稳,差点往后一个趔趄。孩子也似乎发觉到什么似的,立刻哭了起来。

  然后寂宁一句话都未曾多说,便拂袖离开了。

  谢随晔和白原在后头大声唤着寂宁,然而那道雪白的影子却自始至终往前行,未曾回头多看一眼。

  ·

  熏香满萦的室内,原本如瀑的墨色长发如今纠|缠绕乱,结成一片披泻而下,铺满大片床榻。衣|衫|凌|乱,夹杂着吟吟低语,满室春|光乍|泄。

  层层帷账内,谢随晔将寂宁整个人搂在怀里,随之牵起寂宁一只手,手指一根一根抵在薄凉的唇瓣轻吻而过。

  无比细致,且虔诚如一。

  “累吗?”谢随晔靠在寂宁耳畔,柔声道。

  寂宁眼尾泛起浓烈的红,仿若一朵瑰丽的凤凰花徐徐绽开,浓密的眼睫轻微颤动,像是误饮烈酒的蝴蝶振翅。他细腻白皙的手臂露在外头,比羊脂玉还要细腻莹白。

  随之,寂宁双手捧着谢随晔的脸,轻轻摇了摇头。泛起水光的瞳眸是一汪盛满魅惑的清潭,要将谢随晔往里头狠狠拽去。

  谢随晔见到寂宁这般模样,声音比平日更为低沉嘶哑,他亲吻着寂宁的额头,手指一寸一寸抚过寂宁身上曾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疤,指腹温热柔软。抚过的每一寸地方,像是往湖面投去碎石,激起阵阵战栗。

  “前几日,辛苦你了。”谢随晔低笑一声,“也辛苦我自己了。”

  寂宁满身都被微红浸染,他低声喘息,双眼朦胧地搂着谢随晔的脖子,问道:“你,想要个孩子吗?”

  谢随晔瞬间怔住了。

  他知道,寂宁如今,还是没有完全迈过那道坎。

  三日前,寂宁将天外飞来的孩子送回后,连句话都没有留。后来,那孩子便跟着白原上了天庭,本是要进献给王母娘娘,但由于已化成人形,初显仙根,便暂且由仙侍们打理左右。

  “师父,你还是舍不得那个孩子,对吗?”谢随晔拂开寂宁额前的碎发,柔声道。

  他知晓,那毕竟是别人辛辛苦苦炼了上百年的仙丹,寂宁不会如此小儿心性,再怎么喜爱不舍,也不会将别人之物占为己有。况且既然此物有灵,更应交给天庭去训练成才,造福六界。他同寂宁如今已经摒弃了大部分神仙的生活,归隐山林,不可能比九重天上的仙师还要得心应手。

  寂宁轻抚过谢随晔的长发,道:“舍得不舍得,于我而言,无太大意义。但是,我想给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家。”

  谢随晔听闻这句话,胸口忽然涌上一阵涩意。

  寂宁以为,谢随晔会将孩子看得重要,其实不然。

  前生的噩梦,谢随晔每每想起,便对自己恨之入骨。与其说他对孩子看得太重,不如说,孩子这个词,已经成了他的梦魇。寂宁用自己的心头血为祭,以肉身养毒蛊,将自己伤得灵力尽失,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却只为所谓的“给他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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