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君候

  出了苇dàng,视野终于清明。

  秦尘是一贯的沉默,白陌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方才的qíng景太过诡奇,让他头脑混乱。那样肆意的举动,qiáng势粗bào的威胁,居然出自一个女人之口,他简直不敢看主人的表qíng。一半在尴尬,一半在困惑她撂下了大言不惭的狠话,会怎样应付众多穷凶极恶的杀手,他心里七上八下全无头绪。

  崎岖的江滩抛在身后,夜色笼罩了三人的身影,江风chuī在湿淋淋的身上,激起了阵阵寒意,左卿辞忽然问:“她能赢?”

  “她想诱击。”秦尘有自己的判断,“但那些人训练有素,凶残又不畏死。一旦未能速决,落入包围,众寡悬殊会更凶险。”

  白陌禁不住心头一沉,广阔的芦苇吞没了一切身影,也蔽去了血腥的搏杀,隐约中传来兵刃磕碰,凌乱的叱喝。

  “她既然放了话,必有所恃。”左卿辞宛如自语,淡的看不出qíng绪,“先看她到底有什么手段,实在危急,你见机行事,这些人一个都不用留。”

  秦尘应命而去,然而苇海实在太大,即使极目搜索,一时也难以分辨苏云落隐身何处。

  风声,江声,怒喝声,jiāo击的拳脚声中偶尔又挟着一种奇异的啸声,伴随着人体坠地的声音。

  很快,凶徒们发现了黑暗的不利,在苇dàng中点起了火。

  光越来越亮,一簇簇鲜明的huáng色盛开在无边的苇丛,灼亮无比。苇芒易燃,火势一起便不可收拾,卷着江风越燃越烈,火焰吞噬着大片江苇,不断蔓延,映亮了天地。

  火光映亮了一个穿青衫的身影,扬声发出一记叫喊:“来人,有凶徒要杀我!我乃靖安侯府堂堂公子,谁敢放肆!”

  叫声在暗夜中分明,成了火海中清晰的目标,听上去完全是左卿辞的声音,唯一的不同是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惶急。白陌全身僵硬,看着数个比夜色更暗的影子从苇dàng中飞扑过去,视野中猝然出现了一副奇异的画面。

  那几个人的身影还在半空,猝然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割裂,断颈折臂,肢体滚落坠地,鲜血如水从半空泼洒而下,浇在了着火的苇芒上。

  诡异的场景让人通体生寒,白陌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看错。

  仅剩的两个活人也吓愣了,隔了一瞬才厉喝着向青影扑上去,火焰隔断了身形,蹿动的热làng中时而透出扭曲的人影,仿佛在跳着某种古怪的舞蹈,忽然一颗头颅从火海中飞出,一个身躯栽倒,接着是另一个。

  死一般的江岸再没有半点声息,片刻前的厮杀不复存在,仿佛一个鬼魅轻巧的收割了生命,白陌喉咙收缩,冷汗涔涔而下。江涛拍岸,江风寒凉,血腥味和肢体燃烧的焦臭被风席卷而来,火越来越盛,漫天浓烟和星火翻腾,笼罩了大半个江滩。

  一个单薄的影子从烈火中走出。

  热气卷裹着衣角,炽亮的火焰勾勒出她的身形,大片苇杆烧得毕剥啪响,火舌疯狂的扩散,仿佛随着她的足迹蔓延。

  左卿辞静静的看影子走近,火光下的俊颜与平日有些不同,长眸里有某种奇异的东西,璀璨得让人害怕。

  他在看的那个人一点也不美,夺来的外衣碎成了布条,衣角还有火灼后的焦痕,半边脸被烟气熏黑,身上几处伤仍在滴血,束冠不知掉在何处,拾荒的叫花子都比她齐整。

  白陌忽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很陌生。

  明明一身láng狈,却散发出一种凌厉狂放的狠意。裹挟着难以言喻的压力与杀气,让人悚然退避,仿佛一只潜藏的野shòu,终于现出了獠牙。

  苇火漫天,热làng扑面而来,她在三步外停下。

  对峙了一刻,左卿辞忽然动了。

  他身形颀长,一旦趋近就成了俯视,没有片刻犹豫,直接低头吻了下去。看不清他是否成功的触碰到那双覆着烟灰的唇,只见他猝然间挨了重重的一掴,跌退了两步。

  那是极短的一刹,白陌愕然过度已经傻了,忽然被挨打的脆响惊醒,本能的要冲上去,秦尘不知何时返回来,按住他的肩,示意他不必妄动。

  白陌头脑发昏,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唯有转过头去看主人。

  左卿辞嘴角渗出了一丝血,抬手抚了一下脸庞,泛红的俊颜突起了分明的指痕,这样重的力道,只怕牙齿都有些松动。

  他居然没有恼怒,反而笑了,邪气的舔去唇角的血,炽热的目光比火海更烫。

  入夜的沐府依然是人声鼎沸,车马喧嚣。

  作为涪州名重一方的武林世族,这一次筹办试剑大会可谓尽了全力,所有弟子均派出来协助款客,门房几十人轮班尚且应接不暇,在一个月内接引了不计其数的武林豪客。

  但像这样糟糕一行人的还是首见,连名帖都是随手写就,据说是渡江时运气不佳,行装马匹全落入江中。两个侍从仅着透湿的中衣,一个脏兮兮的女人披着男人的外袍,唯有一名青年公子能入眼,尽管他失了束冠长发披散,却如芝兰浸水,玉宣染墨,难掩通身风华。如果不是见他仪容不凡,守门弟子早将几个人驱出去了。

  主事的沐府长子沐英听完弟子禀报,瞧到名帖上的靖安侯府顿时一震,立时将来客迎入偏厅,同时遣人至府内通报。几人在偏厅候了一盏茶时分,沐英亲自执灯,请入了一个左卿辞意料之外的人。

  薄景焕见到他第一眼就蹙起了眉,冷峻的面孔有一丝诧异,“我还道是弄错了,原来真是左公子,怎么如此láng狈。”

  左卿辞见了此人也有一分意外,落落大方的一揖:“原来侯爷也到了涪州,见笑了,我听闻此地英雄云集,本拟瞧一瞧热闹,没想到渡江时不慎落水,行装尽失,客栈又悉数爆满,唯有来沐府一扰。”

  被沐英引来的正是的威宁侯,身侧还跟了一位成熟的美人,尽管年岁稍长,依然风致楚楚,气质清华,令人过目难忘。

  “这是左候的长子,名卿辞。”薄景焕侧过头望向身畔的美人,化去了严冷,声音意外的柔和,“失踪多年,不久前才寻回来,从吐火罗夺图的也是他,朝野俱是一片夸赞。”

  这位美人的风仪不凡,应是哪一家的贵女,左卿辞当先施了一礼:“侯爷过誉了。”

  或许是丽人在侧,薄景焕显得随和了许多,竟然难得的笑了笑:“这是琅琊郡主,算起来比你长上一辈。”

  琅琊阮氏?果然是门第极高,阮氏一族名士辈出,虽然已不如魏晋之盛,却也远不是新晋的豪族可比拟。

  琅琊郡主含笑还礼,她神qíng温雅,双眸明澈:“取图一事我也有所听闻,一直好生钦佩,如今一见,公子的确是青年俊杰,卓然出众。”

  哪怕再窘迫,左卿辞也有一种从容洒落的气质,趣谑道,“不敢当郡主一赞,似我这一身泥一靴水,在街上确是卓然不同。”

  场中众人尽笑出来,沐英立时致歉:“是本府失当,我已唤人清理舍弟的宅院,左公子稍后即可入往。”靖安侯府谁能小视,既然已验明对方身份无误,沐英哪还敢怠慢。

  对方恭敬且诚意十足,左卿辞同样风度绝佳,“不敢,来此本已是劳烦,哪有还让主人惊扰的道理,随便找两三间偏屋即可。”

  沐英自是一迭声的客套,薄景焕至涪州有七八日,对当地的qíng形也有几分了解,听了半天冷眉一蹙,“此时不仅城内人满为患,沐府也早住不下了,何来空屋,若公子不yù过扰,本候的院落还有两间空房,暂住应是无碍。”

  左卿辞略一思忖,琅琊郡主心细如发,望了一眼苏云落:“公子担心这位姑娘不便?不如将她安置在我那里,屋子宽绰,多加一榻即可,寻几件现成的衣物也非难事。”

  左卿辞眸光一掠,见苏云落并无表露,随即长揖一礼:“如此极好,多谢侯爷与郡主的美意。”

  ☆、洗新妆

  香膏澡豆、玉梳银盆、huáng亮的铜镜、素白的绫巾、一整桶温热的清水,以及一小罐以对方指定的药糙熬成的水。点了点物件无缺,茜痕退出浴房合上门,悄悄按了按胸口。

  她活了十七年,从没见过这么脏的女人,长相也是骇人,不说一身烟灰糙泥,那张脸简直不堪入目,半垂的眉,熏黑的颊,连颧骨都一边高一边低。茜痕一边怀有同qíng,一边也难免困惑那位俊美无俦的公子怎会带这样的女子随行。

  琅琊郡主见她从浴房回来,温婉的吩咐。“茜痕,收几件我不常穿的衣服,给苏姑娘备着。”

  茜痕觉得似有不妥:“小姐心善,可是那位姑娘身份不明,未必适合华贵的料子,不如将我的衣服匀两件给她?”

  琅琊郡主不以为意:“这里又不是府中,何必那么多规矩,此次出门你也没带几箱衣物,就在我的衣箧中挑一挑,她的容颜有些缺憾,未必喜欢明亮的颜色,你择几件深青墨蓝之类的。”

  茜痕依言挑捡起来,想起又怜惜的叹了一口气,身为女子,生就那样的容貌着实不幸,只怕穿什么都难以入眼。

  捧着一袭深黛的衣裳,茜痕叩了叩浴房的门扉,等到应声才推门而入,抬头见地上一堆泥沙色的破衣,数步外一个着白绫中衣的背影,垂落的长发黑如鸦羽,衬得腰肢细软,柔若无骨。

  茜痕怔了一怔才省起:“苏姑娘,外衫送过来了,试一试合不合身。”

  背影转了过来,茜痕傻了半晌,木头人一般搁下衣服退出来,倚在门上发呆。

  琅琊郡主不经意的瞥了一眼,见侍女的神色不由诧异:“怎么了?”

  “小姐,那个苏姑娘——她的脸——”茜痕回过神,结结巴巴的一时说不出,不懂怎么一次沐浴就换了一个人。

  那位苏姑娘确是相貌不佳,但如此失态就有些过了,琅琊郡主蹙起眉:“茜痕,你平素也是个有分寸的,失礼之语不可在人前言说。”

  “不是,她——”茜痕正要解释,门扉传来了叩响,她敛了一下神前去应门。

  门外是左公子身边的少年,客客气气的询问:“请恕冒昧,苏姑娘是否已休整妥当?我家公子有事相议,想邀她一晤。”

  沐府无处不挤满了人,戌时过后仍是相当热闹。左卿辞沐浴后,换上成衣铺购置的新衣,特意去向薄候致了谢才辞出来。

  白陌已返回来禀报:“公子,茜痕说苏姑娘道今日已晚,有什么话改日再叙。”

  这个回复不算意外,左卿辞眸色微动,半眯起眼,“可提及我有事相谈?”

  这一神色通常显示不太妙,白陌小心起来,“说了,苏姑娘仍是说疲倦,先行歇宿了。”

  此刻不算早,她又是与琅琊郡主同住,再请确实不合时宜,白陌候了半天,观察主人的神qíng:“或者公子今天暂且安歇,我明日一早再请?”

  “明日还能见到她才是奇事。”左卿辞低哼一声,说不清是笑是讽,“白陌随我去见过郡主,秦尘去院后看紧些,别让她逃了。”

  厢房灯火通明,显然里面的人还未宿下,烟霞色的窗纱透出娇旎的女儿qíng致,有一种美好得令人不忍打扰的静雅。

  然而左卿辞全不介意做个煞风景的人,他亲自叩门,与茜痕谈了几句,灵巧的丫环流露出纳罕和为难之色,返身进去禀报。随后琅琊郡主敛袖而出,清丽的脸庞不掩诧异,话中有柔和的责备,“左公子究竟有何要事,苏姑娘受了寒气,疲倦非常,实在不愿见人,贸然相qiáng未免太过失礼。”

  左卿辞从容而答,言辞异常坚定,“请郡主见谅,并非在下不知礼数,确实有要事与苏姑娘相商,否则岂敢寅夜打扰。”

  温婉的娥眉蹙起,琅琊郡主踌躇半晌,终于让步了,“夜深了,女儿家终是不便,有什么话就在院内说。”

  院内有碧树如伞,下设一方石桌,白陌将桑纸灯笼挂在树枝上,挑出了一方明净。

  等了好一阵,终于一个黛色的纤影缓步而来,被灯笼的清光逐渐映亮。

  那是一张仿佛自长夜最幽深的梦境浮现的面孔,漆黑的长发衬着玉脂般皎白的脸,眉眼出奇的jīng致。深秀的轮廓明显带着异族血脉,美丽的瞳眸轻垂,睫下一颗小小的泪痣,像雪瓣上一星祭红。暗夜下比月色更静,比月光更凉,让人忘了呼吸心跳。

  白陌彻底怔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良久,左卿辞微微一笑,“今夕何夕,得见云落真容。”

  千变万化的飞贼竟然是个胡姬,无怪天都峰对她讳莫如深。

  一刹那左卿辞竟有些佩服,苏璇究竟是何等纵xing,竟然给中原最严正自律的正阳宫出了这样一个难题。

  落日胡姬楼上饮,风chuī箫管满楼闻……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笑chūn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如果不是深谙她有惊人的武艺,很容易将她视为歌宴上惊艳的美姬,一价千金,任人轻掷。美到极致,也低微到极致。

  年少盛名的苏璇,偏收了一个过于漂亮的徒弟,又出自以色事人的异族,极易让人生出暧昧的联想,衍生为门派丑闻。天都峰上曾因她而漾起怎样的波澜,激生多少冷淡与隔绝,都不难想像。

  苏璇才华绝世,即使最后颠狂而逝,正阳宫上下也不会以他为耻,却绝不会认同一介胡姬混入门墙。沈曼青的鄙夷排斥,殷长歌的晦莫如深,悉数有了答案。

  那一瞬的桀骜已经隐没,她安静的低眸而坐,再也无法被忽略。

  仔细的审视会发现这张容颜并不完美。长期不见天日,她的肌肤白得毫无光泽,大概黏涂假饰太久,眉额发际处有不少细小的溃伤,睫毛也有些短,唇色过淡也减了神采,可依然让人移不开视线。

  挥退了发傻的白陌,左卿辞探手入怀,取出一枚瓷瓶,“其他的行囊都失了,惟有这一瓶是我随身携带。”

  淡绿色的瓶身十分眼熟,一瞥之下,她的背似乎突然痒起来。“我已经上过药。”

  左卿辞也不多说,指尖一弹挑开瓶塞,“冰华承露一瓶百金,开启后若不及时使用,三天内药力散尽,化为清水,云落要让这百金虚掷?”

  她清楚额上有些溃伤,但不觉得需要治疗,更不想再欠人qíng。

  左卿辞仿佛看透了她的内心,“你易容太久,肌肤不见日光,已经十分脆弱,再不留心,待颜面溃烂,什么假饰都黏不上了。”

  她沉默了一下,索xing直言,“这药太贵,我用不起。”

  左卿辞一晒,淡道,“再贵也不过百金,以云落历年所赚,以之洗沐都绰绰有余,怎会用不起。”

  他的话语有一丝轻讽,她分辨不出原由,保持了静默。

  “身上的伤记得敷涂。”左卿辞将瓷瓶推至她面前,恢复了温和,“价值一说纯属戏言,蒙你多次相救,真算起来我又该如何回报,云落不必再拒。”

  苏云落想了一想,终于将药瓶收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八章才露脸,这真是我所写过隐藏最深的女主。

  小落素胡姬咯,不知亲们猜出来没有,喜不喜欢

  同时给左流氓点个赞,脸都没见过还能死缠烂打三十多章,当真是口味独特

见君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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