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忆

  仰望着高不可攀的山崖,燕归鸿禁不住叹了口气,他在数棵崖树上发现了细细的勒痕,显然她一路用那件奇异的神兵借力,变幻了数处着力点,已经安然从崖下离开,又一次逃了。

  毫无疑问,这飞贼早已踩探过路径。涪州野外尽是深山密林,随便一藏,找起来如大海捞针,盲目的搜缉全无意义,燕归鸿摇了摇头,下令收撤差役。

  近日的涪州城沸沸扬扬,话题多得数不尽。

  屠神、苏璇、飞贼、神捕、一寸相思、神匠鸦九、足以令人一谈再谈,何况还有清俊神秘的靖安侯府大公子,最后一瞬的qíng景如爆炸般震撼,香艳的传闻铺天盖地。

  即使飞寇儿掠起太快,根本没法看清真面目,众人依然将她传成了一个绝色美人——不然如何解释靖安侯府的左公子被她当众轻薄,却是神采盎然,全无半点羞恼。

  屠神点出胡姬出自正阳宫,不可避免的就有好事者将素手青颜拿来与她相较。同样貌美,同样艺业惊人;一个出道不久已扬名天下,一个潜影匿迹从不现于人前,双姝并立,孰高孰低?沈曼青拥者甚众,然而胡姬也用一战证明了实力,再辩下去甚至从徒弟争到了师父,变成金虚真人与苏璇这对师兄弟之争。

  苏璇的徒弟为何寂然无名,她又如何拥有了神兵,正阳宫会怎样看等待这一劣迹斑斑的门徒,会不会重演清理门户的憾事?胡姬的来历,胡姬的美貌,胡姬的放dàng大胆,与贵公子的艳粉纠缠衍生出千百种刺激的猜想,传到后来又带出了左卿辞的吐火罗之行,更是多了话题。

  传闻最核心的几人全在涪州,想清净也难。殷沈二人栖于当地道观,为了摆脱无尽的追问,沈曼青拜望了沐府家主,借沐府之口,将一些渊源传至江湖。

  她坦承苏璇当年确实曾因怜悯带回一个年幼的孩子,轻描淡写的将之化为门派偶然的善举,至于女孩不耐山中清苦,几年后失踪也是人之常qíng,其后所有际遇与正阳宫无关,更不知鸦九最后一件神兵从何而来。三言两语间,沈曼青将门派摘得一gān二净,而后以养伤的名义闭门谢客,一应纷扰隔绝于观外,任谁请见一概不纳。

  唯一的例外是左卿辞,离开涪州前,他去探望了殷长歌。

  沈曼青将师弟照料的极细致,殷长歌恢复的也快,然而他神色清寂,沉默少笑,迥异于平常,连言语都疏淡了许多,除了开头的致谢,其他均由沈曼青应答,直到叙谈至尾声,殷长歌才开口,“师姐,我想单独与公子一谈。”

  他的态度平寂无波,沈曼青略现迟疑,蹙了一下秀眉避过话语,“师弟元气大伤,当悉心凝养,这时辰也该行功了。”

  殷长歌并不多言,沉默的看着她。

  沈曼青语气放软,犹如哄劝一个心qíng不佳的病人,“方才半天又不见你言语,左公子也倦了,有什么话不妨来日再叙。”

  两人之间的气氛极怪,左卿辞宛若不见,微笑接过话语,“沈姑娘客气了,今日到访除了辞行,也是放心不下殷兄的伤势,尽管诊脉尚算安好,经络仍有些许阻滞,必须以银针疏导,化去淤堵才是。”

  沈曼青怔了怔,勉qiáng笑了一下,“怎好再劳烦公子费神,城中——”

  “城中虽有医者,及上我的却是不多,我与殷兄又是莫逆之jiāo,沈姑娘何必拘礼。”左卿辞的言辞比沈曼青更完美,一番下来无懈可击,“不过这套针法施起来要褪衣,少不得要请沈姑娘暂时回避了。”

  饶是沈曼青口舌灵动,也落了个无词以对,唯有深望了一眼殷长歌,退了出去。

  静室中剩两人相对,左卿辞不疾不缓的从袖中取出针囊,在案上铺开。

  殷长歌当先开口,“多谢公子一番好意,师姐是关心qíng切,并无见外之意,施针就不必了,我想寻隙说几句话而已。”

  “殷兄的经脉确需疏理,脱衣倒是不必。”左卿辞洒然拈起银针,刺入殷长歌的xué位,“白陌携了药箱在门外随侍,殷兄感觉有何处不适,但说无妨。”

  既然白陌在门外,沈曼青自然不可能窥听,殷长歌听出话意,静了一会。“公子对苏——云落了解多少。”

  “与众人一般无二。”左卿辞指间转捻银针,轻描淡写而答。

  殷长歌明知他言不尽实,没有再问,“传言说的不错,她的确是我师妹,苏璇师叔唯一的弟子。”

  左卿辞知道,这些话殷长歌大概也忍了许久。

  “她是师叔在山外收的弟子,在身边带了两三年,后来似乎有一次遇险,师叔不得已将她送回山上,甚至因此与派中生了极大的争议。”殷长歌隐然失神,陷入了遥远的旧忆,“师叔天资奇高却不爱收徒,有许多人想让子弟拜在名下,尽被婉拒了。唯有她是例外,偏偏是个胡姬,师长们拗不过,默许她留在山上,那些年——”

  殷长歌的话语停住了。

  他还记得那一张嫩白美丽的小脸,有时被打得颊面青紫,有时衣上糊满了污泥,甚至冬日被踢入翠微湖,她只是一声不吭的爬上岸,他甚至不记得曾在那张脸上看到过笑。

  她的眼瞳比一般人更大更深,从小就很漂亮,可是没人会注意。她的存在如一个隐藏的污点,终有一日会损害门派声誉,累及师叔的英名。派中越是看重师叔,小辈越是爱戴,就越加不能容忍。

  那时,他们是一群不满十岁的孩童,比成人更直接,也更恶毒,趁苏璇游剑江湖,变着法的各种欺rǔ,想将这个一无是处的师妹赶下山,师长们偶然发现,也仅是不关痛痒的忽视。

  “她的基础打得很好,可师叔很少回山,其他的师长也不教,全靠她自己摸索,自然比不上其他的师兄师姐,经常有同门寻去切磋——”殷长歌再度开口,几乎难以启齿,又不得不说。“她过的很糟,后来似乎连话都不说了。师叔出事时,各大派齐至天都峰,正阳宫迫于压力,商议由五位长老下山,她不知怎么听到风声,在正殿外跪了整整两天。”

  正殿中争论的师长无暇顾及,小一辈的目睹了众派bī宫,义愤之下受了门派严斥,谁也不敢违背命令踏入那一块禁区。

  七月的骄阳,青石板炙烫的惊人,那一年她已经有少□□美的身姿,汗濡湿了她浓密的乌发,白嫩的颈被晒得赤红脱皮,孤零零的跪在殿外。

  大概不希望被人发现胡女的相貌,她的头垂的很低,跪的很拘谨,像一尊刻出来的石像。他很想走过去和她并肩跪在一起,为长久爱戴的师叔请命,向师长们乞求,从无常的厄运中留下一线生机。

  可是他没有,记不清是不是被师姐劝走。他只是记住了那个他一直轻视的身影。

  一个人,跪对一座空山。

  没有人留意到她,又或许看在眼中也如不见。正阳宫最出色的弟子将如星辰陨落,怎还顾得上一个可有可无的附赘。谁会想到十年后一介胡姬横空而出,哗动江湖。

  “五位长老下山时,她也走了,从此再无消息。直到吐火罗斗剑,我才发现是她。”殷长歌复杂的看着左卿辞,经此一事,他才明白这位贵公子貌似随和,骨子里深藏如渊,“公子与她究竟是何种关联?”

  左卿辞尔雅的微笑,全无解释之意,“殷兄既然好奇,何不问她。”

  对方果然避开了问询,殷长歌抑住失望,涩道,“不瞒公子,我年少时从未将她视为师妹,如今她也视我如陌路,何来资格询问。”

  如今她行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歧路,恶名缠身,绝然不提过往,他终是难抑内心的愧疚,假如当年曾稍有善待,假如不曾那样冷漠的排挤——

  左卿辞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殷兄何必自责太甚。”

  殷长歌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试探把话挑明。“她做的事无法见容于门派,可她毕竟是我师妹,师叔唯一的弟子。公子身份尊贵,不是她所能触碰,还望不要计较她当日的冒犯。”

  虽不知这两人之间有怎样的纠缠,但在殷长歌想来,苏云落自幼孤零,逢到俊逸的温柔公子逗引,动心也是常qíng。可这不会有好结果,她是胡姬,不可能踏入侯府,注定仅是一段艳事纠缠。这类风流于男子不过是趣谈,女子却可能毁去半生,遑论她还于天下英雄前妄为。他唯有恳求,希望这位贵公子出于qíng份也好,怜悯也罢,高抬贵手断了牵扯。

  殷长歌的蕴意,左卿辞自然听得出来,他莞尔一笑,“举世对她轻之笑之鄙之憎之,殷兄仍存着旧谊,实在是难能可贵。”

  一句话明赞暗刺,说得殷长歌沉默了。

  “可惜殷兄虽然关怀,于云落并无任何助益,倒不如像沈姑娘一般推个gān净,万事不沾,也全了贵派声誉。”云淡风轻的话语中有分明的刺讽,偏又句句是实,殷长歌无辞可辩,脸色异常难看。

  左卿辞适言而止,并不过度,转而道,“说起来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数月前云落来取酬金,我发现她背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应该是一位极高明的剑客所为,只怕已至剑气化形之境,殷兄可知江湖中何人能有如此修为。”

  殷长歌怔了一怔,“神兵在手,谁还能伤她,难道——”

  或许是过于震惊,他没有说下去,目中透出骇异,定定的看着左卿辞。

  作者有话要说:  涪州副本结束,至此上卷终,下卷即将开启。

  更多疑团即将揭晓,两人qíng感的磨合也将展开。

  如果后续未更新,那一定是我在外游dàng未归,休息一下马上回来,MUA~~~

  ☆、方外谷

  方外谷位于一处幽谷,谷外高高的青岩生满藤蔓,绿意盈盈,覆盖着古老的岩壁,一枚壁虎从叶间爬过,摇晃着黑灰的尾巴慢悠悠钻入石fèng,谷口的石壁间吊着一块生满铜锈的云板。江湖客来此求诊,唯有在云板上击槌请见,至于谷中人是否愿看在huáng金的份上施救,全随谷主个人喜怒。历年来不乏试图闯进去的高手,却无一人能趟过谷口的迷阵与机关,阵内外的累累白骨绕生着野葛碧叶,寂寂的昭示出谷中医者的无qíng。

  左卿辞将白陌留在谷外,只身走入阵中,阵中景致移步而换,教人目眩神迷,顿失所向。他全然不为幻境所惑,三折两绕避过机关,用了半个时辰走出迷阵,待踏出最后一片林子,眼前现出了一座仙境般的山谷。

  晶莹的水瀑从崖上倾落,如匹练飞坠成湖,化为数道清浅的明溪,将山谷分为数块,溪中涌动着斑澜的游鱼,漫山遍野的花如火如荼,仿若云霞铺锦。各式简雅结实的木屋散布于花野中,屋外有人莳花,有人修篱,也有人在树下捧着书研读,三三两两的围聚讨论,意态散漫闲适。

  一只梅花鹿迎上来,亲昵的顶蹭左卿辞,他拍了拍鹿颈,骑上去一声轻叱,鹿蹄撒泼,轻快的跑起来。鹿鸣呦呦,载着他跃过清溪,奔过山地,一路经过不时有人回首,惊愕之后惊喜的叫出来。

  “是大师兄!”

  “大师兄回来了!”

  “大师兄,谷外可好?”

  坡谷深处有一株逾九百年的树,枝桠粗壮,树上筑了一幢极大的树屋,与树宛如一体,绿荫蔽顶,yīn凉宜人。树屋四面开窗,竹帘半卷,光线与视野极好。一个落拓潦倒的中年人侧身而卧,通身酒气冲天,一边还搁着酒坛,也不顾外边日头正高,兀自醉睡。

  左卿辞也不惊动,在中年人身边盘坐下来,倒了一盏酒慢慢的细品。

  过了一阵,中年人动了一下,砸着嘴摸索酒盏,半晌没摸着,睁开眼睛怔了一怔,一瞬间的神色似厌恶又似欣慰,掺在一起极为复杂。

  左卿辞只做不见,“又饮多了?今年的chūn水冻酿得不错。”

  清矍的脸上犹有昏然之色,中年人坐起来,疲沓的揉了揉脸,语气恶劣,“回来了?总算还未死在外头。”

  左卿辞打量对方眼角的细纹,同样没好话,“上了年纪还是少发些酒疯,难看得紧。”

  “事事不顺心,不喝又能如何,我用十来年养了一匹láng,一句不对抬脚就走。”中年人怨气横溢的讽了一句,又有些后悔,僵硬的缓了口气,“玩腻了就回来罢,外面糟污的很,谷中到底清净。”

  左卿辞懒懒的托着盏,并不在意,“既然我是不长心的豺láng,去糟污堆里有何不好。”

  中年人被他一梗,抑下气叹了一口,“你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知在外造了多少孽。”

  左卿辞漫不经心道,“近年已改了,人不犯我,我自不会犯人。”

  俊颜瞧着令人怨憎,姿态也是漫散得惹厌,这孩子是他一手养大,虽然聪明,心xing却是凉薄,脸也越长越像那个人,全无半点肖似——

  中年人凝视了好一会,现出颓色,眼角的细纹越发明显,语气变得yīn郁,“既然如此,你还回谷做什么。”

  “有点事想问。”左卿辞无视对方yīn晴不定的脾气,闲闲道,“碧心兰、幽陀参,佛叩泉、风锁竺huáng、赤眼明藤、汉旌节、鹤尾白、锡兰星叶凑在一起可治什么?”

  中年人习惯xing的摸过酒坛,失望的发现空了,闻言一愕。

  左卿辞侧头支颐,“师父可知这是什么方子。”

  清风穿堂而过,树屋安静了一阵,中年人皱着眉想了一会,“你遇上了什么人?”

  左卿辞道,“一个胡姬。”

  “那就错不了,这方子是我开的。”中年人点头承认,彻底回想起来,“那个胡人丫头有些意思。”

  果然是出于谷中,左卿辞有三分微疑,“师父还记得诊的是何人?”

  虽然隔了许久,但qíng景太过特别,中年人仍然记得很清楚。“一个疯子,武功之高是我平生罕见,可惜年纪轻轻就中了娑罗梦之毒。”

  “娑罗梦?”左卿辞半是自语半是询问,“我怎么从未听说。”

  “谁让你这臭小子半路离谷。”中年人有些不耐,从凌乱的书堆中翻出一本抄卷,掷入他怀中,“这本心得是近年整理出来,集我毕生所见,娑罗梦为西域王室秘藏,一个来求医的阉官私下昧了一瓶,奉上作为诊金,我觉得此药甚是奇特,潜心研究了几日。”

  左卿辞捞起书翻了翻,一目十行的掠过。“ 这种药能让人发疯?”

  讨论起医药,中年人气xing平了些,也不再动辄刺语,“娑罗梦无色无味,唯有遇火呈紫色,时常被掺入饮食之中,初时不显,随着毒xing累积逐渐发作,中者如堕鬼梦,神智渐溃,直至最后彻底颠狂,全不似寻常□□,西域王室多用以除去政敌。”

  如此闻所未闻的奇毒,绝非普通人能得,左卿辞若有所思,“依师父看,中原何人能持有。”

  “这问题我也想过,大概也只有凉州那个好收集各种异毒的狂药僧,不过他早死了,药窖也烧成了白地。”中年人有一缕傲然的得色,“这样的奇毒不说疗治,能诊出来的医者也没几个,我推敲了数日才拟了方子,假如能照方施为,有九成把握可以祛毒。”

  左卿辞静默不语,半抿了一口酒,“师父不出谷,怎会开出这张方子?”

  中年人瞪了他一眼,得意变成了怨怒,“还不是你当年悄没声息的跑了,我怕又像——不得已出谷寻找,碰到一处灵地泉水极好,酿出的酒味独特,停下来喝了一阵。走得急没带几两金子,随手治了几位病人,谁知道有一天来了个胡人丫头,拖着一个伤重的疯子跪求我诊治。”

  左卿辞淡淡道,“师父可不像如此善xing。”

  中年人见惯生死,岂会为普通的跪求动容,冷嗤一声,“我挣够了酒钱,自然懒得理会,那丫头死活不肯走,我实在烦了就随口一说,除非她能连饮七坛秋露白。”

  秋露白名虽风雅,酒意极洌,寻常人半坛必倒,开出这样的条件,当然是要人知难而退,左卿辞心下透亮。中年人回忆到兴头,接着道,“那胡姬模样生得好,xing子也有些特别,聪明人自然不会白费力气,她却是死心眼,醉了一日还不肯罢休,隔了一个月又来了。”

  左卿辞轻哼一声,“她真喝下去了?”

  中年人摇了摇头,“也不知她这一个月喝了多少,眼睛凹下去,酒量倒是练出来了。我也不好和一个丫头反悔,既然把酒喝完了,我只好替她诊了病人。”

  右手托盏本是要饮,不知怎的,左卿辞又搁了下去,听见中年人的话语,“其实开了方子也无用,那些药不可能集齐,疯子也不是普通人,那丫头坚持不肯废他的武功,我这谷里也不敢收。随手给了一瓶天丞丸,让她能将疯子的武功压上半年,时限一过必然生事,等成为众矢之的,谁也救不了。”

  左卿辞默了半晌,心不在焉的道了一声。“还差两味。”

  “什么两味?”说了半天,中年人的心神又转到酒上,从屋角摸出一坛拍开了封泥。

  “那张方子,她已经快集齐了,疯子也还活着。”左卿辞半躺下来,目光落在树屋幽暗的木顶,隐约的低语模糊难辨,“真是——蠢透了。”

天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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