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倾吐107

  谭落从书法教室的角落里翻出一张红纸, 这纸是用来写光荣榜的。她用裁纸刀把纸裁成四条等大的长方形。

  备好纸,谭落在砚里倒入墨汁,加了点水:“池倾阳,我之前都在教你写硬笔书法, 今天教你写毛笔字吧。”

  池倾阳的表情难以形容:“你就这么安慰人?”

  他不高兴, 又像是早料到这个结果了。

  是啊, 他就不该对某些人的浪漫有所期待。

  “哎呀……”谭落把他拽到桌前,按着他在椅子上坐好,“写字能静心,何况,马上过年了嘛。对我们这些练习书法的人来说, 不写几副对联怎么能算过年呢?”

  教室里有暖气, 谭落把臃肿的羽绒服外套脱了, 卷起毛衣袖子。

  她站在池倾阳身后, 让他学着自己的样子拿好毛笔。

  池倾阳提不起劲:“我写不好的。”

  他能写明白硬笔字都不错了,哪能赶鸭子上架叫他写毛笔字?

  “没事的, ”谭落轻轻覆住他的手, “和之前一样,你放轻松,我来扶着你写。”

  池倾阳的手很凉, 她像是握了一块冰。

  谭落不禁加重手上的力道, 想要尽可能温暖他。

  他冻在嘴角的阴郁被融化了些许, 嘴唇的弧度稍稍柔和。

  “写什么?”池倾阳总算来了点兴致。

  “我想想啊……”

  谭落沉吟片刻, 扶着他的手写:

  智商超群啥都会

  所有答案全蒙对

  横批:学神附体

  写到一半,池倾阳憋笑憋得肩膀发颤, 导致谭落扶不稳他, 把字写得歪歪扭扭。

  书法天才哪里能忍这种事?

  “别乱动啊……你看这字歪的。”她怪罪道。

  “那你别逗我笑。”

  “谁逗你了……我这是为彼此送上美好的新年祝愿。”

  谭落又拿了两张新纸:“你想写什么?你说, 我写。”

  池倾阳撑着颧骨思索了会儿,像是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想好没?”谭落催他。

  他坏笑了下:“上联写:山有木兮木有枝。”

  谭落脸上一烫,立刻放开他的手:“我不写这个。”

  池倾阳反手握住她细弱的手腕,眼神里渗出压迫感:“为什么不?”

  “就不……”

  她别开脸,不敢看他,呼吸乱七八糟。

  谭落一个练书法的人,她看过那么多古籍古帖,当然知道这是写于春秋时期的《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

  下一句是,心悦君兮君不知。

  如果拿这两句做上下联,横批又会写什么呢?

  她拒绝走进池倾阳设下的圈套。

  现在的若即若离对她来说刚刚好,在她有勇气向池倾阳全盘托出真相之前,她不想越过这条泡沫般脆弱的界线。

  池倾阳难掩失望,但他很快藏好了情绪,转移话题:“行,那写点别的吧。”

  这场棋局,他也不敢冒进。

  谭落像是他捧在手里的沙子,要是攥得太紧,就会从他的指缝里流走。这种风雨欲来的不详感觉,时常让他隐隐惴栗。

  他们写了会儿字,谭落想起池爷爷交给她的任务。

  她思来想去,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开口,观察了半天,池倾阳的表情好不容易松弛了些,她实在不忍在这时提起他的伤心事。

  池倾阳用余光看她,发觉她有心里有话。

  他抿了抿唇,说:“你见到那个男人了?”

  谭落微怔,迟疑着点点头:“他来接你们,去东淮过年。你爷爷他们……应该也是想去的。”

  她以为,池倾阳会明显地表露不悦。

  不料他竟然很平静。可谭落看得出,他这种平静是假装的。

  少年叠起长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似乎在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谭落静静守在他边上,不插嘴多言。

  等他自己缓了过来,他和谭落说起自己的父亲:“以前,我和我爸关系特别好。他很理解我,会怂恿我翘课,带我去旅游。给我买最新的游戏,和我一起打游戏。当年,他可以说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忽然问:“我之前听王翠星说过,你俩有一回碰见了叶诗妤的母亲?你记得么?”

  “记得。”

  谭落其实没见过叶妈妈的正脸,独独对那个尖刻的嗓音有印象,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

  “我妈和她差不多,”池倾阳垂着眼帘回忆道,“她也是完美主义者,对我的要求很苛刻,是控制欲极强的偏执狂。”

  “其实她以前不这样的,大概从我上小学开始,她好像对一切都不满意,永远在挑错。

  “我有错,我爸也有错。我们这里不对,那里不好。我爸挨了骂,还会哄我妈,说好听的,让她高兴。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每天放学,只要我爸不忙,我就让他带我出去,我俩找个环境好的咖啡厅,他处理工作,我写作业。反正,谁也不想回家。”

  谭落像是挨了当头一棒,被打得发蒙。

  怎么办……听了池倾阳的叙述,她竟然能理解池天恒为什么出轨。

  当然,这些是很肤浅的印象,她立刻提醒自己,看问题不能太片面,这背后必然有隐情。

  这些回忆令池倾阳很痛苦,他强装的镇定出现了裂痕:“那时候,我好几次问我爸,为什么不和我妈离婚?我爸还教训我,要理解她的不容易。但我完全理解不了,我讨厌家里那种压抑的氛围。”

  要是没有这个妈就好了。

  谭落想,这种想法肯定在他脑海里盘踞了很久。

  结果最后,妈妈真的不在了。

  那位女人像一朵被拍在沙滩上的浪花,从此消失不见。

  池倾阳用了很长时间去调整呼吸:“我初三那年,爹妈总算离婚了,我算是如愿以偿吧。当时,我妈让我跟着她,发疯似的拽住我,叫我必须跟她。我一句话也没说,甩了她的手,跟着我爸走了。”

  他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可是啊……没过几天,真的,他们离婚后,也就过了三四天吧。”他嗓音微弱,“我爸,带着一位阿姨来见我,那阿姨……抱着个婴儿,说是我妹妹。”

  他低低骂了一声:“真搞笑,妹妹?才离婚几天就生出来了,怀胎都得十个月吧。”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早和那个女的在一起了,我上幼儿园的时候他俩就好上了。他每次说忙,都是去见那个女的。”

  他说:“这些事,我妈早都知道。包括那个女的怀孕,她也知道。”

  谭落听到这里,彻底懂了。

  那位母亲为了不伤害丈夫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始终隐瞒真相。她独自承担了一切,营造出完满家庭的假象。

  她既坚强,又脆弱。因为她的理智是忍耐,情感上却被彻底压垮。这导致她忍不住指责出轨的丈夫,连带着控制起自己的儿子。

  她对池倾阳的感情不是偏执,而是在忍耐中逐渐变质的保护欲。

  “他们离婚后,我妈立刻病倒了。她身体很好,没生过什么病。后来的事……你也知道。”

  池倾阳不愿再回忆下去,他合上了眼。

  谭落记得很清楚,他曾经说过,母亲的身体一直很好。

  和健康无关,她是死于心病。

  为了儿子,她选择忍耐一切,最后儿子却决然地甩开了她。她的精神寄托从此不复存在,人一下子倾颓垮塌。

  池倾阳浓厚沉重的负罪感像潮水般蔓延过来,让谭落憋闷不已。

  她很想说些安慰的话,可她完全理解池倾阳的自责,换做是她,也会是同样的想法。

  池倾阳苦涩地笑:“所以说,让我和他们一家过年……怎么可能?好,就算我给爷爷奶奶一个面子,乖乖去了。我妈在天有灵,你觉得她看到这一切会不会恨死我?”

  是啊,谭落也无法原谅。

  无比信任的父亲,才是最早背叛家庭的人。这要如何原谅?

  谭落实话实说:“我觉得……不原谅也没关系的,有些事,注定是没办法忘记,不用强迫自己放下。但是啊——”

  她望着池倾阳:“我觉得吧,你妈妈不可能恨你的。没有哪个爱着孩子的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永远活在悔恨里。”

  “她爱我吗?”池倾阳很茫然地问。

  “当然了。”

  口说无凭,谭落拿自己举例子:“我爸妈离婚的时候,他俩谁也不要我,琢磨着把我送到孤儿院。离婚后,我妈从来不和我联系。”

  池倾阳僵得动弹不得,哑然失语。

  他早有猜测,谭落很可能也是离异家庭的孩子。

  但他不曾猜到这些。

  谭落说:“你和我不同,你妈妈很想让你跟着她,她从来没有放开你的手,直到最后还想要见你。她是很爱你的。”

  “包括你父亲……其实,他也不想放开你。”

  谭落不知该不该说这一句,可这是事实。

  她横向对比了两位父亲,池天恒和谭永德有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犯了不可原谅的错。

  不同点在于,池天恒想要补救,而谭永德不知悔改。

  从这一点看,池天恒并非不可原谅。

  谭落不想这样去劝池倾阳,她认为,这应该交给池倾阳自己去判断。

  他想原谅,是他的选择,她支持。

  他不原谅,她也完全理解。

  亲情这种东西,根本不是外人能用理性去裁决的。

  池倾阳撑着额头,陷入了深深的凝思。

  谭落提醒道:“他们在等你回去,说是今天路上堵车,想早点赶回东淮。”

  池倾阳抬起眼,谭落看见他的无助和迷惘。

  他问:“你会怎么做?”

  谭落下意识咬紧了唇。

  但凡谭永德施舍她一点点父爱,哪怕是一微米、一纳米那么点,她都会完完全全原谅他,无怨无悔地等他出狱。

  她依然无法替池倾阳做选择,委婉地说:“我的话……是想要一个家的。”

  这是她面对神仙都不敢许下的奢侈愿望。

  世界上有那么多个家,却没有哪个属于她。

  池倾阳凝视谭落的桃花眼,女孩眼尾天然晕有一抹淡粉,像樱瓣揉碎了缀在那里,很甜美。

  谭落也微笑着回望他。

  她很少笑,池倾阳想,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很温柔,像是冬日的阳光一样暖。

  池倾阳听见一声脆响,冻住他的一层冰陡然碎裂。

  他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遇到谭落后,他听见了许多次。

  过去,他是个走不出冬季的人。

  可现在,他已经能看见春天了。

  谭落对他笑,他便知道桃花即将盛开。

  “好……”他轻声说,“我们回家。”

第42章 倾吐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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