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小少爷气得直跺脚,老爷的拐杖也在我身后“笃笃笃”地频繁敲地。

  我知道这要求对路家来说是故意为难。到了这个用纸币的年代已经很少用金条的多少来判断一个家族的资产强弱。但是拥有金条的家族一定在这个城市乃至这个社会有一定的影响力及历史。就像一般的小市民不会有格调鉴赏古玩字画一样,这都是社会阶层造就的。

  “成交。”

  老爷沉默了稍许片刻便回答了我,路家的执权者在这种节骨眼上表现出了他应有的风度。我内心窃喜,小少爷便不再反抗,只是在一边哀声叹气。

  “不过,”老爷没有放过一丝查漏补缺的机会,再三地叮嘱我,“你要答应我,此去前路凶险,千万不要和人拼命,一切都以保命为最优先。”

  我狠命地点头,这点我是十分赞同的。我当然会努力保护好二小姐和小少爷,如果保护不住的话,至少我自己撒腿就跑的本事还是有的。这个年代会舍身救主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拿钱办事的我永远不会成为传说中的那一个。

  说定了之后,老爷命高嬷嬷拿了十块金条给我。少当家带来的两个大行路包袱需要我和二少爷背着带去二叔家,我顺便把金条都塞在了我这个包袱里。少当家说这里面行路的粮食、替换的衣物和生活必需品都已经备齐了,去二叔那里大概只要三天不到,不能坐车,不能走大路,需要徒步翻山抄乡间小道,路上会有二叔的人来接应。这其间一定不能让二小姐累着,要不然旧病复发可不是闹着玩的。只是我一听到不能搭车不能抄近路,就暗暗后悔这需要花大体力了,没有狠狠敲他们一笔只要了二十块金条真是便宜了他们路家。

  这个时候屋顶上羽箭的声音稍微稀疏了一些,远远地能听见巷子里鼓栅的声音第二次响起,想是已经过了子时一点。我忽然觉得这鼓栅的声音可能是某些人接头的暗号,少当家已经在一边说起来。

  “快,已经过了鼓栅的时间了,你们从地道出去,出口就是山道,上了山便没有人会发现你们了。这山有捷径,阿陌以前走过几次,他会给你们带路。”

  “少当家您……您也要保重。”

  我郑重地说着,这事办完恐怕就和路家没什么瓜葛了,我这道别就像是和他们永别似的,充满了各种各样不安的情绪,说出口时无比地感触。

  “这点伤,不碍事。你们去吧。”

  少当家没有察觉我的用意,只是摆了摆手。我没有再跟他解释下去,只是再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有没有包扎好,就垂下眼帘背起了行李,依依不舍地回头打起了火把,和小少爷和二小姐走进了地道里。

  这包袱像灌了铅似地沉,背起来时我便觉得不对劲。刚才打开包袱查看过里面的物品,也无非就是一些日用品和食物,就连铲子、缆绳之类的东西都没放,显然是想尽量地减轻使用者的负担。但是这种重量明显已经超过了三十公斤,我背过二小姐知道她比这还要轻,心中不免产生了奇异的想法,想象这包会不会有个没发现的夹层,那夹层里会不会装着一个被肢解的女孩子尸体,顿时背后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我没有细想,小少爷在我背后推了推我让我快些走。路家的地道是从北厢隔间仓库的内壁推进去,地道起先一直往下,后来渐渐变为平坦,走了约二分钟便到了出口,面前横陈着一条小溪,地道口一面和小溪对面都是山坡,长着密密丛丛的杉树。残月透过树梢照在小溪上,泛出惨白色的粼粼水光。没有人,也没有鸟叫声,两岸的林子里静得让人有种莫名的恐惧。

  我回头去本想问该往小溪上游走还是下游走,见小少爷正在帮二小姐擦汗,于是也停下来歇歇。二小姐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咳嗽,我几乎就没有和她正面交谈过。这两兄妹都和我没什么交集,我想扯淡或者套近乎似乎都没什么机会,只能这么默默地干等着。

  背着超过三十公斤重的东西行路是个体力活,但是我看到小少爷似乎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想估计负重都在我这儿了,所谓多劳才能多得,不免暗暗咒骂。难道说少当家一早就估计到我会抬价所以在进门前就把物品多分进我的包袱里让我多负担的吗?这怎么想都是很难想通的事情。少当家之前出去应该是去拿包袱的吧,可是为什么要出门拿呢,行李这些东西不应该是在家里准备好的吗?想到这里我就来气,说到底路家还是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就拿些钱打发我上路了,我好歹也得有些知情权,于是我开口试探着问小少爷。

  “咱俩换个包袱背背吧。”

  小少爷似乎很意外,见我很吃力似地放下包袱,回问我:“怎么了?你那个很重吗?”

  “重死人了,没见过比人还重的包袱。不干了,背这么个东西走三天路简直就是活受罪。”

  小少爷听到我说“不干了”就有些着急,他连忙放下自己的包袱就来背我这个,一提起来就“咦”了一声。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我在一边提起他的包袱,掂了掂是正常的重量。小少爷思考了一下,似乎闪过一个念头,对我说。

  “换也可以啊,不过有个条件,你得背阿花。她不能长时间走路,水路、登山还是走难走的地方你都得背她过去。”

  二小姐在一边听到他这么说,连忙用手摇了摇他衣袖,示意他不要为难我。

  这其实是个不算要求的要求。二小姐身体虚弱,就算他不说我也会主动分担照顾二小姐的义务。要是这病秧子是个男的我也懒得管了,好在二小姐人长得很水灵,脾气也不像她哥哥这么怪,要我背着也能增加亲近的机会,背这死沉的不知道是不是装了尸体的包袱还不如背个温香软玉的妹子来得好是吧,而且听他的描述,还是要一直背着的意思。于是我屁颠屁颠地接受了小少爷这个提议,赶忙将我包袱里的金条移到了他这个包袱里。

  小少爷把我的包袱背上后皱了皱眉头,而我则把他的包袱移到胸前背着,蹲下来让二小姐爬到我背上。二小姐向我道了一声谢就贴了上来,我顿时感到背上一阵酥软,内心不免有些窃喜。二小姐的礼节非常好,普通人被背着手会自然地掐在人胸前,而二小姐只是抓着我肩膀的衣服,没有让我感到一丝胸口憋闷的感觉。她的身体摸上去很柔软,脑袋虽然离我的脖子有些距离,却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吹在我脖子上痒痒的感觉。火把由她拿着照前方的路,都感觉亮堂了许多。

  “卫戎你听着,虽然你现在背着我妹妹,但不准你对她动什么歪脑筋。”

  小少爷在一边严厉地对我说,我白了他一眼,心想要背你怎么不自己背?现在人都在我这儿了,我心里想干什么你还拦得住我?于是得意地吹起口哨来。

  小少爷气不打一处来,二小姐在我背上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能想象出她为了不笑得很大声尽量抿起嘴唇的漂亮模样,不禁心神荡漾起来,口哨吹得更大声了。二小姐发现我也很开心,因此开口对我说。

  “戎子,给我唱支歌吧。”

  这荒山野岭的又是大半夜,二小姐的雅兴倒是挺高,提的要求比他哥哥还要突然。好在我也是个会唱歌的人,不至于在她面前丢脸,于是爽快地答应了她。

  我一边遵照小少爷的指示往溪水的上游寻找山路,一边哼着我家乡的小曲儿。为了以防万一,我哼的声音并不大,不过二小姐一直听得很认真,全神贯注地盯着我的后脑勺,手抓着我的肩头一动也没动。

  等我唱完,二小姐似乎没了动静,我以为她听得睡着了,侧头看了看在一边走着的小少爷。他背着大包袱已经大汗淋漓了,见我朝他示意,就回了我一个“还没睡着”的眼神。就在我思索着是不是该唱支安眠曲更加妥当的时候,二小姐忽然开口问我。

  “这歌儿很好听,戎子,你的家乡在哪里呢?”

  她大概是觉得我唱的全是方言她没有听懂,因此就老实回答她。

  “湘水,就是枞山那儿的人。”

  “啊,那是一个水上城市吧。”

  “对,京城过去大概要走一千公里路呢。”

  二小姐是个听到感兴趣的话题才会不断接话的人,听到这里她只是发出了赞叹的声音,却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便又望了望在一边闷声不响的小少爷,见他也没有插话的意思,想话题总不能僵在这儿吧,于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这歌是我小时候在河上撑船的时候听来的。我们那边的男人都要当船夫,女人就在岸上当织女,湘水人个个嗓门大,没有什么爱好,就喜欢唱歌,船夫还会和岸上的织女们飚歌。如果想要结识个姑娘,撑船的人会唱‘岸上姑娘在做甚?’如果姑娘听着撑船的人唱的好听,就会回一句‘牵着狗儿走马灯。’”

  二小姐咯咯笑了起来,问我这姑娘是不是也在寻郎,我想二小姐听这样的对歌就能听出端倪来,果然是读书人,天资聪慧不可方物,点点头给她解释。

  “这个时候,一般船上人觉得有戏了,但会装作不解,想这大白天又没狗又没马灯,这姑娘是在凭空捏造吧,于是就故意说‘只见俏影不睹物,未明镜月心浑噩。’这句对歌要看排词人的水准,一般就是表达看到姑娘后心神不定的情绪,同时也提出姑娘给他个明确交代的请求,是个双关句,俗称抖包袱,要对方想一想才能真正体会深层意思。如果姑娘真的喜欢他,一定也会回他句真心话的。”

  二小姐越听越有兴趣,即兴作了个歌词把下句给补上了。

  “你看那姑娘要唱成这样成不成,‘心若少壮本澄明,目辨十行难糊涂。’”

  我觉得这句接得韵气不错,但是内容上姑娘的意图有些表达不清,看来这姑娘还得再跟船夫对上一回合才能见成果,而且口气上男子气概强了些,不像是姑娘家唱的词,因此委婉地给二小姐评了个“良好”。

  二小姐不服气,想了想,再重新编了一句词想得到我的肯定。

  “那这句呢,‘摇曳粼光双成影,你情我愿两相依。’”

  我觉得这句有些太过直接。我们湘水的姑娘其实唱歌并不露骨,情意绵绵的词出现的几率非常之少,而多会用诙谐调侃的双关语来给对方暗示,一来毕竟是初遇并不是旧识,要表现出唱歌人的礼节和气度;二来就算拒绝对方也不会伤害他们的自尊,只会博得对方一笑。因此二小姐的这句词我只评了个“一般”。

  二小姐觉得我有些严厉,而且我这个路家跑堂的还给了她这个读书人一个下马威,就越发不服气,想搬个救兵来对付我,就转头对身边一直在聆听我们对话的小少爷说:“哥,戎子家乡的对唱情歌,你给对个下句帮我灭灭他的威风。”

  二小姐这较真劲儿让我差点要笑出来。小少爷一直在闷头走路,怕是包袱的重量把他累坏了都没顾得上想词儿,听到妹妹的求援,大感意外地“咦”了一声抬起头,似乎很不愿意参与我们的谈话,盯着二小姐露出“饶了我吧”的无奈表情。我很少看到小少爷对妹妹这么没辙,“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结果却惹来了他的一阵白眼。

  “对歌可是一门学问啊,你们要是有空来湘水玩,可以坐船在大川上漂个两三个时辰,听听湘水人怎么对歌。不过得先学会湘水话,才能听得懂这歌词。”

  “那你刚才说故事的这词儿是自己串的吗?”

  二小姐十分好奇,因为我之前唱给她听的全是湘水话,而后来解释给她听的歌词却是汉语,她忽然想到我会不会是第一个把湘水歌词改写成诗歌的人,这还真是创举了。我还没正面回答她,小少爷忽然在一边说上了话。

  “有啥好得意的,我这有一句能接,你要听么?听后可别吓着了。”

  他明显是想帮妹妹灭我的威风,刚才趁我和二小姐聊了一句的空档死命地想词儿呢,这不,我一个激将法把他的兴致也给激出来了。不过临时想出来的词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所谓时间久才能出精品嘛,湘水人的对歌可是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极其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接呗,可别让我给你评个‘低俗’。”

  小少爷听我讲话就来气,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一对话就会莫名产生极冲的气场,就像算卦的人说天生八字不合,我俩就是对方命里的克星。偏偏二小姐就是感受不到这个气场,还在一边笑着给我们煽风点火。

  “哥你快接啊,让湘水的船夫早早地接姑娘回家去。”

  小少爷看妹妹这么开心,叹了口气,慢慢地将词儿抑扬顿挫地吟唱了出来。他讲话语速不快,生气的时候会毫不客气地迸出高音,那声音很有咄咄逼人的态势,但是念书的时候就挺文静,有贵族少爷应有的范儿,和一般的纨绔子弟大相径庭。他一句歌词出口成章,听完我便大惊,这词儿就像是真正的湘水姑娘在面对船夫告白时的心情,毫不造作,显得那么贴切,而且根本就不像二小姐这样只将书本中的遣词造句堆砌起来、没有情感只有铺排的咏叹。明显是去过湘水的人、听过湘水对歌的人才会唱的词儿,内里透着朴素真挚的情怀。要打分的话,应该算作“上乘”。

  ――可是,我转念一想,听出了他“包袱”里抖出来的料,不免又是一惊。这词儿怎么像是在唱拒绝交往的?

  “我说,你就接个喜庆点的呗,怎么姑娘就和船夫分手了,当船夫头脑发热泼他一头冷水啊。”

  我表示了我的不满,二小姐也埋怨哥哥没给个好词,害她心情降到了谷底。不过我听得出来,小少爷这个词唱分手也唱得很巧妙,给船夫留了点活路,让他再接再厉去找更好的姑娘。想那船夫铁定听出来文化水准没岸上姑娘高,这回想攀亲是攀不成了。

  “你可没说不准唱分手,就接个好句子,给几分?”

  小少爷脾气倔得很,自命不凡地,我不知道该奉承他还是该损他。路家长孙要是没点学问被一个跑堂的问倒了,说出去自然会贻笑大方。好在他的确有这点学识,满腹经纶通天晓地并不算是吹嘘。我不想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转头望望天,装傻撒泼地感叹着。

  “路家小少爷去过湘水,而且跟着湘水姑娘学唱求爱歌,自然能对出来。那是作弊,是作弊。”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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