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危局(五)

  “娘娘,更深露重,小心着凉啊。”

  沉沉夜色之下,皇后徐莲裹紧了身上的狐裘,神色平淡地说道:“你且下去,本宫想自己走走。”

  小黄门垂首应道:“诺。”

  待周围宫人们都退下了,徐莲适才疾步走入不远处的玄水寺之中。此处无人值守,为的就是让前来拜祭的皇亲贵胄们得个难得的清净。

  徐莲跪坐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白皙秀美的脸上满是哀伤之色。直到一人从佛像之后绕出来,她才缓缓抬起头来,沉静道:“徐先生。”

  “见过娘娘。”曾经的安西县令徐琏躬身施礼,轻声道。说来也巧,徐琏、徐莲听上去根本没有分别,但两人实则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不久之前彼此都不认识。

  是徐琏主动找到她的。

  自天机阁易主之后,她这个被阁主安插到帝国权力中心的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就失去了上峰、从某种意义上也彻底恢复了自由。换做常人本该高兴才是,可徐莲却并不这么想,因为她深知自己丈夫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也深知,像她这样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被当做棋子利用的命运,区别不过是被谁掌控和利用罢了。

  因此,徐琏找到她的时候,她也并没有多少惊讶之色。只不过,徐琏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着实有些惊讶:“皇后娘娘,在下乃日月教旧部,受教主兼天机阁新任阁主之命,前来和娘娘谈一笔交易。”

  徐莲淡淡道:“妾身本就是天机阁的人,阁主有何指示,直接传令即可。”

  “既然是交易,那就是平等的,当然不是指令。”徐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递给她,道:“请娘娘收下这个。”

  徐莲接过瓶子,起开盖子嗅了嗅,不由动容:“这是给我的解药?”

  “是的。”徐琏点头道:“天机阁早就不用此等下作手段统御下属了,只不过娘娘久居深宫,在下直到现在才得以见到您,所以……”

  “这位新主子,倒是个有趣的人。”听到这里,徐莲心领神会地笑了笑,道:“听说原来的日月教教主沈慕归本是吐火罗胡人,却为何会继承阁主之位?”

  “此中因果实在太过复杂,简单来说,就是主子得到了楚阁主的前任阁主之手谕,合法承袭了阁主之位。”

  徐琏说的确实是实话:当年鬼谷子以术法附于楚陵之师身上,为了让自己得以继续统掌天机阁,手书密诏将下下任阁主之位传给了沈慕归——但他没想到,自己竟会在夺舍成功的最后一刻被“反杀”,结果让沈慕归侥幸捡回一条命不说,还白白得了阁主之位。

  徐莲见状便不再追问,收下药瓶:“多谢先生。请问先生想与妾身做什么交易?”

  “唉!”孰料,徐琏却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此事难度实在太大,而且极为危险,可除了娘娘之外,在下找不到其他可以托付此事之人了!实言相告吧——西南将军嬴风屡次上书要求释放的霍慕,正是教主。”

  徐莲略微吃惊道:“妾身听闻沈教主,哦,现在应该也是阁主了,他不是已经失踪了?原来竟隐姓埋名留在了嬴将军身边。既然他们两人感情这么好,为何当时高昌还会公然解除二人婚约?”

  “实不相瞒,教主是想成全嬴将军的事业。他本为高昌国师、拜火教教主,嬴风若真成了他的夫人,那么燕国政坛就再无她的位置了。”

  徐莲轻蹙细眉,旋即肃然起敬道:“这么说,其后沈教主甘愿隐瞒身份藏于嬴将军府中,竟是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来成全她的前途?这世上痴情男子千千万万,手握大权、宠爱自己的女人并许其荣华富贵的男人也数见不鲜,但能牺牲自己的前途来成全所爱之人,如此奇男子却实在是世间罕见。”

  她口中是在评价嬴风和沈慕归之间的感情,可话里话外却是满满的羡慕之意。其实,徐莲是想起了自己与燕城之间的往事——从前,燕城被亲兄长燕何关入大理寺天牢,她为救燕城一命而自愿入宫委身侍奉燕何、受尽了屈辱和虐待,最后却连燕城一个“谢”字都没得到,只因燕城和世间绝大多数男子一样,认为女人为自己的丈夫牺牲一些本就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

  徐琏深以为然地点头,道:“如今教主遭此劫难,天机阁驻上京分部被神秘势力瓦解无人可用,他身陷镇抚司天牢之中孤立无援,生死未卜。除了娘娘,已经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了。”

  “这根本无法做到。”

  徐莲不客气地拒绝道:“沈教主并非是被我夫君所害,始作俑者实为大将军徐煜;而徐煜此人高深莫测之至,看似闲云野鹤,其实朝廷事无巨细尽在他一人掌控之中。你说的这件事,妾身办不到。”

  说罢,她将药瓶递到徐琏面前,歉意道:“无功不受禄,这个解药妾身受之有愧,理当奉还。”

  谁知,徐琏听了却只是笑了笑,并未接过那药瓶。他摇了摇头,道:“娘娘,这是教主给阁中每名成员的解药,与这次交易毫无关系,您尽可放心收下。至于此事,娘娘就权当从未见过在下吧,后会有期。”

  “等一下!”

  正当徐琏转身离开的一刹那,皇后徐莲抬高声音叫住了他:“妾身虽能力有限,但可以试着规劝夫君,尽人事,听天命。只是,妾身无法保证成功与否,毕竟……”

  “娘娘深明大义,在下感佩!”

  徐琏郑重肃然地向她深深一揖。徐莲立刻扶起他,柔声道:“先生不必多礼。妾身救他,是因为沈教主是个好人,而嬴将军则是如今燕国几大势力中最开明的统治者,帮助他们也是帮助这些年来苦难深重的秦人百姓早日脱离苦海。阿城他……”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叹了声:“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这就够了。”

  徐琏一字一句道:“娘娘放心,我们与陛下是友非敌,徐煜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顿了顿,他又道:“在下不信,合日月教、天机阁与陛下三方之力,还会斗不过徐煜!”

  沈慕归的亲笔信送到凉州后的第四天,前来复命的使臣便返回了上京,并将嬴风的反应一五一十地向他汇报了一番。徐煜听罢,大笑道:“她还真是听沈慕归的话——简直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他并没有得意太久。因为很快,镇抚司就传来了一个不太妙的消息:沈慕归病了,而且病的很严重。

  徐煜当然不会任由这种事态严重下去,于是他立刻从宫中请来御医给沈慕归看病。御医探查一番脉象过后,神色凝重地抬起头来,小声道:“是,是肺痨……”

  “你说什么?”

  听到这句话,老成持重如徐煜也愣住了。

  以燕国目前的医疗技术水平而言,肺痨可是绝症,一旦染上就只能等死了!他这厢皱着眉思索着对策,周围的人却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生怕被传染上。御医见状,就又小声补充了句:“是原发性的,不会传染。”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半晌,徐煜才问道。御医答:“下官以为,应当是从至少两年以前……”

  徐煜死死地皱着眉,森然问道:“他还能活多久?”

  “大概……不到半年。”御医被他眼中的寒意惊出一身冷汗,怯懦道:“若,若调理得当、心情不如此郁结,一,一年半应该……不成问题。”

  心情郁结?徐煜额头上登时青筋暴起——对于沈慕归“心情郁结”的真正原因,他本人是再清楚不过了。转过头看了一眼紧闭双眼的金发绝色男子,徐煜摆了摆手,默许御医和其他属下都退了出去。

  这之后,他又亲自执起对方的手腕,仔细探查了一番,脸上的冰寒之气却更甚从前了。过了一会儿,沈慕归的睫毛终于动了动,微微睁开双眼,苍白如雪的面容泛起一抹病态的嫣红,声音却和以往一样平静:“看将军这副如丧考妣的神情,我大概是快死了吧。”

  明知他是变着花样地骂自己,可徐煜却已经顾不上发怒了:“先生神通广大,装病这种小事恐怕也是轻车熟路。”

  “我也希望,事实能如将军所言。”沈慕归难受地咳嗽了声,才轻轻地笑了笑:“可惜……这是真的。”

  “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死,所以才自投罗网,是么。”徐煜一边思考着,一边缓缓说道:“不对,你这肺痨是怎么染上的?半月前你被押送至此地时还没有任何征兆,怎会突然发病?”

  更何况,肺痨潜伏期再短也需要三个月,这期间怎么可能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徐煜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先生若真的病死在这里,嬴风怎么办,一双儿女又该怎么办?你当真不想求生?”

  这次,沈慕归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又合了眼,似是昏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极沉,再醒来时,阳光已从天窗上直射进来,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有人正盯着他,而且似乎盯了有一会儿了。

  沈慕归侧过头看去,却见隔壁的空牢房里此时竟站着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个道士,还是个模样很是俊俏的道士。他一身整洁利落的青色道袍,乌黑长发以玉簪束在脑后,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直勾勾地盯着沈慕归的脸:“你就是沈慕归?”

  “阁下尊姓大名?”沈慕归点了点头,回问。道士嘿然道:“贫道叶世安,听说过吧?”

  沈慕归有些惊讶:“鬼医?”

  叶世安,世人皆称之为“鬼医”,武林十大恶人中排名第二,是个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疯子”,虽无武功,但靠着一手神鬼莫测的使毒功夫横行天下。同时,他又是燕国最厉害的医者,本事甚至远在嬴风的师父、前任药师谷谷主之上,据传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

  传闻中,这位鬼医道士性情古怪且极为自恋,由于保养得当,已逾不惑之年竟也显得相当年轻、单从外表上看甚至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颇具有欺骗性。他隔着栏杆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才伸出一只手指着沈慕归:“你,今年贵庚?”

  “年近不惑。”沈慕归模棱两可地答道。

  叶世安奇道:“我们是同龄人?不对不对,你比我小不少吧,小子?”

  “……”除了白乔,近年来还没有谁如此称呼过他。沈慕归无奈地笑了笑,并不作答。叶世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用手摸着光洁的下巴,若有所思道:“确实是副极品的好皮囊——小子,你过来!”

  沈慕归却只是摆了摆手,锁在腕间的铁链被他的动作带出一阵轻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十分突兀。叶世安皱着眉盯着他的手看了又看,不屑道:“链子够长,别跟我说你过不来,贫道可不傻。”

  “我想说的是,”沈慕归悠然道:“我拒绝。”

  “啊?”叶世安傻了:“为什么拒绝?”

  沈慕归微微眯起双眼,道:“因为,我并不想被一个男人上下其手。”

  “……”

  被他一句话就说中了心思,叶世安的脸色先红后白,半晌才不甘心地反驳了句:“胡说!贫道是医者,医者的事,能叫‘上下其手’吗?那叫望闻问切!若贫道所猜不错,你是得了绝症吧?”

  沈慕归不动声色道:“徐煜将道长安排在此处,就是为了给我看病么?”

  “可贫道不想救你。”叶世安冷哼一声,道:“就算徐煜拿终身失去自由威胁于我也不行,我不想做的事谁也强迫不得!”

  梗着脖子说完这句硬气话,好半天却没等到对方哪怕一个字的回应,叶世安不由得有些郁闷:“小子,你倒是说句话呀?”

  沈慕归微笑道:“道长想听我说什么?”

  叶世安瞪着他:“痨病虽是绝症,但在贫道手上就没有治不好的病,你就不考虑求我一下试试?”

  “不考虑。”沈慕归复又阖上了眼,懒洋洋地转过脸不再看他:“道长请自便吧。”

  叶世安皱眉道:“你这是欲擒故纵,还是真不想活了?”

  “人的生死,又岂是自己能决定的。”沈慕归答非所问,巧妙地避开了他话语里的锋芒。叶世安清了清嗓子,忽然换了种相当诚恳的语气,道:“贫道说能救你,就能救你。”

  “哦?”沈慕归长睫一瞬,反问道:“方才道长不是说了,不想救我么?”

  “原本确实是不想救你。”叶世安道:“贫道虽然向来酷爱美男子,但对看得见、吃不到的人,却没什么兴趣。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对像你这么有趣的大美人,贫道偶尔还是会破破例的。”

  说罢,他抬高声音道:“来人,给贫道换个房间!”

第92章 危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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