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司星钦月离开后,芒种独自在被毁得一塌糊涂的店里坐了一会儿,才捂着胸口向外走。

  他想起采熹,便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折腾了一晚上,天也快亮了。芒种的模样狼狈不堪,他觉得胸口处很痛,似乎受了内伤,而且浑身没有力气,内力几乎被榨干,所剩无几。

  走到采熹离去的地方,就看见两个人在擦洗墙壁,旁边放着的似乎是一口棺材。

  芒种走近了,发现其中一个人是那个来报信的丫鬟。“你们……”

  两人正打算出手,那个丫鬟忽然发现是芒种,伸手拦下同伴:“芒种公子?”

  “是我。你们在做什么?”

  那丫鬟跪下,磕了一个头,说:“芒公子,主人已经去了,但她曾交代过不必对您隐瞒。这件事重大,关乎雁迎楼,如果让外人知道主人遭到不测,那么一些心怀不轨的人就会打雁迎楼的主意。所以我们必须为主人秘密出殡,也请您不要说出去。”

  芒种点了点头,忽而想起另一件事,说:“我一定会保密,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们。”

  “公子请说。”

  “从这里向南走有一家武器店,麻烦清理一下那里……还有,请厚葬那位老人。”芒种想起那位交情并不多的老人,想起他用生命为自己演示的刀法,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敬意。

  “我们明白了。”两人点头。

  芒种最后看了一眼那口棺材,那个姿色动人的女子……永远睡在了里面。

  他感觉有点可惜,这么美的女子,本应该与她心爱的人在一起,却死在了那么年轻的时候,甚至不能和她喜欢的人见上最后一面。

  他在胸口处摸索了一阵,从染血的衣服中拿出那支无损的簪子,又仔细地看过一回,然后小心收好,慢慢往太守府走去。

  太守府灯火通明,芒种走到府上大门前,考虑了一下,还是从围墙上慢慢地翻了过去。

  人都不在,声音都在陈太守的房间,有陈太守疯了一般的吼声,有陈大公子焦急的劝声,还有下人来来往往忙碌的声音。

  “宁语……宁语……”

  宁语,是那位已故太守夫人的名字么?芒种听着屋中陈太守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抽痛。他想起了那个美丽的女子,她和太守夫人一样,香消玉殒。

  “悲合离欢难惜情,朝闻暮明,断骨红颜覆白雪。

  忧欢喜伤难自忘,今夕明昔,又见枯骨沉青冢。”

  原来她唱的那支歌,不只是她的命运,也是许多女子的命运。

  他又想起另外一个女人,那个他和父亲都不曾了解过的女人,死在他手中又为了他而活的女人。直至今日,对她的恨意依然没有减淡。

  芒种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他推开房间的门,小野坐在桌子旁盯着蜡烛发呆。听见开门的声音,她起身走上前。

  “你受伤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小野担忧地看着芒种身上。

  “怎么没回你自己房间,”芒种伸手带上门,“没什么大碍。”

  “等你回来啊。”小野似乎有些开心见到芒种回来。

  芒种本来想把采熹的事告诉她,但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开口。

  “我们收拾一下,天亮去和陈大公子告别。”

  “去奂城?”

  “嗯。”芒种应答着,从床头抽出一件干净衣服。他解开腰带,把染血的衣服脱下,露出略显白皙精实的半身。

  小野的脸红了红,低下头走出去,又关上了门。

  芒种若无其事地穿上衣服,收紧的腰带衬出他挺拔修长的身材。他低下头,把换下的衣服踢进墙角,然后把桌上的蜡烛扔了过去。不一会儿,墙角燃起熊熊大火。

  火光跃动,充满芒种的瞳孔。在一点点升高的温度中,他眼中的寒冰逐渐融化,周身围绕的杀气也被收敛。

  他松开握紧的拳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火光,小野居然懂得害羞……那如果是丛池呢?丛池还会出去吗?

  如果小野刚才没出去,他会不会忍不住杀了她?

  想起那个女人,厌恶再度从心底涌上,至今他还是无法释怀丛池所做的一切事。这种无法释怀让他怀疑小野是否有什么目的,对小野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

  让他怨恨的这张脸的主人跟在身边,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忍耐。

  天亮之后,不等芒种他们去找陈大公子,陈大公子自己便来了。

  “正好打算和公子告别,我们今日启程。”芒种说。

  “芒种兄弟,难道不想知道发生的这些事吗?”陈大公子道,他的双眼充血,声音低哑,脸色十分暗淡,颓废了不少。

  芒种看着他,迟疑地问:“那具尸骨……”

  “便是我的母亲。”陈大公子说。

  芒种默然,没想到他猜对了。

  陈太守一直守着的,不是太守夫人,也不是其他人,竟然是太守夫人的尸骨。而他一直在做一个不会醒来的梦,在梦里,是卧病在床的太守夫人。他的神志似乎被人控制着,不许别人看到太守夫人,自己也不去看。

  “我有一个弟弟,叫燕宁谦。”陈大公子突然冒出一句。

  “燕?”怎么又是燕,芒种现在对这个姓有些敏感。

  “对,燕……他比我小五岁,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

  同母异父?芒种好像明白了什么。同母,是指太守夫人,异父,一个是陈太守,另一个不会是云朔国丞相燕连恒吧?……这怎么可能,燕连恒是云朔国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丞相,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怎么会要已为人妻的太守夫人呢?芒种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

  见得芒种迷惑的表情,陈大公子苦笑一声,继续说:“我的弟弟燕宁谦,父亲是当今云朔国丞相燕连恒。说来这件事也是我陈家的一件丑闻,不过你已经知道了不少,而且帮了我不少忙,所以说给你听听也无所谓。”

  “十多年前,我父亲一举登第,那时我也不过几岁大,对很多事都没有印象。当时发生的事,我也只是后来才知道的。”

  “父亲中举之后却一直没有得到官职,与他同时中举的人相继入朝为官。父亲很焦急,在一次丞相燕连恒举办的宴席上,和燕连恒相谈甚欢,便向他谋求官职。”

  “可是燕连恒,竟然看上了我的母亲,就向我的父亲提出用我的母亲做交易,保我父亲官路无阻……”陈大公子双手握拳,脸色变得痛苦起来,“可我父亲……他做了一件最卑鄙的事……他同意了!”

  芒种被震惊了一下,恍然理解陈大公子的痛苦。将自己的结发妻子送给他人,这种事怎么会有人做得出来?

  “后来我知道这件事,十分怨恨我的父亲。现在虽然理解了一些,但仍然无法释怀……我父亲年轻时贫穷,没有家人,常被人嘲笑,于是发誓不得名利不归,母亲温柔体贴,在父亲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不离不弃,从不质疑他的决定,最后落得如此下场。呵,真是讽刺。”

  温柔善良的太守夫人,为了自己的丈夫,委身给他人,无名无份。芒种忽然想起了同样是温善的栀夫人,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受了那么重的伤,即便活下来,冗为也不会放过她。

  冗为,都是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毁了一切。

  至今为此,芒种都不知道冗为与上凌宗有什么仇怨,竟让他毁灭了上凌宗。

  不管是为什么,终有一天,他会把那个混蛋千刀万剐,来祭上凌宗的祖魂!

  陈大公子继续说起往事:“后来的事,也就是我父亲做了京城令,母亲进了丞相府,燕连恒不允许他们有任何来往。母亲在丞相府的第二年生下了我的弟弟燕宁谦。在两年前,母亲死在了丞相府。而后的事,从父亲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我猜得半分。

  父亲悲痛欲绝,乞求燕连恒把让他把母亲的尸骨带回故乡安葬。人面兽心的燕连恒同意了父亲的请求,却对他下了药,又施了诡惑之术,让父亲以为母亲没有死,只是失踪了十多年。他的意识被控制着认为那尸骨是生病的母亲,并且不让别人靠近她、看到她。他亲自驾着马车,尸体腐烂发臭他也好像没闻到……燕连恒还派人监视,药效一过他就亲自来下药。直到昨夜被你撞破,父亲才醒来……他已经疯了。”

  陈大公子双眼通红,脸也有些狰狞得扭曲。

  “可是……燕连恒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们?”芒种疑问道。

  陈大公子深吸一口气,说:“我不知道。似乎……和我的弟弟燕宁谦有关系。在朝廷中燕连恒是支持太子的,但身为他的儿子,燕宁谦有自己的想法,与他似乎意见不合。但这些事情,又怎么会是我们知道的。我只知道,燕连恒毁了我们一家!”

  这一切厄难和陈大公子同母异父的兄弟燕宁谦有关系,燕宁谦又是燕连恒的儿子,可是从陈大公子的话语中,似乎没有听出他对燕宁谦的迁怒?

  芒种还是很好奇,正常情况下不可能不存在这种迁怒:“你与燕宁谦认识?”

  陈大公子一愣,忽而露出笑容,微微扭曲的脸也柔和了一些:“母亲走后,父亲一直挂念她,没有再娶。燕宁谦是我唯一的弟弟,他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

  陈大公子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是他十岁时跟父亲去参加丞相的寿宴。大厅里人来人往

  父亲在和几位朝中官员谈笑。他一个人很无聊,便在丞相府中四处走动,最后走到了花园。

  这里安静偏僻,园中栽满了奇花异草,一条清澈的溪水横穿过花园。他羡慕地观赏着园中布置,不觉中走到了一棵柳树前,树下有一个孩子在玩着泥土。

  他停住脚步,打量着这个孩子,孩子生得纤细瘦弱,脸色苍白,似乎天生不足。他一个人在这里,看着有些孤独。

  听见有人来的声音,孩子抬起头。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陈大公子忽然心里一动,可能是冥冥中血脉感应的原因,他生出了一种怜惜亲近之情。

  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他,声音很轻地问:“哥哥,你能和我一起玩吗?”

  燕宁谦是个容易害羞,性格内向的孩子,因为身体不好又喜欢读书而经常留在家里,不太与人来往。但燕宁谦却和陈大公子很亲近,把他当作亲生兄弟看待,时常背着父亲去找陈大公子。

  陈大公子也很喜欢这个弟弟,只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们有血缘关系。燕宁谦在他面前能絮絮叨叨地说上半天,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后来燕宁谦带他偷偷去见了丞相府里一个煮饭的下人,那是个面容丑陋的女子,也不会说话,却对他们俩很好,让年幼失去母亲的陈大公子感到了母亲的关怀。他和燕宁谦都很喜欢这个女子。

  这样平和的日子过了十年,直到两年前的某一天,陈太守忽然风急火燎地出去了,之后失踪了十天。陈大公子再次见到自己的父亲时,只见他满脸喜色,带着一种癫狂的喜悦。

  陈太守告诉陈大公子,他找到了失踪多年的太守夫人,并且皇上贬他回祁城做太守。

  陈太守没有因为失去官职而难过,反而很高兴地带着一家回故乡去。

  陈大公子有些茫然,而且奇怪的是父亲说母亲病了,不允许任何人见她。

  临走之前他去和燕宁谦告别。几日不见,燕宁谦变了许多,人显得更加瘦弱,脸色不是一般的苍白憔悴。

  燕宁谦一见到他,就冲上来紧紧抱着他,哭着说:“……哥哥……我们是亲兄弟……我们有一个娘亲啊……”

  陈大公子很震惊,不明白燕宁谦在说些什么。

  “是他杀了娘亲……是他……”燕宁谦哭着低声说,“哥哥……我会杀了他……一定……”

  陈大公子不由得身体一颤,虽然他听不懂燕宁谦在说些什么,但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燕宁谦话中的杀意。

  一向害羞还有些怯弱的孩子,是什么让他下定如此决心?

  陈大公子很迷惑,甚至是无法接受。燕宁谦说他们是亲兄弟,也就是说,母亲在这失踪的十多年里,在丞相府做夫人?可为什么又突然要回到他们父子身边?燕宁谦应该不会骗他,那么他后面说的是……谁杀了母亲?可母亲不是活得好好的,准备和他们一起回家吗?

  那个杀了母亲的谁,燕宁谦想杀死的谁,到底是谁?

  太多太多疑问压迫着陈大公子,他一方面相信燕宁谦的话,另一方面又觉得矛盾太多。而后出现更多可疑的事让他陷入迷茫不得自拔。

  母亲身边出现很多黑衣人保护她,父亲说是丞相派的人,他不允许任何人见母亲,只是说她病了。陈大公子听见父亲在和母亲说话,但母亲一句话不说。

  父亲变了,变得有些残忍冷酷,喜怒无常,他会杀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母亲的人。就连陈大公子有几次靠近,都被刺伤。

  自从分别后,陈大公子与燕宁谦一直有书信往来。他写信向燕宁谦询问那日的话,燕宁谦很肯定地告诉他,他们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弟。至于后来发生的事,燕宁谦回信道:

  “……皇位之争,吾与父各执己见,却不想累及无辜。太守大人定是为吾父控制心智,现在的太守夫人可能有假,哥哥可去寻武艺高强江湖人一探究竟……”

  陈大公子将信将疑,不过还是按照燕宁谦的吩咐去做。但找的一些江湖人,要么是武功不及人,要么就是心高气傲,还惹来了陈太守的怒气。最近祁城倒是出现不少江湖人,但他们都是为了上凌宗而来,没时间管闲事。

  直到那日在当铺见到芒种两人,他便有了再试一次的想法,没想到这一次,真相大白。

  芒种恍然大悟,看来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之前没有告诉你们我的真实目的,是怕你们起疑,毕竟这也不是一件光鲜事。”陈大公子苦笑着说,“能让我释怀一点的是,父亲也后悔送出母亲,这么多年来他还一直忘不了母亲……”

  他没有用“爱”这个字,或许他的父母之间早已不存在这个东西了。

  “直至今日,才知道是丞相害了我们一家。但是,我们怎么有能力去报仇,只有寄希望于宁谦,我相信宁谦。”

  “可丞相毕竟是燕宁谦的亲生父亲,燕宁谦……会这样做吗?”

  陈大公子身体一僵,没有说话,芒种在他眼中看到了茫然的绝望——就如当时他站在被毁灭的上凌宗时,那种前途茫茫。

  其实芒种不介意顺便帮陈大公子一家报仇,迟早有一天他会对上燕连恒,就算燕连恒不来找他,他也会去找燕连恒。

  陈大公子暗淡一笑,道:“不管怎么说,以后的日子还是要过的。芒种兄弟帮了我大忙,我定会好好感谢你。我会为你们准备盘缠,你如果想进宫做事,我可以替你写一封信,到时候你可以拿着它去找燕宁谦。”

  芒种看着他的脸色,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芒种打算带着小野步行去奂城,从祁城到奂城大概要走一个月。待一切准备好后,他们和陈大公子告别。

  芒种站在城外,看向上凌宗的位置,朦胧的雾气中已经看不到建筑的轮廓,千疮百孔的那个地方,正如他的心,他不堪回想的记忆。

  “上凌宗,我会回来的。”

  宁语,据传为燕相燕宁谦之母,姓氏不明,家境不明,出身不明,有十余年住在燕相燕连恒丞相府,后死于燕连恒与燕宁谦父子政见不和之争中。

  ——《云朔国·相列续杂》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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