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相比起云鹤那些人,燕连恒可以说是最闲的一个人了。他无聊地在城头上走来走去,燕宁谦靠坐在一边。

  守城军将领阮阙紧紧盯着皇城内,一会儿又将狐疑的目光投向燕连恒父子。他不知道城内情况如何,只能遵从命令,封锁皇城。

  这么多年他从未遇到皇帝下如此奇怪的命令,阮阙隐隐猜到了些事情,但他不应多问,只能执行命令。

  “那张圣旨,你是怎么弄到的?”燕宁谦轻声问道。

  “弄到的?”燕连恒停下步子,瞥他一眼,“是云顺帝亲自给我的。”

  “怎么可能?”燕宁谦猛地惊起,“云顺帝怎么会给四皇子一张圣旨,再给你那样一张圣旨?”

  两张圣旨,一张是严捕太子及与太子有关的所有人,另一张是封锁皇城,差别极大。

  “一个人,总有自信与不自信的时候,这张圣旨,我很早就拿到了。”燕连恒说,“后来不知怎么让皇后知道了,他们就设计了这场逼宫。”

  燕宁谦垂下头,不再说话,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

  皇城厚重的大门突然被人砸响了,守城军齐齐举起弓箭,最准下方。

  “开门!快让我进去!”

  芒种砸门和喊话时,都用足了内力,不少人都听得到他的声音。

  燕连恒和燕宁谦从城墙上探出头,只看见芒种一个人站在城门前,气喘吁吁。

  “皇帝有令,宫内出现逆贼,在未被捉拿前任何人不得进出!”阮阙大声喊道。

  逆贼?是谁谋反了?不会和云鸢有关吧?那又为何禁闭全城?芒种心里有许多疑问,但结合云顺帝的情况来看,他直觉认为云鸢处境不妙。无论如何都应进去看看,今天皇宫一定出大事了。

  一抬头看见站在城墙上的燕连恒,芒种心里忽然惊喜,大声道:“燕丞相,请您让我进去!”

  燕连恒只是漠然地俯视着他,一旁阮阙有些忐忑不安道:“丞相……这……”

  阮阙有些畏惧这丞相,他见识过燕连恒的手段,所以即便是自己把守着皇城,他也不由自主地想问燕连恒意见。

  “让他进来。”燕连恒淡淡地道。

  “丞相,陛下命令……”阮阙试图阻止。

  芒种一直在认真听他们的对话,手心捏出了汗。他担心这些人不会让他进去,那时又要怎么办?强闯吗?他要独自一人面对一支庞大的军队?

  燕连恒低头沉思一下,又抬起头道:“不如这样好了,本相与他也是相识,本相就和他比试一场,本相输了,就放他进来,如何?”

  “这……”阮阙觉得还是不妥,他不能违抗命令。

  “还请阮将军给本相一个面子。”燕连恒这话说得客气,但语气不容抗拒。

  阮阙迅速考虑了一下,他知道燕连恒武功强大,城门外那个年轻人能更厉害吗?想到这里,阮阙还是勉强点头同意了。

  燕连恒一边走下城墙,一边挽起袖子。城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芒种笔直的身影显现出来。

  芒种听到了他们的决定,但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在他看来,面对燕连恒一个人并不比面对一支军队更轻松。

  “早该料到有一天会兵戎相向,你应该有心理准备。”燕连恒一边走向芒种,一边抽出一支金属细箭。

  暗器“琉云”,二十余年的光阴,让他褪去了原有的光泽,只剩下一份浓愁的哀思。

  燕宁谦跟着燕连恒跌跌撞撞地跑下来,靠在墙边:“芒种,你为什么要来送死啊?太子已经叛乱,皇宫内基本上都是他的人手,四皇子的情况……怕是不会好啊!”

  “宁谦。”芒种转过头,语气平静,“如果不尝试,怎么知道自己会输?”

  “可能会死,但我们都不能放弃,而且当初我来之时,就已经许下承诺,云鸢庇护我五年,我当然应该悉数还他。”

  芒种抽出刀,眼神锋利如同手中这把刀的刀尖,“青灼”上滑过青色的光芒。

  对面燕连恒衣袂翻动,神色平静。

  这是最后一次战斗,也是他们一直等待的,一战,决生死。

  寝殿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众人突然绷紧神经,死死盯住门口。

  走出来的人是皇后张琴莺,只见她脸色凝重,没有半丝喜悦。张琴龚正想上前问个究竟,却见她微微摇头,眼神不太自在。

  随之走出来的是云鹤,但看见抵在他脖子处的锋利匕首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所有人都退后!”张琴莺极不情愿地命令道,“不要让太子受伤。”

  云鹤几乎将牙咬碎,恨不得把身后的宫女碎尸万段。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没想到半路又杀出一个不速之客。他想不明白这个宫女是怎样混进来的,因为皇帝身边的侍从都是严格挑选的,不可能出现这种带凶器的情况。

  身后的宫女低声道:“带我去见四皇子。”

  时间倒回至云鹤刚离开寝宫时。

  宫女从地上站起身,走到云顺帝面前,怯怯问道:“陛下,您还好吗?”

  云顺帝勉强睁开眼,盯着绣金缠银的锦绸帘帐,道:“朕命已将尽,只可惜我云朔江山,要葬送在一个无能之人手中。”

  “朕……不甘心啊!咳咳……朕不应当一直这样犹豫,才让他们有机可乘。”云顺帝眼中突然浮现眼泪,“祖辈交与朕的江山,难道就要这样断送?”

  “陛下……陛下为何一定认为太子不能够好好地统治云朔国……?”宫女跪在床前,认真地问。

  云顺帝摇摇头,似乎不愿说太多:“这与邻国也有一些关系……他们的主张不同,将来统治的手段也会不同。”

  他又叹息一声道:“如果给朕一个机会,朕一定会让鸢儿……”

  宫女定定地望着他许久,才说:“陛下,我可以帮您。”

  “你?你是……”云顺帝大惊,怪异地看着宫女。

  “只要殿下写一份立四皇子为新帝的圣旨,我就可以带出去交给他。”宫女说。

  云顺帝盯着她的眼睛,问:“你是鸢儿派来的人?可是朕知道你在朕身边伺候了许久,不可能是他们任何一边的人。”

  “以前可能是那样,但至少目前不是了。”宫女毫不避闪云顺帝的目光,很认真地看着他,“只是四殿下对我有恩,我想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回报他。”

  良久,云顺帝收回目光,语气突然有了些恳请:“谢谢你,但现在……没有纸和笔。”

  宫女也犯了难,身边没有纸笔,要是去找到这些东西,只怕那时云鹤已经回来了。

  “你有刀吗?”云顺帝问。

  “刀?我有的……”

  “把它给我。”云顺帝伸出手。

  宫女从袖袋中抽出一把匕首,面带疑惑地递给云顺帝,云顺帝抽出匕首,划下衣袍的一块布,然后割破手指,略沉思一下,便就着血在布上写字。

  “……二十五年,励精图治,未曾废离……现传位四皇子鸢,众臣同心,共济江山。”

  他最后从枕边拿过龙印,深深地按在白布上,与血色的字交织。

  “拿……拿去,一定要交给鸢儿!”云顺帝猛地咳嗽起来,仰面躺回去,闭上眼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你一定要记住,太子没有圣旨,杀了云鸢他也可以当上皇帝;但云鸢不行,如果没有圣旨,杀了太子就等同于叛乱。”

  宫女连忙接过圣旨,将它折叠好,考虑着放在何处。她犹豫一下,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布袋,把圣旨放了进去,然后收好。

  刚收好圣旨,大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咳……咳……噗……”芒种一边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口中吐出鲜血,他脸上、身体上,都有数之不尽的细小血痕,每一道伤口都在溢血,很快浸湿了他的衣服,看上去触目惊心。

  站在一旁的燕宁谦和阮阙似乎都有些被惊愣住了,远远呆看着动人心魄的场景。

  “你要去哪里?你还没有杀了我。”他的身后,有人淡淡地说。

  芒种茫然地停下脚步,想了想,然后收起刀,转过身。

  燕连恒背对着他,跪在地上,左手扣进混杂了绿叶的泥土中,右手青筋凸起,紧紧握住那只暗器。

  他的模样看上去并不狼狈,但他几乎已经站不起来了。

  当初明明已经约定好了谁都不会留情,但在最后一刻,芒种没有挥下那一刀。

  闻龙烈诉·十七斩,他放弃了最后一刀。

  他看着背脊挺得笔直的燕连恒,过了许久,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你这是对我的嘲弄。”燕连恒淡淡地讽刺道。

  “我不会下手的!”芒种的语气忽然有了一丝颤音,“你也是不想死的,为何一定要一个生死?”

  “或许死是一种解脱,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虽然我很恨你,但同时敬你。”芒种摇着头后退,“我不想听你说那么多了,我要去找云鸢、小野。”

  他担心着他们,如果太子叛乱,他们会安然无恙吗?而且之前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总让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小野呢?她在何处?

  芒种走后,燕连恒依然没有动,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

  燕宁谦咬着牙艰难地走向他,说:“父亲,你何苦这样固执?你一心求死却不想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燕连恒没有说话,头也不抬。燕宁谦见他这般执着,下狠心不再理会。他脸色苍白,捂着腹部打算去追芒种,突然发现肩头落下一片白色的花瓣。

  “雪!下雪了!”一旁的阮阙惊奇地大喊道。

  时节正值夏日,怎么可能会有飞雪?

  “不是雪,是花。”燕宁谦停下脚步,低声说。他伸手拿起那片花瓣,却发现它如雪一般消融在在掌心的温度中。

  越来越多的花朵纷纷落下,城头的军人也发现了这奇异的现象,他们惊呼着,竞相去触碰那些雪一样的花,兵戈发出沉闷的碰响声。

  燕连恒看见一朵花飘到眼前,他很迟钝地想了一会儿,突然愣住,颤抖着向它伸出手指。

  在他碰到花的时候,它忽然碎了,化为光与影的碎片,将人带回多年前温暖的时节。

  燕连恒突然抬起头,疯狂地挣扎起身,向着空虚无物的方向大喊道:“琉羽花!琉羽花……你终于回来找我了吗?!”

  城门处忽然出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禁军都被奇异的景象吸引住了,竟忘记阻止那人进来。

  缥缈的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每一朵落下的花带来一个音调,那些温柔的缱倦的声音,随着花瓣飘向远方,覆盖了悲伤失心的人。

  “花开犹枯荣,舞音终成烟。朝生暮死兮,一去终不复。”

  有人在轻声地唱着歌,像是一个人在唱,又像是一群人在唱;像是一个男人在唱,又像是一个女人在唱。打着无节奏的拍子,却让人听了之后不由自主地悲伤。

  似乎是等了许久的思念,在今天终于有宣泄的出口。

  燕连恒发现周围的环境变了,他没有跪在城门前,而是坐在梳妆镜前,铜色的镜中映出他年轻时的模样,还有一个窈窕的身影。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日夜梦到的场景,二十多年前那个离别的前夜。

  身后的女子素手执梳,从他头发上缓慢滑过,声音轻快而温柔:“恒,这次离去,你一路小心。”

  这几乎被他忘记的声音,如今再次听来熟悉得让他想要落泪。

  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死去,但回忆总能让它再次跳动。

  “琉云,我不离开,就这样陪着你,好吗?”燕连恒的声音颤抖着。

  女子的动作顿了一下,继而她放下木梳,双手搭在燕连恒肩上,头贴在他的耳边,说:“恒,怎么突然这样说?”

  燕连恒握住肩上的素手,却再也感觉不到曾经的温度。他抬头直视铜镜,发现无论怎样看,也看不清身后人的模样。

  原来……他早已忘记了她的样子。

  但他不敢动,怕这镜花水月的一瞬被打破。

  “因为……没有你,我就没有意义。”

  “不要这样说啊。”女子从身后拥抱他,“只要我们曾经相爱过,就有自己的意义。即便会分开,但我们都会活在对方的心里。”

  沉默许久,燕连恒低低地笑出声:“是啊……”

  眼前一晃,场景又回到高大威严的城门,地上的花瓣已经堆了很厚,燕连恒抬起头注视前方。

  “琉羽花,如羽轻,如梦散,如雪化。”红衣人低吟着,修长的手指弹下一朵朵洁白的花,那花像是从他的指尖开出。

  “你是……谁……”燕连恒问,“为什么,为什么幻术会如此强?”

  他的意志力很强,一般不可能被幻术影响。而且这漫天满地的花也不是真的,只是人心中的幻觉。

  能同时影响这么多人,足见这个人幻术的强大。

  红衣人走到燕连恒面前,他手中执一把紫金色的扇,脸上戴着半面黄金面具,只露出瘦削的下巴。

  “五叔。”燕兰兮跪在燕连恒面前,眼中哀伤怀念交织。

  燕连恒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你是……七儿?”

  “五叔,七儿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受人欺负。”燕兰兮说,“七儿谢谢五叔,五叔为我付出了许多。”

  燕连恒忽然笑起来,笑声中有悲哀,亦有欣慰:“好!太好了!我终于……”

  他的话说不下去了,鲜血从嘴角处溢出,心脏处的绞痛,让他失去力气:“终于……”

  终于等到了这句话,终于等到了可以去见你。

  他手中的“琉云”,正刺在他的心脏中。

  燕连恒倒了下去,血染红白色的花,温暖的血融化它们。

  以他为中心,白色的花向外扩散着消去,露出原本干枯的土地。燕连恒的血没有染红那些花,而是流在地上。

  “我很满足。”

  燕连恒以过人的治国才能辅佐云朔国二十余年,有人说他是心狠手辣,有人说他是一代名相,但他从未在意过,甚至帮助太子云鹤被冠以“叛乱”的罪名,他也不问身后事。

  他所在意的软红尘,他眷恋的一切温暖,在那个遥远的世界等待他。

  人世间于他来说太过孤苦,或许只有死,才是真正的幸福。

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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