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德音德音

　　青色流光飞越天际，落在一处人烟寂寂的土地上。

　　佛霜的身形显现出来，落地的时候甚至还不稳地趔趄了一下——以前绝不可能出现的一幕。

　　她一下子感到了窘迫，微微的红晕漫上古神的脸，她又羞恼又尴尬。

　　等从心绪里解脱出来，她才有心思打量了一眼飞到了哪里。刚才哪吒的举动太过突然，她下意识就离开了芥子空间，随便向着一个方向逃离了。

　　四处荒凉，杂草丛生，本是荒原样貌，不远处却很突兀地耸立出一座大山来。

　　佛霜冷静下来，感知到了周围的不对劲，四处细细打量着，一边迈步向着那座很明显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大山走过去。

　　说是大山，其实与山脉无异。她缩地成寸，几步便走到山下，一靠近，就听到了细碎的声响。

　　绕过一处巨石，她低头，蓦然发现山底下压着的人。

　　她吃惊地挑高了眉：“是你？”

　　被峻岭压着的人闻言吃力地抬起了头。

　　“女神仙啊……你怎会在这儿？”

　　被压在山下的赫然正是白日里还活蹦乱跳的孙悟空。

　　佛霜默了下，才道：“无意间踏入此地罢了。可是如来佛祖把你压在山下？”

　　“除了如来，这天上又有哪个神仙有这样的本事把俺老孙制服？”

　　孙悟空笑了下，笑容有些不屑，又有些愤恨。

　　“说起来，你似乎对天庭很不满，总是与天上的神仙们对着干，这又是为何？”

　　佛霜干脆拢起裙子，坐了下来，与孙悟空聊起天来。

　　她对这只把九重天搅得一团糟的猴子还是挺好奇的，白天时候只是粗略见过一面，哪吒在旁她没有分出心思来，但眼下看到他真的被如来压在山下，心绪又有些复杂。

　　佛霜并未觉得他如何大逆不道，看待他在天上做的事也不过只觉得他顽劣，所用方式太过激烈，但也有一种生灵的野性，她颇为喜爱他自由的天性，只是可能对于现下等级森严的天庭来说，他的确是有些刺眼。

　　她和孙悟空聊了聊天，满足自己对他的好奇心，到最后孙悟空一脸兴味地看着她，说道：“女神仙，你是哪儿来的？天上的仙子们，俺老孙看可没你这么胆子大。”

　　佛霜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混沌青莲的存在并不为天下知，他一只下界来的岁数尚浅的猴子，想来对天上的神系都一无所知，跟他解释这个就太麻烦了。

　　她走之前，孙悟空砸吧了下嘴：“唉，要不说这佛祖心思就是细呢，俺老孙不怕死也不怕受刑，结果他不杀俺也不打俺，把俺放到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一日日的连个人影都不见。不知道何时俺才能出去，今日遇到的那个三太子，法术着实不错，俺还想去找他打架呢。”

　　“哪吒啊，”佛霜目光放空了一瞬，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他确实在天宫实力佼佼。”

　　她站起来，抚平了衣角的褶皱。

　　孙悟空看着她的动作，目光幽亮：“你要走了吧？”

　　佛霜嗯了一声，转身，脚步顿了下。她转过头，望向那只脸上带着笑容的灵猴，犹豫了一下，问道：“大圣，你想出来吗？我可以帮你。”

　　意料之外的，孙悟空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意不变，炼成火眼金睛的眼睛在夜色中泛着金光。

　　“不必了，多谢你的好意。俺这个人啊，从来都不愿意欠别人的人情，天上的神仙就更是了。不过就是几百几千年，愿赌服输，俺认了。”

　　说了一夜的话，一个畅谈无阻，一个只倾听，就算说话也从未提及到更深的内容，只轻描淡写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就这样，竟然也快要天明了。

　　佛霜眯起眼，看了看远方的鱼肚白。一时之间没有了下一步的计划。

　　回去？她只怕哪吒还没离开，见了面也只徒增尴尬。可不回去，她又能去哪里？天下间也不会再有人和混沌青莲相熟了。

　　她满怀着心事，看了看方向，最后下定了决心，朝着一个方向去了。

　　九重天上已经是白日的天色，卯日星官已经驾驶太阳车从东海之滨出发，下界天空也渐渐露出明亮光芒。

　　佛霜迈步走入的这座仙府，立在九重天最东边，非常僻静。她一路走来，没有看到半个仙奴，只有满院子的花草，被主人呵护得很好，整个院子洁净而又素雅。

　　她并不担心这次突兀的拜访会惹得仙府的主人不快。踏入正门以来，她并未遮掩自己的气息，一路上也并未受到任何阻拦，说明住在这里的那位神仙已经知晓了她的到来，并且对她的到来并不反感。

　　她一路欣赏着这里栽种的花草，鼻尖嗅着花朵含着露珠的清香，等她走到走廊的尽头，立在一扇贝壳串成的帘子后时，她的心情已经出奇的好了。

　　佛霜伸手掀起了面前的帘子。

　　茶香扑面而来，淡淡水汽氤氲上升，空气里只有沸水从壶中落入茶盏的声音。

　　坐在一张案后的人放下手中的茶壶，抬眼微笑着望过来。

　　他有一双宁静如水的蔚蓝眼睛，柔和又清澈，眸光平静，含着几许安抚的意味。那仙人着一身玉白的长衣，雾蓝色的长发落下来，愈发衬得肤色玉白，眉眼温润生光。他不笑的时候周身气息就已经很柔和，一笑起来，更是雅致芳华。

　　这是佛霜第一次见到哪吒口中最好的朋友、华盖星君敖丙。

　　出乎她意料，他一点都不似她想象中那般脾性强烈。她本以来能成为哪吒的挚友，定然与哪吒有着相似的反骨和桀骜的性情，可眼中所见，却是一个性情温和如玉的小龙子。

　　“青莲阁下。”他起身，微微向她躬了个身。

　　佛霜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看着他的动作，目光更加新奇了。

　　他何止是性情温和，简直谨慎到令她惊叹了。

　　这种性子是怎么和哪吒玩到一起的？

　　她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就看到敖丙已经坐了回去，微笑着对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佛霜坐到了他对面。坐下来以后，她留意到不远处放着一只不小的镜子，镜中是一片海滩，挤满了出海归来的渔民和来赶早交易海货的商贩，生机勃勃，忙碌又热闹。

　　敖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露出一抹笑，解释道：“这是东海的海岸。”

　　佛霜恍然大悟，收回视线，原来是思念故乡了。也难怪，据说华盖星君自上任以来，几乎没有回过下界，更别提东海了，想念家乡的风貌，用天镜来看看，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青莲神上一向很少踏足天宫，这次来小仙这里，是有什么关于哪吒的事想问小仙吗？”

　　佛霜微微惊讶地看着他，等与他含着笑的眼眸对上，却忍不住露出笑来，点了点头。

　　“星君心思敏锐，一下就说中了我的目的。哪吒在天上的朋友不多，星君是他最亲近的一个。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哪吒是怎么看我的。”

　　敖丙愣住了，他有些困惑地摇了下头，说道：“神上竟是为了这个问题来？您与哪吒相识一千多年，彼此间又有那样亲密的关系，何至于来询问我一个外人？”

　　“亲密的关系？”佛霜面色有些古怪，忍不住重复了一遍敖丙的话。

　　敖丙比她还要惊讶：“你们不是恋人吗？”

　　佛霜傻了眼。

　　敖丙：“我与哪吒相识那么久，从未见过他这般喜欢一个人。他喜欢您喜欢了一千多年，此事九重天上许多人都知道。”

　　他没说出口的，是全天庭都以为他们几百年前就在一起了，还感慨过哪吒眼光好，竟然能让混沌青莲动心，连天帝都不敢对他触犯天条说什么。

　　现下看来，或许是他们想太多了。从眼前这远古神祗的表情看来，他那好兄弟大概还没能得偿所愿。

　　见佛霜一副惊呆了的样子，他不由替哪吒试探起她的心意：“哪吒喜欢您。那么，神上您呢？您对他的感觉是什么？”

　　“我对他的感觉……”佛霜叹了口气，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形容她对哪吒的复杂心绪。

　　说实在的，倘若说没有来见敖丙之前，她只是对哪吒亲她这件事感到惊慌失措，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应对方法，但见过敖丙之后，她却更加纠结了。

　　曾经哪吒刚被送去青莲芥子时，她还曾感叹，幸好被送去的只有小魔丸的魂魄，灵珠要是一起送来，只怕她也应付不了两个小混世魔王。现下看敖丙，虽然比她想象中脾气要好千倍百倍，但佛霜想，有些事换个对象，应当也是不会发生的。

　　当初送到她那里的若是听话乖巧的敖丙，大抵也不用她操那么多的心，大抵也……不会闯进她的心里去。

　　对她而言难得的不是数百数千年的陪伴，难得的是能数百数千年令她牵挂的哪吒。

　　终究不一样，哪吒与任何人，终究都不同。不是谁都能像烈火一样烧进她心头的。

　　一般人，似敖丙，似众神，温文有礼，恪守与人交往的礼数，她喜欢这样的相处，因为不必有牵扯，君子之交，舒适自在。哪吒像是一团火，不管不顾地亲近她，在她不愿与外界打交道的时候不依不挠纠缠她，打破她平静的生活。她为哪吒欢喜过，为他动怒过，为他展现出七情六欲。

　　他在她心里是不同的。

　　虽说这种感情并没有全然变质成那样的男女之情，但时间那样长，对她而言，既然唯一的不同只有他，那总有一日，感情会发酵、产生变化，只是不知道那一天何时到来，可能还要几十年，可能要几百年，但总归不会是别人。

　　在她豁然开朗的时候，哪吒正四处找寻她。

　　他想通了，如若是因为他太心急，导致她一下子接受不了，那么他愿意继续等下去。神族寿命何其漫长，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他都能等得起。既然她有着七情六欲，既然她心中他是特殊的，那么只要千年万年陪伴下去，终有一日她会接受他。

　　他先去昆仑找了太乙。

　　他师父现在日子过得非常逍遥，每日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喝了睡睡了喝，又不起来动弹，肚子上的肉几乎快能当作靠垫使了。哪吒基本没见过几次他完全清醒的样子。

　　这次来也是，一进乾元洞哪吒就闻到了浓烈的酒味，他皱起眉，走过去，看太乙倚着一块石头，正拿着一壶酒往嘴里灌。

　　见到爱徒，太乙眼睛一亮，丢开酒壶，大着舌头对哪吒道：“徒……徒儿，你……你咋来了呢？”

　　哪吒看了眼他脚下丢开的三个酒壶，移开视线，问他：“佛霜有来过吗？”

　　“佛……佛霜是谁？”太乙使劲回想，奈何酒劲太重，脑子转不动了。

　　哪吒无奈地看着他，叹了口气，怀疑自己怎么会跑到这里找人。

　　“师父，她若是来这里，记得一定要尽快通知我。”

　　他对太乙说，然后挥了下手，把太乙放到了床上躺着，便准备离开了。

　　“佛霜……”太乙还在重复这几个字，“混沌青莲……”

　　他打了个嗝，嘟囔：“傻徒儿，还没追到，真给师父我丢人……”

　　哪吒额头一抽，回头看他没骨头似的瘫在床上，又不欲和酒鬼计较，于是顶着额头的青筋忍着气离开了。

　　他又去找了杨戬、雷震子，甚至连压着孙悟空的五指山下都去转了一圈。

　　在这天上和哪吒相熟的神仙也就是这些了。

　　最后，他抬步去找了敖丙，其实并未抱有希望，毕竟敖丙深居简出，与佛霜从未见过面，他去找敖丙更多是想去找他说说话。

　　他去的时候，敖丙正坐在廊下，见他来，微微一怔。

　　“怎么今日我这里这么热闹？”

　　哪吒挑起眉，敖丙这里素来鲜有人来，寻常也就他跑得勤快些，便随口问：“怎么？你新认识了朋友？”

　　敖丙笑了下，哪吒盯着他嘴角的笑弧，疑心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了几分促狭的味道。

　　“朋友倒说不上，我只是感叹今天我这小寺竟来了两座大佛。一大早混沌青莲拜访，下午哪吒三太子也来了。好了，今天我这体面是足了。”

　　哪吒诧异：“佛霜来过？”

　　敖丙收回目光，看向天空：“刚走不久呢，你若想追，只管往西去就好了。”

　　往西？极西之地便是最西的地界了，她回青莲芥子了？

　　哪吒转身大步就向外走，丢下一句：“先走了，改天再来。”

　　敖丙瞟他一眼，提高声量，喊道：“我先道声恭喜了。”

　　哪吒止步，转头看他。敖丙笑眯眯蹲在长廊边，伸手比在唇边，表示再多的他也不会说了。

　　哪吒眯了下眼，忽然化作一道火光，冲西飞去，势如流火。

　　敖丙笑意加大，托着下巴目送天上那道流星远去，摇了摇头。

　　“倒真未见过他这般心急的模样……”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往回走。

　　“竟有些羡慕起来了。”

　　敖丙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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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界，海滩。

　　太阳渐渐落下，夕阳如血，将海滩染得金红。

　　两个小孩子在海滩上踢着毽子。

　　其中的男孩稍微大些，四五岁的样貌，穿麻制衣服，与附近村落里的小孩一般的打扮。

　　女孩年岁更小些，三岁左右的身量，矮矮小小。她只穿了件绣着莲花的红肚兜，露着一身白肉，却显得很是娇贵的模样。那肚兜看上去就富贵堂皇，上面的莲花更是栩栩如生，随着光线的变化花瓣竟好似也在闭合一般。肚兜下的皮肉更是娇嫩，养得和牛奶似的，肉感十足，短胖的四肢藕节一样，手背和手肘上甚至还有粉嫩的肉窝窝。

　　那女孩一头黑发扎成两个包包顶在头上，五官小巧又灵动，眉心处有一朵红莲的印记，脸上无时无刻不带笑，看着像是菩萨身边的小童子。

　　夕阳西下，海滩上干活的船夫和渔民都拿起工具准备回家，人渐渐少了。

　　两个孩子渐渐停下动作。男孩看了看天色，又回头看了看村落上飘起来的炊烟，不舍道：“时候好像不早了。阿花，你回家吗？有人接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