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中)

  当年轻的皇帝知道椒房殿的消息时候, 皇后娘娘的性命已经无力回天了。彼时他正在未央宫的书房讨论匈奴事宜, 而待到赶过去的时候, 只能看见许平君平静的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呼吸。

  刘病已愣了愣,喘了喘粗气, 感觉从未央宫到椒房殿的距离, 是他走过最长的路。

  这一路上,刘病已督促着步撵, 路上飘着飞雪, 脑子里飞过许平君曾经的画面。

  他记得自己头次见她的时候是新婚之夜, 当时自己满脑子算计着今后怎么能更大限度的利用许家之时,一瞥见自己身旁披着红盖头的新娘, 心里咯噔一下,好似突然拘谨起来,竟不知手脚应放何处……

  他记得从霍大司马府出来的时候, 自己一无所有, 没有势力没有靠山,回家便见平君等在案旁,他仍记得那个拥抱的分量……

  他记得夏夜同平君在院中枇杷树下闲话家常, 他看着平君不紧不慢的绣着香囊。野心如刘病已, 也永久的记着这一针一线, 也永久的记着她纤细又灵巧的双手,有那么一刻,刘病已甚至觉得, 即便不争权夺位,就这么看着平君这么绣下去,也很好……

  再接着,他所回忆的就更多了,想着自己称帝前的几年,想着自己当皇帝的这两年,想着许平君之前让自己宁神的气味,做皇后之后好像就再也没有了。

  许平君啊,她可是年少的自己,那些夏虫都知晓他们谈天说地时刘病已流露出来的野心。

  许平君啊,她也是即位后的自己,同自己一般,在皇后的位子上颤颤巍巍,胆战心惊……

  不行,她可不能死。

  况且,昨晚一同用膳,她还说感觉这一次可能会是个小公主……

  到底才到了椒房殿,却只见许平君平静的躺在床上。刘病已觉得自己好像喘不过气来,一步一踱到床前,腿一下子软了。他来的太晚了,她之前的挣扎都不见了,她难产时的汗水也被人擦去了,连床褥都换了新的,眼前的许平君,宁静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许平君这一生经历过的最大的痛苦还没被该心疼的人见到,便已经被人抹去了,好似不曾经历。

  这个正月,可真难熬啊。

  “你是怎么知道的?”霍成君一回长乐宫便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上官云霓倒是不紧不慢,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之前有长御过来说过,皇后难产而亡。”

  霍成君没站稳,扶住了旁边桌子,终究还是错过了。

  上官云霓接着说道:“长御还说,县官大怒,说这几日虽然皇后生病,但昨晚明明还好得很,今天却难产而亡,还在椒房殿的侍医都跪了一地,回太医院的几个太医也都被召回。我不放心,到底想去椒房殿瞧瞧去,却见着你在同女医说话,这女医同霍家走得近,若是被县官发现你和她在一起,他现在在气头上,我也怕会连累你。”

  霍成君有些颓然的点点头:“我明白了。”

  上官云霓又道:“我看你还是先行出宫吧,毕竟你不是宫里人,现在宫里出了白事,县官又不知会不会迁怒旁人,椒房殿由我照料着,你放心。”

  霍成君愣愣的抬头看着上官云霓,努力的想着,这便是自己这几年费力保护的姑娘吗?她现在已经是太皇太后了,不需要她的保护了。

  霍成君点点头:“好,好,我这就走。”

  上官云霓迟疑道:“嫮儿你同……许皇后在民间可曾相识?”

  霍成君愣了一会,声音低沉:“见过两面,未曾相识。”这是实话,一次是当年中秋夜里她在金龄昀马车旁边,并未同刘病已夫妇打照面,一次是刘贺在位时,她午后同刘病已商议决定帮他称帝,许平君正在内间哄着刚出生的小儿……

  上官云霓柔声道:“现在想想,每天许皇后都过来向我请安,温良恭俭,礼待宫人,她是个好皇后。现在因为小产而亡,虽则痛苦,我却很羡慕她。”

  “羡慕?”

  上官云霓接着说道:“县官对她情深意重,她又不渎皇后之位,确实羡慕。难产之痛,也好过终生不痛不痒,浑浑噩噩。”

  霍成君却并未会回话。

  上官又笑了笑:“当然了,她能生出儿子来这一点就已经比我强很多了,往后的史书之上,关于她短短一生的着墨可能比我还要多,而我,不过是慢慢熬罢了。”

  霍成君轻轻拥住上官云霓,两人努力的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驱赶寒颤。上官云霓不知道霍成君的担忧与愧疚,霍成君也不明白上官云霓的思念和羡慕。两个心意不同的女人,因为深宫之中另一个女人的离世而悲而忧。

  待到黄昏之时,霍成君才同上官云霓分道而行,一边走着出宫回府,一边想着这事情究竟怎么收场。

  在母亲房中发现了让产妇致命的带有附子的药方,这并不能直接说明母亲是伙同淳于衍杀害了皇后,但……霍成君很不愿意承认,但淳于衍当时对自己意味深长的笑以及那句“一切皆如姑娘所愿”,含义已经很明显了。

  天哪,这种事情究竟要怎样才能瞒天过海啊。霍成君现在想起未央宫的那位,便心乱如麻。却不知自己现在焦急愧疚的模样早被未央宫那位尽收眼底。

  “陛下,刚刚淳于衍女医便同这位姑子说话的。”一新来的侍卫指着霍成君对刘病已说道,新来的,也不知晓那位女子的身份,头一次直接同陛下说话的他还有些紧张。

  而刘病已却面无表情,仿佛方才在椒房殿的怒发冲冠只是幻影,许久才微微蹙眉道:“知道了,不用拦她。”

  “诺。”小侍卫道。

  因为皇后意外难产而亡,陛下大怒,将宫人太医以照料不周为由收监调查的收监调查,赶出宫的赶出宫,因为这件事情搞得宫里宫外人心惶惶。

  霍大司马作为尚书令,虽不负责此事,却因许多耳闻,只道是帝后情深,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才寻了理由,找周围宫人的麻烦出气,但几天之后,霍显见着此事没消停,反而在淳于衍上的质疑越来越多,这才向霍光彻底地摊了牌。

  “糊涂!糊涂!”霍光嗟叹,在房中来回的踱步。

  “这……这我不是急了吗,眼巴巴的几个月又几个月,两个春去秋来了,已经第三年了,许皇后已经要生第二个孩子了,我一个做母亲的,我能不着急吗!”霍显泫然道。

  “那你就……你就……”霍光一甩手,背过身去。

  霍显道:“我没有……开始没想这样的,我是想让陛下废了皇后让成君为后,但这两年一直都没有什么机会,太医院的人又都是陛下从民间另扶持的人,这淳于衍也一样啊,总算是她同我亲近,我才和她透了想要这个孩子废掉……可,可也没想到皇后她……”

  霍光轻叹一声:“夫人呐,可你也不能这么冲动啊,这可是皇后啊,这陛下盛怒,你知道……”

  “老爷,我就是知道现在情况不妙才跟你说明的啊,现在只能尽全力保住淳于衍,保不住她,她手上便是我们的把柄,她本身就是我们的把柄……”

  霍光缄默不语,叹了口气,过了许久,才点点头。十日之后,淳于衍便从廷尉那里出来,随着自己的夫君离开了皇宫。

  而霍成君自许皇后故去那日回府后,也不言语,直接从南书房将手上的几件事情交付给束褐,拿着自己的书卷便回房间了。

  再过半月,復中翁同圣上请辞,云游四方。陛下虽颇为不舍,但也依着老师的性子,商量着过了正月再走,为老师设晚宴饯行,二人谈天说地,聊到深夜。次日一早,復中翁于未央宫向陛下告别,出了宫门,便见着霍成君正披着素白的斗篷,立于清晨冷风之中。

  復中翁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赶紧过去:“谢谢霍姑娘为老身备好车马用度,真是费心了。”

  霍成君含笑:“老先生客气了,让老先生远道而来长安为先帝治病,本就是成君的不情之请,现在事情尘埃落定,老先生生性向往自由,在长安城这几年也是老先生看得起成君了。现下为老先生准备车马,本就是成君的本分。不过老先生本身就是行家,成君挑的这几匹马恐怕是班门弄斧了。”

  復中翁依旧目光如炬,看着这马,看着成君,倒也哈哈大笑:“霍姑娘啊,你这偷师学艺的本事倒是不错,恐怕以后关于千里马关于草药的寻常问题都你难不倒你了。”

  这一提草药,倒让成君有些不安,復中翁仍笑:“成君啊,你是个好孩子,可人生在世,不能只靠自己本心做事。刘贺的冷箭有人替你挡,背后的冷箭旁人没法替你挡啊。”

  霍成君一听復中翁提起当年的事情,一晃神,又轻笑道:“现在已经没什么要冲我放冷箭的理由了。”

第82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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