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谨昭容到底还是受罚了,是玉梅告诉她的,被废为庶人,如今安置在另一处更加偏僻的冷宫里。

  “又是庶人。”阿缘笑了笑:“他还真喜欢这样的惩处。”

  “娘娘,皇上都是为了您。”玉梅担心她又要对皇帝冷言冷语,便站在皇帝这边替他说话。

  “我知道,你放心吧。”阿缘低下头,指尖一圈圈地描摹着衣袖上绣的花。

  封后的事情并不顺利,从他鲜少提及此事便能看出来。阿缘本就不在意,也从不催促;倒是他见阿缘总不问,隔一阵子便寥寥几语提一提。

  尽管答应了玉梅不和他作对,阿缘还是不能容忍他碰自己。有几回玉梅在时,他又将她的手拉过去放在怀里,阿缘便忍着不缩回来;玉梅是个知趣的,见他们两个亲昵,每到此时总会寻由头离开。

  等玉梅一关上门,她就将手夺回,再不许他碰。

  如是几次,他便明白了,不是她突然想通了,也不是她羞涩,只是做给玉梅看。

  “你应许了玉梅什么?竟然要做戏给她看。”想到自己为她做了这么多,在她心里连个宫女都比不上,男人便极度不平衡。

  阿缘回头看了看紧闭的门,窗纸外并没有人影,这才低声说:“我什么也没有应许她。只是看见我不忤逆你,她会开心一点,玉梅照顾了我这么久,我想让她心里舒坦些罢了。”

  至于他是不是舒坦,她是顾不上了。

  “你现在就在忤逆朕。”男人不满地说道。

  阿缘白他一眼:“现在她看不到。”

  男人语塞。若是玉梅在,他同她亲昵多少有些不自在;可若是玉梅不在,她先前怎么样,现在仍旧怎么样。总之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好处可占。

  “听说我养过一个孩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胜似亲生。”阿缘犹豫了几日,终于提起阿炎:“你把他送去梁国了,能叫他回来么?”

  “若是他回来,你就肯真心待朕?”男人反问道。一个宫女已经比他重要了,再来一个她亲手养大的孩子,他便是做再多,在她心里又能有什么地位?

  “他是你的亲生骨肉!”阿缘皱起眉头:“难道你从不曾怜悯他?梁国说要质子,你就把他送去了,他那时还那么小……”

  她不知道阿炎被送去梁国的真实原因。男人从她的话里听明白了这一点,这才能仍旧保持平静。

  “朝中事情很多,等忙完了这一阵再说吧。”他没有给出承诺,但也不断绝她的希望。

  她也没有坚持:“那等你忙完了,记得告诉我。”

  可是她没有等到。

  御膳房送来了她喜欢的玫瑰露,阿缘像往常一样喝完了,正待起身去散步,突然觉得唇角微热。

  “娘娘——!”她听见玉梅的惊叫。

  阿缘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垂眼一看,只见素白的帕子上染着触目惊心的红。血色发乌,像是中毒了。

  然后她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

  她脑中闹哄哄的。

  先是玉梅的哭泣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继而是一个男人向别人发怒的声音,也很远。

  远得似乎同她没什么关系。

  她神思飘荡着,寻不到一个着落,不知该往哪里去。

  后来慢慢地只剩下男人的声音。

  他说了许多话,她都听不清,也不是很想听。

  可男人不停地说着,让她避无可避。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到最后她终于清楚地听到了几个字。

  那是一个名字,是他在呼唤她。

  他在哀哀地呼唤着——未已。

  是未已,不是修缘。

  “你姑母是先帝皇后的小女儿,她出生不久,先皇后就因病过世。先帝十分伤心,为你姑母起名作‘未已’,期望与先皇后缘分未了,来世还能在一起。”母妃说起这段往事时,对先皇后多少总有些羡慕。

  未已,未已——有那么多的话还没有告诉她,有那么多的约定尚不曾为她实现,原以为还有很久很久的岁月要一起度过,却不想她这一生倏然已到尽头。此生所有的来不及,来世定然一一践诺。

  言未已,是她的姑母啊。

  不是言修缘,是言未已。也不是少冉,是少冉几乎从不提及的,他的父亲。

  兜兜转转,原来,这一个才是梦么?

  她还不想醒来,她想知道姑母怎么样了,毒有没有解药,姑母有没有活过来。

  然而似乎已日上三竿,香雪撩起了床前锦帐,刺眼的光落在她面上。她追寻着阴影不想醒来,意识却越来越清晰,再也回不到梦里。

  阿缘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睁开双眼。

  “阿缘!”她听到有人在惊喜地叫唤,声音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梦做得太久,她已知自己不是梦里的那个人,却还不习惯,不能够立即做回自己。

  “你终于醒了,阿缘!”那人喜悦又慌张:“来人!快派人去叫太医,她醒了!”

  话一个字追着一个字,那么急促,一点儿也不沉稳,与平日的他全然不同。

  阿缘抬眸望向床边站着的男人——她只能看见他的侧影,一瞬间那么熟悉。

  “阿炎……”她轻轻呼唤道。她怎么没有早些认出来呢?梦里的阿炎若是再长大些,可不就是少冉的模样?

  可少冉并没有听见她念的名字,那个名字已尘封多年,宫里也没有人记得了。他听见阿缘在说话,立即回过头来,俯身靠近她。

  “你方才说什么?”他柔声问:“阿缘,方才我没有听清,你再说一次好不好?”

  他双眼下青黑一片,要好一阵子没睡好才会这样;两颊瘦得凹陷下去,像是好久没吃东西;下巴上冒出许多胡渣,亦不是一天两天能长成;衣冠头发倒是整齐,只是那些发丝不再是她惯常所见的乌黑,一根根白色的头发掺杂其间,看过去便是一片灰色。

  她做了一个经年的梦,醒来却发现他仿佛老了好几岁。

  只那一双狭长凤眸,仍是她记忆里一般炙热。

  她早该从梦里醒来。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她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眼中有对他的怜惜,也有因梦境而生的哀伤:“我梦见姑母了。她的遭遇在梁国皇宫里只是道听途说的一句话,在梦里却是一言难尽地波折。”

  她才醒来,声音很沙哑:“我还梦到你了。我梦到姑母唤你阿炎,为了哄她开心,你编了许多小故事。为了你去梁国做质子的事,她在先帝面前自伤双目……”

  “我梦到的是真的么?”她期盼地望着少冉:“醒来前,我梦见她中毒了,昏迷不醒。她后来如何了?有没有找到解药?”

  宫里并没有一位叫做言未已的太妃,活着的庶人里也没有她的名字,她明白自己其实根本不需要问少冉,若梦是真的,姑母一定早已过世。

  她看见少冉眸中露出惊愕的神色,继而惊愕散去,化为悲伤。

  “是真的。”他轻声说。

  少冉偶尔会提起自己曾在梁国为质之事,但从不细说。阿缘知道做质子是怎样的一件事,六哥告诉过她,夏国来的质子日子如何难过。

  他更不提自己小时候的事,也从未谈及他的母亲。

  “父皇对几个有嫌疑的妃子施了酷刑,她们捱不住,承认了是她们下的毒,交出了解药。母后喝了解药康复了,却不愿意再留在宫里。父皇为了她,恳求你父亲以另一位皇子代我为质,换得我回来。他便是我二弟,可惜二弟体弱,在去梁国的路上就没了,后来你父亲也没有再提出要质子。”

  少冉怕她累,便脱了鞋子上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继续说道:“但母后先前得过一场大病,忘记了一切,已不记得我了,不肯为我留下来。父皇自从败给梁国,多年来渐渐对朝政已没了心思,便索性将皇位让给我,自己做了太上皇,携母后去了宫外逸园长住。”

  “若是你父皇肯早些将你嫁给我,你就能见到她了,可惜……”少冉一声叹息,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即便提到母亲不认得自己,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

  阿缘没什么力气,却还是竭尽自己所能紧紧拥抱着他。

  少冉回抱着她,良久才低低地问:“前几回你昏睡不醒,也是在做梦么?”

  “嗯。梦到了姑母……她一直很伤心。”阿缘回想起那一段时日,现在看来也像梦一样。

  “只是在做梦?”

  “嗯……就是一直做梦,只不过……好像是自己亲身经历一样,总想继续看下去,看看后面会发生什么。”

  “我不是父皇。”少冉缓缓道:“也不会像他一样。我是真心想对你好才娶你,所以……以后不要再这样吓我了,好么?太医说,你可能醒不过来了……”

  他不会说很多动人的情话,然而只这寥寥几句却令阿缘觉得双眼发热,她抬起头,想看一看他的脸,却被他牢牢地按进怀里。

  “说你答应我,无论什么样的梦都会早些醒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厉。

  阿缘的心一寸寸地,变得更加柔软。

  “我答应你。”她柔声道:“无论什么样的梦都会早些醒来,再也不让你担心……啊!”

  她突然惊叫,令少冉慌乱无比:“你怎么了,肚子痛么?”

  “孩子……!”阿缘慌乱极了:“我昏睡了多久,孩子有没有事?”

  几天之后阿缘又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了,午歇起得晚了,她挽着少冉的胳膊,一路走到了言未已曾住过的冷宫。

  “我梦到带你来过这里。”她想起坠入那长长的梦境之前,自己和少冉就是在这里:“是梦么?我记不清了。”

  “是梦。你没有告诉我你来过这里,也不曾带我来过。”少冉肯定地说到,用力扶住她:“小心脚底下。”

  她脚下有一块凸起的砖石,阿缘险些就被绊住了。

  她毫不在意,直拽着少冉往里面走,边走边问:“你从梁国后,到这里来过么?”

  “没有。”少冉摇了摇头:“当时母后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真可惜,你错过了一个奇妙的秘密。”阿缘神秘地笑了笑,放开他的手,弯腰拨开草丛:“看见这些花了么?你拿手指轻轻碰一下试试,看看会发生什么。”

  “花?哪里有花?”少冉奇怪地说道:“这里除了杂草什么也没有,我并没有看到花。”

  阿缘惊愕地望着他。她看了看那些白色的近乎透明的小花,又看向少冉:“这些白色的小花,你看不到么?它们的香气这么浓,你也该闻得到吧?”

  少冉仍是一脸莫名其妙:“我只看到杂草,而且,也并没有闻到什么香气。”他皱了皱眉,拉起她的手:“我们走吧,这里怕是有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怎么会……

  阿缘正要反驳,突然想起梦里的一些小事。

  眼盲的姑母总是说闻到花香,可玉梅也好、先帝也罢,谁也没有看到过。玉梅问了太医,太医说是因为她眼盲所以鼻子变得很灵敏的关系。

  姑母眼睛好了以后也没有看到花,但仍一直闻到花香。

  梦里的花香,似乎与这花香相似。她分明看见了花,也闻到了花香,少冉却看不到也闻不到。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梦到姑母的呢?

  阿缘怔住了。

  似乎……似乎就是从她发现这里的秘密开始——

  她碰触了一朵花,花整个儿消失了,不久她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不再是皇后。

  后来她又偷偷地来了好几次,许多花消失了,她陷入一个又一个的梦境里。那些梦并不是依着先后次序发生,有时会错乱。

  原来如此……

  从前有一个女子人被困在这冷宫深院里,而她的心沉入了望不见底的深渊。

  也许她会在这里寂寞地老去,她曾经历过的一切、她的爱和恨都将随风而逝。她的一生也许会是久远以后书上的一个语焉不详的名字,也许是街头巷尾说法不一的传闻,也许什么都不会留下。

  兴许是上天怜悯,令她沉沦的思忆化作这遍地的花,让有缘人得见,感知曾经倾其所有的爱恋,抚慰过去只为一人的哀与伤。

  所以她遗忘了与之有关的一切,并一次又一次地忘记,到最后即使想留住一些,却早已控制不住任何。

  那些花儿似乎变得更透明了,阿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揉了揉眼睛再看——花儿几乎要看不见了。

  香气也变淡了,渐渐地,一丝也闻不到了。

  她要少冉看的地方只剩一丛丛杂草,不再有任何花的痕迹。

  阿缘挣开少冉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她拨开一丛又一丛的杂草,想要寻找记忆里的花,却再也找不到。

  “阿缘,你怎么了?”少冉担心地追过来,抱住她:“我们走吧。”

  他望向阿缘,看见她泪流满面。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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