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城北,东华门大街,明照小巷。

  申小枝拈起一支排萧,紫竹制,浑身灰褐,色泽圆润,竹身厚圆,纹理细密,应是一支好萧。

  仔细一瞧,竹身以绢秀的字迹刻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题记为:饮五诗。

  靖节先生的饮酒诗,怎会刻在萧上?

  莫非是爱酒的同好?

  店内,徐有墨见好友拿着一支排萧沉思,不禁问道:“小枝,想学排萧?”他记是好友五音不全,自少不沾乐器。

  昨日孙五忽然登门说了一堆诨话,最后被他的履屐相送。

  深知好友胆小怕死,同时胆大包天爱惹是非。孙五的消息真假难辨,他坐立不安,只能亲自跑一趟,当他一入大椒小舍,见好友在家正忙喝参鸡汤。

  一个午膳能啃下三只鸡的女人,能有啥事!

  死/贪/官的话,果然连一只字也不能相信。徐有墨果断添了一双筷子,帮忙啃了半只鸡才慢悠悠散步回家。

  而他今日本应教阿秀习字,偏申小枝出门选墨。

  檀香怕她一出门又被劫财害命,故请他作伴出行。说实话他武艺平平,真有个万一,他只能逃命,哪能保下好友的贼命。

  檀香听罢,又指派了一名少年。

  唉!

  大不了就死在一块吧!徐有墨想。

  申小枝有些不舍地放下排箫,摇头说不是。

  她没有空闲。

  每日吃喝和儿子秀聊天占了过半时光,偶尔磨一下颜色,画朵花或草,偶尔午睡,一睁眼又入夜了。

  日头哪么短,时光那么飞速。

  她哪有闲余发展兴趣。

  就一辈子画画得了,反正也画了半辈子。

  忽地,有人出声问:“申画师为何不想学?”

  申小枝回首一望。

  只见淡绿的纱帘后走出一位玉人,一身清雅的绿意配上一张精致瓜子小脸,眉眼如画,樱唇不点而朱,艳而不俗,左眼角下妆着一点美人痣,正是有翠乐坊的坊主:翠伞。

  翠伞不但人美,更通晓音律,是仅次于罗家独女的瑟琴大师。

  申小枝与她相识是因为同门师弟:辛爷。

  辛爷情人遍布三原国上下,最有名,也是他最纵宠的两位红颜知己,一位就是眼前的乐坊老板翠伞,另一位是东门花家的女儿花红朵。

  二人色艺双绝,兰质蕙心,独钟情于辛爷一人,难免教金都城的才子们又妒又恨,常至惠芳桥底喝酒,酒后大肆痛骂一番。

  申画师曾夜里挑灯,躲在竹林中偷听那些词汇丰富的咒骂,画出《夜竹》这幅佳作。

  “总不得闲。”申小枝答。

  闻言,美人挑眉冷视。“闭门赏月尚有闲,申画师要闲是易如反掌之事。”意思是不要拿没有空闲当借口,懒就是懒。

  美人总是恃才傲物,恃美无礼,尤其是极美艳的美人更是如此。

  申小枝轻咳一声,回道:“申某专注绘画,故总不得闲。”

  “哼!”

  翠伞冷哼一声,一脸认真地教育:“女子无才便是德,都是那些无能臭男人自卑的说词。绘画虽好,但习乐能通晓天地之灵气。无才能的女子易枯燥失色,申画师该不会想梅开三度?”

  好毒啊!

  申小枝脚一滑,差点站不住。

  这根本是恃美行凶。

  她不过是说没有空闲学排萧,美人便狠心往她心口插刀,还暗讽她要三嫁,一嫁都快要了她半条命,二嫁尚没有半点消息,还三……三嫁?!

  被人猛打了一下,不奉还就不是申小枝了。

  “翠老板说得是。说得是。申某近日的确有些枯燥失色,所以去了一趟金乌楼。师弟还着我问候翠老板呢!”

  听闻两人有点争闹,已有段时间不来往,谣传翠伞将失宠。

  闻言,美人脸皮一僵,将手中包好的物件递给她,道:“这是琴弦。”

  申小枝接过,笑问:“哦,多少钱?”檀香习瑟琴已有三载,琴音悦耳,她喜爱听之。今日难得路过有翠坊,替她买几根琴弦替换,来日可多听琴声。

  翠伞转回案后,摇头说不用了。

  申小枝抽出钱袋,说:“翠老板,人情是人情,买卖是买卖,小本经营,怎可赊账。”

  那头美人冷声回道:“委屈申画师陪辛爷玩乐。这……就当是辛苦费吧!反正那人心都烂了,也不值几个钱!”

  这下,申小枝真是站不稳了。

  浑身一颤。

  徐有墨适时扶住她。

  听到她张开小嘴,轻声道:“有墨,快走!”再不走,我快要被人用唾液毒死啦!她丢下碎银,二人匆忙逃出了有翠乐坊。

  明照小巷内,商铺林立,以手工艺店铺居多。

  未出嫁前申小枝常陪兄长前来挑选刀具或石材。她眼光好,常有惊人的收获,兄妹两人常满载而归。

  那时的她尚不知人间疾苦。

  那时的她仍是申家姑娘。

  临近午时,小巷内的人家开始煎炒煮炸,准备午膳。食物的香气随风飘扬在街上,诱人食指大动。

  申小枝吩咐阿志:“你去寻林峰,着他在路口等。我和有墨一会到。”

  少年应声。

  申小枝再回首,少年一闪身,便已没了踪影。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张久违的脸容,她凤眸瞪直,身体僵化,提步却迈不开步子。

  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遇见他了。

  只是心中的“以为”总抱着一丝微弱的光芒。或者……也许……会在某日相见……会相见的。

  心底深处偶而升起这样执拗的念头。

  大概多久没见面了?!

  四年,还是五年?

  不,应该有六年了。

  他脱去稚气,已长成了厚壮的青年。

  墨绿色云缎的长衫,宽袖之上绣着两株忘忧草,长发束起以玉为冠,敦厚的脸容未变,只是肤色越发黝黑,身形健壮。

  见到他的瞬间,申小枝的双腿仿佛被锁在地上,无法行走。那人提步来到跟前,墨黑的眼眸盯着她。

  申小枝无法控制自己声音。“……好……好久不见……!”

  那人震惊不亚于她。

  语带颤抖地回了句:“……嗯!”

  然后,彼此相望,竟一时无言。

  一切仿佛都停止了。

  食物的香气,街道上的行人……仿佛都消失在他们眼中……他们眼中只看到彼此。或者是看到年少时的彼此。

  那也是一个春日,阳光明媚,风是那么的柔和。

  午后,阿娘发病,大夫来了一个又一个……后院被药香侵占,她站在墙角,耳边全是阿娘痛苦尖叫……

  六岁小童承受不住这份悲伤,她捂住双耳,直往外跑,一口气跑上城南的高墙,迎着温柔的春风,她也想随春风而去。

  突然有人拉住她。

  “此处跳墙是死不了,最多摔断脚。”

  她一回首,泪珠落下,便再也止不住。少年手忙脚乱,不懂安慰她,唯有耍了一套拳法,吸引她的注意……

  此时,徐有墨在人群中发现了僵住的好友。行近,拉她一把,发现她脸容有异,顺着她的目光一瞧。

  他讶了一声:是他?!

  申画师从儿时的记忆中醒来,她反手抓住好友的手臂以此支撑快要瘫软的自己。她垂首往那人轻鞠身,便扯着徐有墨头也不回地冲向巷口。

  那人任她走出自己的视线,轻喃:“小枝,我们又见面了!”

  春临大地,山花灿烂。

  孙苓左手受伤,无法策马,只能乘马车前来。一入大椒小舍便觉气氛有异,直到她在画室见到申画师。

  她靠窗而立,一袭柳黄如溪边的落叶,添了几分落寞。

  见弟子依约前来,申小枝没有雀跃的表情,只着她自己练习。她仍靠在窗边,望着那一丛已经调零的黄素馨,神游天外。

  孙苓握笔,望着她,不知竟看痴了。

  忽地,窗边人脸儿一偏,一道晶莹的水珠滑落……孙苓一急,上前托起她的小脸,问:“申画师你……”

  申小枝咬唇,泪珠仿佛断了线珠儿,不断滚落,烫得孙苓心口发疼。

  她是怎么了?

  连她四哥都不怕,是谁令她泪流满面?

  稍后,在申府的茶点时光,孙苓从徐有墨口中得知,申画师与旧情人在街头相遇,导致郁郁寡欢。

  情人?!

  孙苓自然知道,申画师的心底一直藏着一人。

  两人本是一对令人羡慕的佳偶,阴差阳错,错过彼此。女子由长辈定下婚约,男子远走边疆保家卫国。

  这已经是多年前的旧事,久到她几乎忘记。看来忘记的只有她,而当事人并没有遗忘彼此,以及年少那段情。

  那人就是高都统家的次子高参领高右。

  他,何时回城?!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又打脸了。忽地杂事多了,所以说不能傲骄,哈哈哈……催呢,是等我好多天不更,天天催,脸皮会变厚的哦!谢谢一直看文的亲!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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