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连环计136

  开窗之声惊动了张仪。他浑浑噩噩地擦擦眼睛,再抬起脖子,便见一双穿着白袜的脚走到眼前,往上,是白绢裙边,再上,是纹饰繁丽的紫色曲裾,再往上,是玉组佩、腰带,再往上,是一大簇黄紫相杂的菊花。

  菊花被捧到了张仪面前,张仪呆滞地看着,好一会儿,才张口说话。

  自被软禁以来,他便一直在书房看地图。不能接到军情奏报,他便用自己的方式模拟军情。这十几天来,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向来利落的口齿也有些不便,骤然开口,说起话来也一顿一顿的:“这……是……什么?”

  芈月道:“花。”

  张仪的语速慢慢恢复正常,但脑子依旧有些呆滞:“你拿花给我做什么?”

  芈月皱了皱鼻子,嫌弃地道:“熏屋子,你这屋子每次进来都气味难闻。”说着,转身把花顺手插在几案上一个青铜方尊里,指着最里面的窗子道:“将那两扇也打开。”

  张仪反应慢了一拍,这时候才跟上叫道:“哎哎,那是盛酒的……”

  芈月踢开竹简,清出一小块空地,坐下来道:“放心,接下来你都不会有空喝酒了。”

  张仪搔了搔头,也坐正了。这时候他的神志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瞪着芈月问:“什么意思?”

  芈月却不回答,只皱皱鼻子,嫌弃道:“哎,这气味……我说你多久没开窗子没出门了,这气味……从前你只有一个小童仆倒也罢了,难道你做了国相,也没有人送美姬给你服侍吗?怎么把这屋子住成了野人洞啊!”

  窗子打开,强烈的阳光让张仪的眼睛不适应地眯起来。他用袖子遮着阳光,闻着菊花的清香,慢慢地道:“大王送过美姬。不过我被软禁以后,就把这些美姬放出府了,省得整天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再说,我要真有事,也不好连累人家是不是?”

  芈月怔了一下,笑了:“张子真是善心。”

  张仪伸了个懒腰,听得自己的骨节啪嗒作响,整个人的活力也在慢慢恢复。听了芈月这话,他翻个白眼,冷笑道:“我只是怕麻烦。说吧,你大病初愈,今日来找我有何事?”

  芈月便笑道:“恭喜张子。”

  张仪懒洋洋地道:“喜从何来……你可别告诉我,大王终于发现我被冤枉,为我昭雪了,所以要我感激涕零、莫忘君恩。”说到最后,不禁带了几分嘲讽的意味。

  芈月却摇头道:“不是。”

  张仪怀疑地看着她:“不是?”若不是,你来做甚?

  芈月从跟在身后的女萝手中接过一个匣子,送到张仪面前。张仪将信将疑地打开,看到里面虽然缺了一角但破损处不太明显的假和氏璧。

  张仪是见过和氏璧的。那日酒宴,昭阳拿出来炫耀,他远远地看过一眼。不想酒宴过后,这和氏璧就失踪了,而他被当成小偷,被打得差点一命呜呼。所以虽然只看过一眼,但这和氏璧的样子,他却是至死不敢忘记,此时一见便认出来了。他颤抖着手拿起玉璧对着阳光看着,颤声问道:“这是……这是什么?”

  芈月道:“张子可认得此物?”

  张仪道:“这是和氏璧吗?”

  芈月没有说话。张仪反复细看手里的假和氏璧,终于发现了摔破的地方:“这是……摔破了?”

  芈月道:“是。”

  张仪没有问“为何是破的”。他很快反应过来:“这莫不是假的?”

  芈月微笑:“虽然是假的,但足可乱真。”

  张仪轻轻叹息:“原来和氏璧长这样啊。”

  张仪把假和氏璧放到一边,抬头看着芈月,忽然站起来行了一礼。

  芈月忙避开不敢受礼:“张子何意?”

  张仪长叹:“我两次三番被这和氏璧所害,今日才真正看清它的样子,虽然是个赝品,但总算是……唉!”说着,不胜唏嘘。

  芈月却一拱手,道:“张子可是以为,这和氏璧害你不浅?”

  张仪听出芈月的话,转头笑问:“季芈以为呢?”

  芈月道:“我以为恰恰相反,是和氏璧成就了张子。”

  张仪讶然:“季芈是在说笑话吧。”

  芈月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天下事情,都有祸福两面。试想,若无和氏璧,张子此时还在昭阳门下浑浑噩噩地度日。正因为出了和氏璧的事,张子才被逼到绝处,出走楚关,成为大秦国相,一怒则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

  张仪沉默不语,又有些不服:“那此番呢?”

  芈月道:“此番五国兵临函谷关,公孙衍因惧你之能,以和氏璧为计陷害你,但你毫发无损,此计只能成就你在诸侯之间的威名。你再出使列国,只怕诸侯召见之时,你未发一言,他们便先行气馁了。”

  张仪听了这话,纵声大笑:“哈哈哈……”芈月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张仪渐渐平息下来,又拿起假和氏璧来看:“是谁摔破这块玉的?”

  芈月道:“是我。”

  张仪道:“为何?”

  芈月道:“不忍见鱼目混珠。”

  张仪哈哈一笑道:“那么,把这块玉留下来给我吧。”

  芈月道:“好。”

  张仪看着假和氏璧,不胜唏嘘道:“成我也是它,败我也是它。”

  芈月道:“公孙衍,当今之国士也。此璧若非伪作,亦可算美玉也。国士为你而苦心算计,美玉因你而自贬身价,这当是张子之荣耀。从来福祸相依相转,成败自在人心。”

  张仪哈哈一笑,向芈月一伸手道:“拿来。”

  芈月道:“什么?”

  张仪道:“诏书,令符。”

  芈月微笑道:“这个,你见了大王,自然会有。”

  张仪道:“哦,大王没有让你带来吗?”

  芈月道:“若是我带过来,张子如何对着我提条件?”她俏皮地引用了张仪昔日的话,道:“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张仪大笑道:“季芈,你出师了啊!”

  芈月亦是一笑,站起身,翩然离去。

  当下,张仪便叫了童仆来,沐浴更衣,直入宣室殿:“臣张仪求见大王。”

  秦王驷才得芈月回报,便见张仪已经来了,心中甚喜,忙请了张仪进来,拱手道:“此番五国兵临函谷关,有赖张子前去游说分化,解我大秦之困局。”

  张仪拱手道:“张仪义不容辞。”

  秦王驷有些踌躇,想到自己毕竟令张仪受了委屈,想说些安抚的话,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当下又道:“张子还有何要求,寡人当尽力为你办到。”

  张仪朗声一笑:“确是想求大王一事。”

  秦王驷道:“何事?”

  张仪负手而立,默然片刻,言道:“臣一生自负,却三番两次,因和氏璧一件死物而差点断送性命。此番公孙衍以假和氏璧相诱,固然是为了陷害微臣,但臣料定,他也是想以假引真,和氏璧也许真的在秦国境内。臣请求大王,若是找到那和氏璧,请交予微臣,将其砸碎,以泄此恨。”

  秦王驷沉吟片刻,旋而应诺:“玉璧易得,国士难求。和氏璧虽为楚国之宝,但你张仪却是我秦国之宝。寡人答应你,若和氏璧当真落在寡人手中,寡人当赐予你张仪,任你处置。”

  张仪长揖:“士为知己者死,张仪当为我王效命。”

  张仪的要求很快传入了芈月耳中,张仪走出来的时候,便在回廊之中被芈月拦下。

  “听说,张子向大王提的要求是,要亲手砸碎和氏璧?”芈月单刀直入。

  张仪似笑非笑:“和氏璧是我所恨,却是季芈心爱之物。大王允我若和氏璧到手,便任我处置。季芈是不忍见宝璧毁灭,因而相劝的吧。”

  芈月也笑了:“我在张子面前卖弄聪明,实是可笑了。”

  张仪拱手笑道:“不敢,不敢,我是从来不敢小看季芈的。但我深恨和氏璧,亦非三言两语便能改变心意。不过,世事难料,季芈一向很有说服力,也许和氏璧到手之日,您有办法能让我改变主意呢!”

  芈月道:“张子这话,实是激起我无限好胜之心。想来为了保全和氏璧,我是必要想尽所有办法了。”

  张仪微笑:“张仪期待季芈能够给我足够的惊喜。”

  芈月道:“如此,我可真要绞尽脑汁了。”

  张仪道:“季芈可要我推荐一人相助?”

  芈月道:“何人?”

  张仪道:“此次能够抓获公孙衍派来的奸细中行期,全赖一人出力。”

  芈月道:“能得张子推荐,必非凡人,不知是谁?”

  张仪道:“庸芮公子。”

  芈月一怔:“是他?”

  张仪道:“庸公子大才,当于朝中效命,只留在上庸边城,实是可惜。”

  芈月轻叹,却有些犹豫:“是啊,大王也早有重用庸芮之意,只可惜庸夫人……”

  张仪道:“此一时,彼一时。庸夫人不愿意庸家涉足咸阳权力之争,让庸家远居上庸避开是非。但如今秦国强势,必会扩张。楚国余势未尽,也有图谋扩张之意。上庸处于边境,秦楚开战则首当其冲,反失庸夫人保全庸家之意。况我与庸芮相交,与其深谈数次,知其才干在于内政,而非守城。若季芈能够说服庸夫人答应让庸公子入朝,则秦国得其才,对于季芈你来说……”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芈月道:“怎么?”

  张仪道:“季芈如今既得君王之宠,又有公子稷为倚,纵无争心,已处争场。此番死里逃生,难道还没有想明白吗?”

  芈月心头如受巨撞,忽然间有些慌神。随着诸公子的降生和长大,后宫女人们的相争,已经从争君王的宠爱,转到争儿子的权力地位上来。而这一切,将会比争夺君王的宠爱更血腥,更不择手段。她可以逃开女人们的相争,可是,她如今有了儿子,不能不为儿子考虑。她看了张仪一眼,有些心动,不禁敛袖一礼:“敢问张子计将安出?”

  张仪道:“季芈既然已经想到,岂能不为将来计,留下自保的力量?季芈若能留下庸公子,便可得到一支秦国旧族的力量支持,岂不甚好?”

  芈月虽然有了引外援自保的念头,但被张仪的话说到这样直白的境地,还是有些难堪,不由得驳道:“张子,我与庸公子朋友论交,朋友之间,岂能这般功利?”

  张仪却呵呵一笑,道:“朋友有互惠之意,岂是功利?难道这件事,对庸家没有好处吗?庸家远离都城已久,难道不需要在宫中有倚仗对象吗?庸夫人远居西郊,看似尊贵,实则脆弱。季芈与庸氏结盟,互为援助,就如你我互相援助,有何不可?”

  芈月怔住,张仪却施施然走了。

  张仪走了很久,芈月仍然在那儿呆呆地想着,直到女萝上来,提醒她道:“季芈,走廊风大,咱们回去吧。”

  芈月猛地回过神来:“张子呢?”

  女萝却说:“张子早走了。”

  芈月“哦”了一声,竟有点神不守舍。张仪的话,对她的冲击,实在是很大。她本来以为,自己就这么在深宫里,慢慢地守着孩子长大,将来谋一分封之地,也就是了。

  她对于秦宫,从一开始便非自愿融入,后来更是一步步被推着往前走。刚开始是为黄歇报仇,视魏夫人为仇敌,所以事事针锋相对,但后来黄歇未死,魏夫人势颓,她便不再有争斗之心。芈姝一旦得了安全,便处处针对她,她实是不胜其烦,也不愿意让自己继续置身于这种后宫女人的争斗之中。所以这几年,她甚至是沉寂的、懒怠的。

  然则,今日张仪的话,却又让她不得不去面对和思考自己眼下的处境,以及自己和孩子今后的命运。

  忽然之间,她只觉得有一种窒息之感,一种面对命运的无力之感,令她陷入深深的厌恶。难道她和芈姝的命运,又要重复上一辈的轨迹?

  应该怎么做呢?

  她绝对不能如向氏一般,任人宰割!可是她也做不到如莒姬那样八面玲珑,更做不到如郑袖那样恶毒无忌。可是,她应该怎么做呢?看前路走过的那些人,她不能像坚持自我的庸夫人那样独居西郊行宫,也做不到如唐夫人、卫良人那般曲意隐忍,更不能如魏夫人那样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之中。

  这一夜,芈月失眠了。

  同一夜,西郊行宫,庸夫人和庸芮于花丛中饮酒。

  酒过三巡,庸夫人看着弟弟的侧影,长叹一声:“芮弟,你当真决定了,要留在咸阳?”

  庸芮点头:“正是。”

  庸夫人轻抚弟弟的肩头:“当日家里送我入宫为太子妇,可是我却没能当上王后,反与大王闹翻,更令家中因我之故,守在上庸城不入咸阳。是我误了庸家,误了你。”

  庸芮摇头,看见阿姊鬓角已现银丝,心中大痛:“阿姊别这么说,是你为庸家牺牲了一生的好年华。庸家若不能为自己的女儿出头,又何谈立足于天下?”

  庸夫人又饮了一口酒,忽然问道:“那你今日入咸阳,又是为了什么呢?”

  庸芮犹豫片刻,欲言又止,然而看到庸夫人似洞悉一切的眼神,忽然间来了勇气:“阿姊为何离宫,我就是为何入朝。”

  庸夫人心头一震,看着弟弟的脸。不知何时,那个稚嫩少年,已经成长为一个大人了。她喃喃道:“芮弟,我这么做,是为了守住我心中完整的爱。你呢,你又何苦?”

  庸芮缓缓地摇了摇头:“阿姊是为了守住心中完整的爱,那么,我便是为了守望心中完美的爱。”

  庸夫人怔住了,好半天才颤声道:“果然,什么上庸城会是秦楚相争之地,什么庸家不可长期远离王廷,都是你为了留在咸阳故意找的理由吧!”

  庸芮低头道:“是。”

  庸夫人苦笑,忽然间一滴泪珠,落在酒杯之中。她将这杯中酒,连同自己的泪水一饮而尽,将杯一掷,击案道:“其实我早应该怀疑了,我早该有所预感才是。”

  庸芮没有说话。

  庸夫人静了下来,凝视着庸芮道:“她,她可知道?”

  庸芮摇头:“她不知道。我这一生一世,只会远远地看着她,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庸夫人潸然泪下:“痴儿,痴儿,这是为什么?我们庸家都出你我这样的傻子!”

  见庸夫人失声痛哭,庸芮跪在了她的面前,道:“求阿姊成全。”

  庸夫人摇了摇头:“傻孩子,你既决心已定,阿姊还有何话可说。”她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莫要再来见我了!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静一静!”

第六章 连环计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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