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郢都灭

  秦军伐楚,兵分两路。一路由司马错率领,借送秦女人楚嫁与公子兰之名,混于嫁妆队伍中,一路上骗开关卡;另一路则由白起率军,自巴蜀顺乌江而下,过沅水,登鄢城,直抵郢都。

  五月初一,秦军攻入郢都,直抵章华台下。

  白起、魏冉与芈戎率领手下站在章华台高高的台阶前,看着巍峨的宫殿,大步进入。一路上,见到无数宫女内侍仓皇奔逃。

  芈戎更不理会旁人,率兵直入章华台。这个地方,他只有小时侯来过,那一次,他目睹了楚威后滥施淫威,当着他姊弟的面,杖责女葵。

  此后,他被送到泮宫学习,再也未曾踏足此地一步,然而幼时那种恐怖的感觉,在他心底留下深刻的印象,挥之不去。

  虽然离开了那个地方,但他知道,他的姊姊还在那个恶妇的手下受苦,活得战战兢兢,活在恐惧和压力之中。他知道她亲眼看见生母的惨死,她曾经被这恶妇暗算过无数次,溺水、下毒……无所不用其极。

  他想起自己的养母莒姬,他本以为浴血沙场之后能够接她出宫安享晚年,没想到那恶妇却无缘无故地将她毒死,令她含恨九泉。

  想到这里,芈戎更不犹豫,一脚踢开大门.大步迈进。

  两边的宫娥内侍正在乱跑乱叫,看到这黑盔黑甲满身杀气之人,率着一支队伍凶神恶煞地破门而入,竟是吓得不敢吭一声,俱都跪了下来。

  芈戎冷笑一声,长剑拔出,指向一个内侍,喝道:“威后何在?”

  那内侍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内殿,芈戎再不停顿,大步走到门前,一剑削下帘子,闯入内殿。

  但见楚威后身着黑色寝衣,披散着满头白发,倚在几上半睡半醒,似乎已经听不到外面的喧闹声了。门被打开,刺眼的阳光猛然射人,惊动了她,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到满脸杀气的芈戎,竟是怔了一怔,似乎她这老迈迟钝的脑子,一时还回不过神,拍了一下几案叫道:“你是何人?好大胆子,竟敢闯进这里来……”

  她身边的侍女女岚逃之不及,抖抖索索地扶住她叫道:“威后,不好了,是秦兵攻进来了。”

  楚威后睁着老眼问:“你说什么?”

  女桑附在她的耳边大声说:“秦兵攻进来了!”

  楚威后猛地坐起来,厉声喝道:“你胡说,秦兵为什么要攻进来?秦国、秦国不是姝在做母后吗……”

  芈戎大笑一声:“老毒妇,你那小毒妇女儿,早在十多年前便已经被处死了!”

  楚威后大惊站起,又跌坐在地,失声惊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芈戎看着楚威后,想起昔年这毒妇高高坐在上首,威仪十足,任意发威,如同神执。可是眼前的楚威后,一身皱巴巴的黑衣,满头白发散乱,苍老不堪,形同鬼魅。

  楚威后直瞪着芈戎和随后跟人的魏冉,似乎没有反应,好一会儿才忽然嘶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入章华台,给老妇滚出去,滚出去!”

  她摸索着拿起拐杖,壮胆似的虚挥一下敲在席面上。

  魏冉看着楚威后,有些不能置信眼前的老妪就是心心念念的仇人,不禁回头犹豫地问芈戎:“她就是……楚威后?”

  芈戎神情复杂地看着苍老不堪的楚威后,点头道:“是。”

  楚威后有些惊惶地看着两人,问:“你是谁,你们是谁?”

  芈戎轻叹一声道:“没有想到,你居然已经这么老了!”

  楚威后混沌的神思慢慢恢复:“你们真是秦兵?我的姝怎么样了?对了,我的子槐,我的子槐被秦人扣押了啊!”她顿时想起了一切,不禁拍着几案大哭起来。

  芈戎按住即欲上前的魏冉,慢慢地蹲下身子与威后视线持平,放缓了声音问她:“你还记得向氏夫人吗?”

  正在号哭的楚威后一下子僵住了,她浑浊的眼中忽然现出一丝惊恐,在席上不断后缩,不断摇头:“你说什么,你们到底是谁?”

  芈戎上前一步,放低了声音道:“王后不记得我了?我是子戎,是向夫人生的儿子。这是我弟弟魏冉,也就是我母亲被你赶出宫后在西市草棚中生的儿子……”

  楚威后失声尖叫起来,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不,不……为什么我还没有杀死你,为什么我还没有杀死你们……”

  芈戎的声音放得更柔和了:“王后,您可还记得,当日您在这间宫殿里,将我的养母莒夫人毒死,她是不是就死在这个位置呢?我要不要在这个位置,也给您灌一杯毒酒,教您也尝尝,那毒酒穿肠的滋味如何?”

  楚威后浑身颤抖,叫道:“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吃错了东西,我没有杀她,我没有杀她!”

  芈戎的声音更加柔和:“好教王后得知,我姊姊,就是向夫人所生的霸星,她如今是秦国的太后。您最宠爱的女儿公主姝,是她下旨赐死的;您最得意的儿子楚王槐,如今被她扣押在咸阳正受苦呢!”

  楚威后掩着耳朵,不停地尖叫:“不——不——我的姝,我的槐啊……”

  芈戎继续道:“我们奉了太后的命令,是为灭楚而来。我们要灭了楚国,占了郢都,毁了这座宫殿。再把你这个毒妇,带到我母亲的墓前,由我们兄弟,亲手砍下你的头颅,祭过母亲以后,再送到我阿姊,也就是大秦太后的面前……”

  楚威后惊恐地不停后缩:“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你们父王的原配,我是王后,你们的嫡母,你不可以杀我的……”

  芈戎哈哈大笑:“楚国都灭了,你还是什么王后,还是什么嫡母啊?”

  女岚正缩在一边瑟瑟发抖,楚威后正退往她这边来,顿时尖叫一声,推倒楚威后,连滚带爬到另一边,叫道:“奴婢只是宫女,求公子开恩,求公子开恩。”

  楚威后被女岚推倒,头撞在几案上,撞出血来,她尖叫一声,咒骂道:“女岚,你这贱婢,你敢推我一一”

  芈戎轻叹了一声。”女岚,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干过什么事吧!你自幼便监视我阿姊,欺负我阿姊。我养母莒夫人与你何冤何仇,你为何要挑唆这毒妇鸠杀于她……”

  女岚尖叫一声,爬起来就准备往外逃去。

  芈戎剑一挥,鲜血飞溅。

  血浇了楚威后一头一脸,女岚的人头滚落到楚威后面前。

  楚威后看着人头,疯狂大叫。

  忽然间她的叫声停顿了,一口浊血喷出,整个人眼睛凸出,僵立不动。

  芈戎的剑指在了楚威后的脖子上,喝道:“毒妇,现在该轮到你了。”

  却见楚威后一动不动,魏冉上前,按了一下楚威后的脖子,抬头厌恶道:“她死了。”

  芈戎恨恨地一挥剑,楚威后的人头飞上半空,芈戎将她的尸身踢开,恨恨道:“便宜这毒妇了。”

  魏冉冷笑一声道:“教她这一生狠毒残暴,临了却被子孙抛弃,又得知女儿死于非命,儿子也将成刀下之鬼,也算是她的报应。”

  芈戎大喝一声.”拿火把来。”

  手下奉上火把,芈戎将火把往帷霞上—掷,冷笑道:“便让这罪恶之地,就此—把火烧了吧。”

  大火冲天而起,这章华台,连它深藏着的种种罪恶,自此不复存在。

  而此时被楚王横流放的屈原!正蓬头垢面茫然走在泪罗江边。

  江边的老渔父看着他走过,忽然上前拉住他辨认:“咦,您是……您是三闾大夫,您是屈子.您怎么会在这儿啊?”

  屈原长叹:“我被前王放逐,又被新王放逐!”

  老渔父诧异道:“为什么,您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两位大王都要放逐您?满朝文武呢,难道没有人说话吗?”

  屈原惨笑:“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所以,我就要被流放。”

  老渔父拍了拍大腿:“那您就跟他们一块儿混浊,一块儿醉呗!”

  屈原摇头:“我不能。”

  老渔父不解问他:“为什么?”

  屈原道:“一个沐浴干净的人,怎么能愿意跳进污泥里?一个心灵干净的人,怎么去附和混浊的世间?”

  老渔父听不明白,但仍问道:“那您怎么办?”

  屈原刚要说话,忽然远处传来阵阵马蹄,伴随着隐约的叫声:“屈子,屈子,您在哪儿?”

  屈原站住,喃喃道:“难道是子歇回来了,难道是他救回了大王……还是新王终于明白了那些人的奸谋,有心振作?”

  老渔父见状忙道:“不管怎么样,有人找你,就是好事。”连忙扬声叫道:“屈子在这里……”

  转眼,便见芈戎率着手下骑马自远处而来:“屈子—一太好了,终于找到您了!”

  屈原看着他们的黑袍黑甲,瞪大了眼睛:“你、你们是秦军,这里是楚国,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的?”

  芈戎下马跪倒:“屈子,郢都已破,楚国已亡。我奉太后之命,接您去咸阳。”

  屈原怔怔地看着芈戎,好半天才似慢慢消化了他的消息,震惊地倒退几步,道:“不,我不信,我不信……”

  他没有理会芈戎,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芈戎叫着他:“屈子,您要去哪儿?”

  屈原摇头喃喃地说:“我不信,我要去郢都,我要去找大王,我要去找满朝文武,我要去找我大楚的男儿……”

  芈戎的副将见状上前问道:“公子——此人是不是要拿下?”

  芈戎跪着不动,冷冷道:“让他去,让他亲眼看到,就会死心。”

  屈原一路疾奔,直至郢都,却只见满目疮痍,顿觉天旋地转,他的世界崩塌了。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昀兮杳杳,孔静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憨而长鞠。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五月初五,屈原自沉于泪罗江。

  黄歇闻听秦人入郢,如天崩地裂,一路策马疾驰,自秦入楚。

  沿途但见断壁残垣,昔年的楚国,已经尽在秦人铁蹄之下。曾经繁华无比的郢都城,亦成为一片废墟。

  他冲过长街,直入屈原府中。

  此刻,整个郢都似乎只有屈原府中,还保持了原来的风貌。

  黄歇冲入庭院,仓皇而呼:“夫子,夫子——”

  女媭素服迎上了他,伏地泣道:“子歇,你终于回来了!”

  黄歇看到她一身素服,顿时跌坐在地,颤声问她:“夫子呢?夫子呢——”

  女媭将手中木匣捧给他:“夫子临死前,还念叨着你,让我把这信交给你。”

  黄歇颤抖着接过木匣,打开,里面是数篇竹简、一封帛书,他哽咽着问”夫子,他、他是怎么去的……”

  女媭闭目,流泪:“夫子于五月初五,自沉于汨罗江。”

  黄歇伏地痛哭:“夫子……”

  女媭叹道:“先生哀郢都之灾,痛君王之陷,自知无法回天,只能以身殉国,唯望他的死,能够唤醒君王之沉睡,能够唤起楚人抵御外敌之心,亦望子歇够承他遗愿,救楚报国。”

  黄歇只觉得天崩地裂,整个人魂不附体,茫然无措。夫子就这么走了,竟连他也不等一等,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么一项难于登天的重任交给他?

  夫子,你希望我能做申包胥,可申包胥还能哭秦廷搬救兵,我、我如今又能住何处去哭求啊!

  此时,逃走未遂的楚王槐被秦兵押着,登上章台宫的高台。

  太后芈月已经在台上置案几,自斟自饮。

  楚王槐此时已经完全放弃了,也不再困顿,只挥了挥袖子,走到芈月跟前,自己倒了一杯酒,问道:“你意欲何为?”

  芈月道:“我准备把你送回郢都去,你高兴吗?”

  楚王槐摇头道:“你宁死都要杀了寡人,现在却说要送寡人回楚国,回郢都?寡人不信。”

  芈月道:“因为我们已经攻下了楚国,攻进了郢都。”

  楚王槐整个人如被雷击,倒退三步,失声惊叫道:“我不信,我不信……

  我们楚国,立国八百年,从周天子到晋国到诸侯,没有人可以过江东,没有人可以……”

  芈月道:“我的兵马,自巴蜀顺乌江而下,过沅水,登鄢城,直抵郢都。你的爱妃郑袖、爱子子兰,一路为我们打开关卡……”说着,她将身边几案上的一个木匣打开,推到楚王槐面前,”认得这颗随侯珠吗?”

  木匣内,一颗径逾盈寸的圆珠,发出碧绿色的莹光,楚王槐颤抖着手接近圆珠,快碰到的时候却又触电一样缩了回来,惊叫道:“母后的灵蛇珠,这是母后的灵蛇珠……”他抬起头来,看着芈月,眼神变得凶恶,”你、你把我母后怎么样了?”

  只是他的眼神再凶恶,于芈月来说,也是毫不足惧,她摇摇头道:“和氏璧与随侯珠,是楚国列祖所传的国宝,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更不属于你母亲。”

  楚王槐却恍若未闻,只问道:“我母后呢,你杀了我母后吗?”

  芈月道:“郢都城破的时候,你的儿子、你的姬妾都逃走了,却没有人告诉你的母后,郢都城破了,要逃走……”

  楚王槐跌坐在地,喃喃道:“不孝子,不孝子……”忽然间他抬头怒视芈月,痛悔交加,”寡人真后悔,没有听母后的话,母后早就说要杀了你,杀了你的……”

  芈月忽然笑了:“你当真信那个预言?”

  楚王槐反问:“难道你不信?”

  芈月摇头道:“我的确不信。今日的结局,皆出于我自己的努力以及你的愚蠢。甚至就算没有我,以你的愚蠢,一样会落人今天的结局中!”

  楚王槐愤怒之至,喝道:“你胡说!”

  芈月毫不客气,一一历数:“你继位之初,有先王余威,还有令尹昭阳能征善战,以及左徒屈原奔走列国,所以楚国一时呈兴旺之势,甚至成为六国合纵之长。只可惜,你信佞臣,宠奸妃,贪小利,少谋略,将先王创下的大好基业,步步断送。”

  楚王槐听着这一句句诛心之语,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哈哈一笑,道:“寡人倒要听听,寡人输在什么地方!”

  芈月道:“你听从张仪的劝诱,与齐国断了邦交,失信于齐国;与秦国开战意气用事,失汉中,败蓝田,国势至此日渐衰落。是也不是?”

  楚王槐张了张口,意欲反驳,竟是无言以对,咬咬牙还是硬撑着君王威仪:“是,那又如何?”

  芈月道:“昭阳、屈原图谋巴蜀,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你理政无方,坐视良机丧失,反让秦国得了巴蜀,才能够令我秦军从巴蜀之地顺江而下,直入郢都。你宠信靳尚,有违与韩魏的联盟,你一而再,再而三贪图小利而不知大势,得罪于诸侯,最后使楚国众叛亲离。你宠信郑袖,在子横与子兰间摇摆不定,令得这两人各怀私心。子横没有告诉你秦国的内情,子兰打开城门引进了秦兵,最终导致了楚国的毁灭。其实有没有我,你都注定要失去江山,失去王位。”

第十七章 郢都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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