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归去来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气阴寒。

  这样的天气,容易让人生病。

  芈月十余天前偶感风寒,病势自此缠绵不去。

  此时,文狸在章台宫廊下煎着药,内殿窗户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芈月昏睡着。

  魏丑夫跪于她衾边,为她掖好被子,擦拭额头的汗珠,一面心神不定地听着外面的雨声。

  雨点打在檐上。

  咸阳大街上,行人变得稀少。

  一队队黑甲兵士跑过,行人纷纷走避。

  黑甲兵士疾行于秦官宫巷,控制一个个要害。

  咸阳官,赢稷高踞于上,看着魏冉:“穰侯年纪大了,寡人不敢再劳烦穰侯,欲以范雎为相,诸卿意下如何?”

  魏冉出列道:“臣效忠王事,不敢言老。”

  赢稷冷冷道:“穰侯,你的确已经老了,应该养老去了。穰侯、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长居咸阳,封地无人管辖,实为不刊。自今日起,各归封地。你们这就收拾行装,出关去吧。”

  芈戎、赢芾、赢悝大惊,一齐出列质问:“大王何出此言?”

  一阵兵戈之声传来,一队队黑甲武士冲上殿来,占住各个方位。

  赢稷冰冷地目视下方群臣道:“诸卿以为如何?”

  范雎率先下拜道:“大王万岁!”

  王稽等几名心腹之臣也随之下跪道:“大王万岁!”

  赢稷看着庸芮等人:“庸大夫,你们还有何事要说?”

  庸芮颤声问他:“大王,太后何在?”

  赢稷道:“太后年迈,当尊养内宫,寡人不敢再以外事相扰。”

  庸芮看了看左右,见其他臣子都已经低下了头,再看到满宫的武士,长叹一声。

  赢稷道:“寡人欲立安国君为太子,我赢氏江山,自此储位得安,江山无忧,众卿之意如何?”

  群臣交换了一下眼神,再看看众武士,皆跪下山呼道:“大王万岁!”

  庸芮终于也跪下道:“大王万岁!”

  章台宫内殿,芈月睁开眼睛,抬头看了看周围道:“什么时侯了?”

  魏丑夫颤声道:“太后,过了午时了。”

  远处的喧闹山呼之声,隐隐传来。

  芈月皱了皱眉头,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魏丑夫支吾着:“应该是外面校场练兵的声音吧!”

  芈月道:“这时节练什么兵?练兵的声音怎么会传进这儿来?”

  魏丑夫道:“臣、臣也不知道!”

  芈月道:“扶我起来看看!”

  魏丑夫道:“太、太后,您病体未愈,这天下着雨呢?还是等过几日吧!”

  芈月道:“扶我起来!”

  魏丑夫不敢违拗,只得扶芈月起来,薜荔拿着外衣为芈月穿上。

  薜荔和魏丑夫扶着芈月,慢慢走出内殿。

  廊下的文狸连忙上前行礼,神情有些惊惶:“太后,外面、外面……”

  魏丑夫惊恐:“慎言,不可惊扰了太后!”

  芈月问:“外头怎么了?”

  文狸低下头道:“外面好像有些不对。”

  魏丑夫道:“太后,外面下着雨呢,您先回去歇息,待臣等去打探一二再来回禀于您。”

  芈月道:“不必了,只是下雨,又不是下刀子。走吧!”

  芈月往前走去。

  魏丑夫不敢硬挡,薜荔使个眼色,文狸连忙跑进侧殿,取了华盖出来,遮住芈月头顶,一齐向外行去。

  章台宫大门打开,外面却是一排排黑甲兵士,长戈对准了门内。

  芈月看着外面如临大敌的兵士们,笑了。

  她推开搀扶着她的魏丑夫和薜荔,从薜荔手中接过拐杖,向外走去。

  黑甲军官壮着胆子道:“太后有疾,请太后回宫静养。”

  芈月微笑着,一步一顿,往前走去。

  持戈的兵士满脸惶恐,一步步后退着。

  黑甲军官一咬牙,跪下道:“大王有旨,令臣等保护太后静养,若太后离开章台官,诛臣等所有人全族,请太后勿与臣为难,否则,臣要失礼了!”

  芈月却理也不理他,拄着拐杖自那跪着的军官面前走过。

  落在芈月身后的军官咬了咬牙,站起来,将剑拔了一半出鞘,厉声道:“太后,请留步。”

  芈月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

  军官忽然间胆寒了,重又跪下道:“太后!”

  芈月继续向前走去。

  薜荔与魏丑夫等人匆匆赶上,想要搀扶,却被她推开。

  薜荔颤声叫道:“备辇,备辇!”

  内侍们抬着步辇从内宫出来,来到芈月面前。

  黑甲军官眼神游移地看着步辇,慢慢上前一步。

  芈月看也不看那步辇,伸出拐杖一扫,示意步辇退开,自己拄着拐杖,仍一步一顿往前走去。

  一排排的黑甲兵士挡在她的前面,却在她一步步走近的时候,一点点退开去。

  秋雨绵绵。

  咸阳宫内,魏冉等人已经不在场。

  范雎排在群臣第一位。

  赢柱跪在赢稷面前,解下七旒冠,赢稷将象征太子的九琉冠戴在嬴柱头上。

  赢柱站起,转向众臣。

  范雎上前跪下道:“臣等参见太子。”

  群臣自左右走到中央排成两列,正要跪倒行礼。

  忽然外面一阵齐呼:“太后驾到!”

  赢稷怔住,群臣也怔住了,都转头看向殿外。

  芈月的拐杖声自远而近,一声声打在人们的心头。

  终于,一根拐杖自殿外伸入,芈月出现在众人面前。

  群臣不禁一起跪下道:“参见太后。”

  芈月走入殿内,站在正中,看着赢稷。

  赢稷看着殿外畏缩的黑甲兵士,长叹一声,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芈月面前跪下。

  赢稷道:“儿臣参见母后。”

  芈月举目一扫,问道:“穰侯、华阳、泾阳、高陵何在?”

  赢稷道:“穰侯已卸相位,与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出函谷关,各归封地。”

  芈月道:“把他们叫回来。”

  赢稷看着芈月的脸,又看看范雎和赢柱道:“恕儿臣不能遵命。”

  芈月平平扫过众臣道:“我没叫你。国相何在?”

  范雎上前道:“臣范雎见过太后。”

  芈月道:“你是何人?”

  范雎道:“国相范雎。”

  芈月道:“无名之辈,何堪为相?庸芮——”

  庸芮上前,深施一礼道:“太后——”

  庸芮看着芈月的眼睛,轻轻地摇头。

  芈月举目望去,众臣见了她的眼光,纷纷低下头去。

  芈月冷笑一声,看向赢柱道:“子柱,去把你的舅公和叔父们追回来,若是追不回来,你也不必再回来了!”

  赢柱无比惶恐,哆嗦着一步步退后。

  赢稷上前一步,挡住芈月道:“母后若要一意孤行,就先赐死儿臣吧!”

  芈月指着赢稷道:“你——”话音未落便晕了过去。

  赢稷抱住芈月,连声呼唤道:“母后,母后——”

  雨过天晴,整个秦宫在阳光下更显肃穆辉煌。

  章台官内殿中,一缕阳光斜射进来,照在芈月脸上。

  芈月睁开眼睛,视线有些模糊,凝神打望,看见了床前的庸芮。

  芈月长叹一声道:“庸芮,我没有想到,连你也会背叛我。”

  庸芮道:“整个秦国,自大王起,到庶民黔首,没有一个人会背叛太后。”

  芈月冷笑道:“那现在这种情势,又算是什么?”

  庸芮道:“太后依然还是太后,穰侯依然还是穰侯,大王依然还是大王,而安国君乃赢氏王胤,成为储君,亦属分内之事。”

  芈月隐隐威慑:“我这一生,随心所欲,到老了,恐怕也不会改了这性子!”

  庸芮暗含劝诫:“太后这一生随心所欲,因为太后有随心所欲之后安定局势的能力。”

  芈月道:“我现在失去这个能力了吗?”

  庸芮苦笑道:“不,太后这一生都有这随心所欲的能力。只是太后,你我再没有随心所欲之后安定局势的寿命了。”

  芈月怔了一怔,忽然笑了起来道:“哈哈哈,所以你选择退让了?”

  庸芮道:“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又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此谓凡事不可太尽。如齐桓公、赵武灵王等君王,于天下诸侯之间驰骋自如,何等霸气,可却没有想到祸患起于肘腋之间。臣以为,再英明的君王,也不能将十分的力气用于随心所欲。行事当留三分余地,方是长久之道。”

  芈月笑了好一会儿,才停歇下来,拿手帕拭了拭笑出来的眼泪道:“先王临终之时,迟疑反复,我曾因此轻视于他。如今看来,他是悟得比我深啊!”

  庸芮道:“太后深谙老子之道,臣只是班门弄斧。”

  芈月道:“我只是不明白,安国君有何能耐,群臣这么快就顺从了?”

  庸芮道:“在太后的眼中,安国君与泾阳君、高陵君并无区别,可是秦国毕竟还是赢氏江山!群臣选择的是顺流而安,而非逆流而乱。”

  芈月道:“这天下,原不应该是有才能者居之吗?”

  庸芮道:“泾阳君、高陵君若非太后亲生儿子,太后还会这么执着地选择他们吗?”

  芈月怔了一怔,失笑道:“是。我笑他人执迷,却忘记自己是另一种执迷了。”

  庸芮暗暗松了一口气。

  芈月闭目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大王在外面吗?”

  庸芮道:“是。”

  芈月道:‘他不敢进来,所以叫你先进来当说客?”

  庸芮道:“太后若要做慈母,就要做三个儿子的慈母,如此,则三子皆安。”

  芈月嗤笑道:‘你这个面团团糊四方的性子,一辈子也改不了。出去吧,叫他进来。”

  庸芮傲笑道:“臣遵旨。”

  庸芮走出章台宫殿外,早已经等在那儿的赢稷一把抓住了他道:“如何?”

  庸芮道:“太后有请大王。”

  赢稷精神一振,转身欲入内。

  庸芮叫住了他道:“大王!”

  赢稷停住脚步,转头看着庸芮。

  庸芮郑重—揖道:“臣迈出这道门以前,劝太后做慈母,臣做到了。迈出这道门以后,臣劝大王傲孝子,大王可能允臣?”

  赢稷郑重地点头,按住庸芮的手道:“卿是忠臣,寡人记得你的劝告。”

  赢稷整了整衣冠,一步步走进章台官内殿中。

  芈月在席上倚着枕头,一头白发格外刺目。

  赢稷走到芈月身边,一时百感交集,扑过去抱住芈月双腿纵声痛哭起来。

  芈月看着赢稷走进来,一时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儿子,却不防赢稷竟抱住她大哭。听着赢稷的哭声,芈月的神情从惊愕渐渐到无奈,终于长叹一声,轻抚着赢稷的头发。

  芈月道:“子稷,子稷……”

  赢稷哽咽着道:“母后,你打儿臣一顿吧!”

  芈月笑了道:“打掌心,还是打屁股?子稷,你五十多岁了,不是五岁多!”

  赢稷道:“儿臣对不起母后,儿臣伤了母后的心。”

  芈月轻叹道:“世人都是这样。说的是孝道大于天,当重父母多于儿女,可实际做起来呢,在父母和儿女中间,终究都是选择了顾全儿女。我也说不得你,我也是为了儿女,辜负了不应该辜负的人。”

  赢稷哽咽道:“不是的。儿臣愿意为了母后做任何的事,儿臣宁愿死,也不愿意违拗了母后,让母后伤心。可儿臣,不仅是母后的儿子,更是赢氏子孙,赢氏列祖列宗在上,大秦千万臣民在下。儿臣若不是这个秦王,儿臣可以为母后而死,可儿臣做了这大秦之王、赢氏子孙……母后,母后,儿臣这一生都唯母后是命,只有这一件事,儿臣没得选择,没得选择啊……”

  芈月长叹一声道:“你这孩子啊……”

  赢稷抬头,脸上涕泪纵横。芈月拿着手帕,慈爱地为他一点点擦去眼泪,赢稷像一个孩子似的,任由母亲擦拭。

  赢稷道:“儿臣这些日子,常常想起在燕国时候的情景……虽然当时艰苦无比,常常恨不得早日脱离。可如今想来,也就是在那时候,你我母子亲密无间,同甘共苦,同食共宿,那是儿臣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芈月道:“那时候我病着,大冷的天,你抄书抄得手上都是冻疮,我看着不知道有多心疼。”

  赢稷道:“母亲给我呵着手,给我搽药的时候,眼中都有泪水……”

  芈月长叹一声道:“子稷啊……”

  母子相偎,静谧温馨。

  芈月坐在轮车上,魏丑夫推着芈月,走在章台宫庭院中,金色的银杏叶片片落下。

  一片黄叶飘到芈月的膝前,芈月轻轻拾起叶子,忽然叹道:“叶子掉光了,我也要走了!”

第二十五章 归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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