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晓岚愣了一下,没想到张羽纶居然找到吴姐那儿去了,能有什么事呢?她正打算拨电话给张羽纶,张羽纶的电话就先来了:“晓岚,你在哪儿?”

  “我在俱乐部里。”晓岚说。

  “你一下午都在俱乐部?”听得出刚开始张羽纶的声音很着急,现在倒有些缓下来了。

  “是啊,不过手机在包里没电了,我没发觉。出了什么事了?”晓岚问。

  “没什么事,”张羽纶犹豫了一下,声音中有强抑着的焦虑和关切:“我找不到你,就去问了吴姐,她说你今天上午去看医生,我看你一直没回来,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晓岚有些啼笑皆非,她以前跑遍全世界也不见得有事,今天也不过是几个小时没接电话而已,值得他这么紧张吗:“我没事,马上就回来了。”

  “你等等,”张羽纶却紧张地说:“俱乐部在半山,全是转弯车道,现在天黑了不好开。你先留在俱乐部,我开车来接你。”

  “不用了……”晓岚的话还在空气中,那边已经放下了电话,晓岚看着手中的手机,很是无语。

  她有些无奈地坐下来,看着桌子上一大叠尚未放回保险箱的文件,忽然有一种无名的烦燥。不是都已经决定了吗,不是都已经在逐一安排了吗?张羽纶这时候这样表现做什么呢,除了增加她心理的扰乱,什么益处也没有。

  她抚头想,他开过来,她还得在这里等起码半小时,她的车子还留在半山,明天她还得另外搭车上来开走,简直没事找事嘛。

  她整理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把所有文件再锁回保险箱。这些东西一天半天是绝对处理不了的,非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够有点效果。

  一时无事,坐在那里干等着,俱乐部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她推门走出阳台,四面望去,半山寂静一片黝暗,抬头看天高地远,忽然间似乎天地宇宙之间,只有她一人独立。不期然间,陈子昂的诗浮上心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独自站在阳台上很久很久,似孤独似享受,直站得似乎忘记了一切,忽然听得远处悠悠乎乎,有一个声音在急切地喊着她。

  一时间似梦似幻,晓岚的神思游离,不知道今夕何夕,似乎是那一年野营,她和几个女同学走离了队伍,只在深山中到处转悠,又焦急又害怕的时候,忽然也似乎听到这样一阵似有似无远处传来的叫声。

  据说,入夜时分,是山中精怪最易摄人魂魄的时候,所以人经常走着走着,迷迷瞪瞪地,不知道自己干什么了,去哪儿了。有时候会迎着月亮,莫明其妙地走上一大段的路,以致于迷失山中。

  所以她们进山的时候,向导老人说,在山中一旦发现有人迷失了路,就要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把他的涣散的神志给叫回来。

  也就是那一天,她们听着由远而近的叫唤名字时,只觉得热泪盈眶,连忙高声回应,不多时,一大片火光带着伙伴们热切的目光,似乎可以永久温暖着她们的心。

  甚至于一过多年,晓岚竟然会在此刻,莫名地想起那个场景来。还有那篝火边的牛肉汤,香气袭人,喝上一口,一直从胃暖到心。

  叫声忽远忽近,听得声音一时远了的时候,晓岚忍不住应声:“我在这儿——”

  没过多久,张羽纶急切地推门而入:“晓岚——”

  山道

  没过多久,张羽纶急切地推门而入:“晓岚——”

  晓岚从阳台上回头,月光倾洒。

  两人走下楼,坐进车里,张羽纶忽然从后座提了一个保温瓶出来递给晓岚:“饿了吧,先喝口汤。”

  晓岚打开保温瓶,一股熟悉的牛肉汤的气味传了过来,让她神情一时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其实你也不用特地……”张羽纶可是从来只会送花送珠宝,哪晓得今天居然还会送牛肉汤。

  张羽纶像是要急着回避什么似地,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其实,就是我出门的时候,九婆硬让我捎上的。带都带了,你就先喝点吧。”

  晓岚嗯了一声,喝了几口汤,只觉得一股暖气走遍全身。虽然现在夏天还没有过完,但是在山中晚上,身着夏装还是有点微寒的,再加上的确也有些饿了。此时喝了这汤下去,顿时觉得好了很多。

  放好保温瓶,晓岚看着一边开车的张羽纶说:“其实,你不用来接我的,这里我常来,别说这个时间,就算更晚一个人回来也是经常性的。”

  张羽纶不语,好一会儿才说:“那是以前,以后的话我尽量我来接你。”

  晓岚忽然觉得有些不安,此时她不想提:“阿纶,其实你真的不需要这样。我一向自己来去都这么多年了。何况——”她轻叹一声说:“也许婚姻出问题,我也有责任,平时疏于照顾你,又不大去公司。再说外面这种有心算计的事也的确是防不胜防……”

  张羽纶忽然停了车子,带着点烦燥的情绪说:“够了,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不需要你给我找理由。我不想你当我是小孩子,不管我做了什么,让你高不高兴的,都一句云淡风清地没关系。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这样?”

  夜晚的山间道上,月光如水,晓岚抱着保温瓶的的牛肉汤,正当心里充满了柔情的时候,她甚至不愿意破坏这种心境,只想用云淡风轻的话把事情绕过去。

  可是——很明显,张羽纶并不与她的设想同拍,刹那些刚才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她的声音低了下来:“那你想我怎么样?”

  张羽纶转过头看着她,带着急切的目光:“我希望你对我有要求,希望你能够把高兴不高兴的事情都向我发泄。我晚上回家迟了你会打电话,我跟人家玩得太晚你会不高兴,甚至你可以让我不要用女秘书……”

  他的目光如此殷切,殷切到让晓岚想回避,她转过头去,不同于张羽纶的燥热,她的声音依旧冷静:“我说了你就能够做得到吗,做不到说又有什么用?”

  张羽纶一时语塞:“至少我会努力做到一部份——做得到多少是另一回事。但是至少我知道我做什么事情是你会高兴,我做什么事你会不到高兴。”

  晓岚觉得很无力,她根本不知道张羽纶今天发什么神经。许多事她想就此揭过不提,大家安静过日子不行吗。为什么他老是硬要再度翻出来,简直就象以惹恼她为乐事了。

  忍着怒气晓岚就问他:“你说的这些,如果我像妈妈对爸爸那样管着你,你就高兴了。你还记不记得,结婚这么多年,你每次看到爸妈吵架时就会对我说,你是多么厌恶这种方式的?”

  张羽纶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唔唔地说:“其实,象爸爸妈妈那样,常常吵得热热闹闹的,虽然我不喜欢,可是至少,他们总能第一时间把自己的情绪传达给对方,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所思所想,所喜所恶,也未必全部是坏事。总吵架的夫妻不好,总不吵架的夫妻也不好,是不是?”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为什么如此笨拙,也许张羽纶正如晓岚说的那样,他毒舌的时候很灵光,说好话时能把别人给气死。对于他来说,他努力想修补夫妻间的裂痕,努力想增进双方的交流,努力想改进两人之间的关系,但是落在晓岚的眼中,他的种种举措却只起到了相反的作用。

  对于晓岚来说,她也很想揭过这一幕,这种情况大家都痛苦,她希望他最好别再提起,让她安安静静地养伤,让她安安静静地平复心情。

  这就象她已经把创口盖上,这个人却隔三岔五地掀开创口问她:“你疼不疼,我给你换药让你早点好吧!”

  在这种情况下,她只想把他一脚踢飞。

  晓岚是想回避这件事,张羽纶是想解决这件事,惜俩人使的劲不一样,所以张羽纶越急着想努力修好,可两人的关系却越拧歪。

  晓岚只觉得火气慢慢上升,冷笑说:“你想我们跟你爸妈一样,可惜我不是妈妈那样的个性,你也不是爸爸那样的个性。”她尖锐地指出:“老实说如果你要我时时盯着你,你的性格可不如爸爸圆通。你的性格有多反弹,自己应该知道!”

  张羽纶沉默了,晓岚的确是一针见血,想了想,试图辨解说:“可是我愿意去努力多顾全你的感觉,你的心理。”

  晓岚叹气,继续叹气:“张羽纶,你是一个别人轻轻说一句你就能听进去的人吗?如果要我每件事都像妈妈这么大声跟你吵,老实说,我自问没有这强悍的精力。你说你讨厌我老是这么云淡风清说一句没关系,可我要不依不休,你受得了吗?”

  老实说,张羽纶的口才虽好,却一直不是晓岚的对手。他是感性思维,而晓岚却是理性思维,两人一开辨,张羽纶就无话可说了,很沮丧地伏在方向盘上一会儿,才说:“算了,我本来就不是找你来吵架的,我是希望我们能够回到原来的状况去。其实继续这样下去,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不好。”

  晓岚很无语,她看着张羽纶,只觉得刚才的平静早已经跑光了,此时的她也似乎传染了张羽纶烦燥,忍不住一拍座椅说:“我也想回到过去的状态,可你为什么就不让我消停一会儿呢?”

  张羽纶也急了,大声叫:“是我不想消停还是你不想消停,我一直在努力,可你却一直不肯给我机会!”

  晓岚怒极反笑:“好、好、好,依你这话,难道现在全变成是我不是了?”

  自白天同林绍祥的对话后,有些话其实一直在她心里头盘旋着,此时此刻,面对着张羽纶的大声质问,那些话终于一句句蹦出来,占据了她整个脑海:

  “把两个不相爱的人硬是绑在一起,对婚姻的双方都是巨大的痛苦!”

  “这个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也许只是因为爱得不够,所以缺少给对方的容忍和耐心——”

  忽然间,晓岚只觉得身心俱累,她向后一仰,近乎脱力地说:“阿纶,我们分手吧!”

  分居

  一言即出,张羽纶顿时惊呆了,好一会儿才说:“晓岚,你刚才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第一句质问时,还近乎梦游似地不能置问,第二句话时,却已经不自觉地狂燥而颤抖。那一刻,他希望他只是听错了,或者说晓岚说错了。

  那一刻,晓岚也被自己的话惊呆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说出这句话来,可是很奇异地,在震惊之时,又有一种很莫名的轻松。

  她想逃离。

  自从单好佳事件以后,她日复一日地憋闷着自己,怀疑着自己。她觉得简直没有办法面对着张家上下的每一个人,十年来她努力自尊自爱,讨人喜欢,可是最后张羽纶的出轨,犹如结结实实让她在人前挨了耳光,她根本就没有办法继续在张家呆下去,她只想逃离。

  好一会儿,晓岚才幽幽地说:“我真的不想回去,怕回去再跑你吵起来,怕面对爸爸的眼光,怕面对妈妈的询问,哪怕是关心的眼光。我真的很累,累得没有力气说话,更别说是应对和安慰别人了。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谁也别来打扰我。我需要安静!”她说到最后,近乎嘶声竭力,不知不觉之间竟已经泪流满面。

  张羽纶狂乱的心,在看到晓岚泪水的时候,只觉得忽然又似一团火泡进了酸水中,又酸又涩,还有一种无以名状的难受感,手里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又握紧,好一会儿才道:“你这是什么话,谁又不给你安静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晓岚呆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想先一个人住段时间。”

  张羽纶顿时呆住,好一会儿才醒过来,晓岚刚才那一句“分手吧”显然已经不只是一句冲动的气话了,他顿时觉得遍体生寒:“你的意思是,你要从家里搬出去?”

  晓岚说完刚才那句话,忽然间就觉得浑身轻松了,她看着张羽纶,很清淅很肯定地说:“是的,我想暂时搬出去住。”这一句话说出来,她顿时好象释放了千斤重担一样。

  张羽纶的手在抖,他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掐死眼前这个没有心的女人,也更想掐死自己,月光下,可以看出张羽纶的脸色已经变成铁青色。

  晓岚看着他,以前和林绍祥谈恋爱的时候,林绍祥如果脸色铁青,会让她觉得害怕。但是很奇异,她并不害怕张羽纶,或者说她从来没有害怕过他。跟他在一起,她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似乎笃定知道他不会是一个伤害她的人。

  所以,她才会在单好佳的事情发生之后,如此地暴怒。

  张羽纶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间似乎他的情绪克制已经到了顶峰,再也无法克制下去。他忽然大力推开车门,猛地关上。

  他心头郁闷无处发泄,只挑着没有台阶的山道跑了一段路,然后对着前面一颗大树用力地踢打,将一腔怨怒,尽数发泄出去。

  张羽纶自幼到大,没有受过把怒气发泄在女人身上的教育,他家中父母吵架,也多半是他母亲发脾气的时候多,老爷子一发脾气就沉着脸,一声不吭,顶多摔门而去。他的少年期接受的英式教育,英国人顶讲究的绅士风度是至关重要的。

  所以哪怕他心里怒到想毁天灭地,但是他从小到大的教育中,莫说打女人,连冲女人咆哮都没人这种闪念,怒到极处,没有沙包可打,就只有冲着树木出气了。

  晓岚被车门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看着张羽纶的背影跑出去,她也关了车门,看着张羽纶没有预料中的大发作,反而是一路跑出去,冲着树木踢打。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张羽纶发泄,过了好久,看到张羽纶终于筋疲力尽,坐在树木,把头埋在膝盖里。

  那一刻她忽然有种冲动,想上去跟他说,我后悔了,我收回我的话。

  但是她只是上前了两步,话到嘴边,却又没有出口。如果她说了,那才是真正的冲动。该来的伤害,尽早要来,这样拖拖拉拉,表面上看来是不忍下手,但却只会造成伤口的扩大,伤害的加重。

  过了好久,晓岚站到几乎腿麻,她想走到张羽纶身边,只是那一段山路没有台阶,晓岚的高跟鞋竟是才走了两步,几乎扭到,只得放弃,退回车内。

  晓岚坐在车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渐渐全身发冷发僵时,张羽纶才回到车里,重重地关上车门,忽然发动车子,也不顾晓岚差点失衡撞到玻璃,只顾一踩油门,飞驰出去。

  张羽纶沉着脸,把车子开得象F1赛车,一路上超速越线逆行红灯,几乎是险象环生地冲回了张家,幸而这个时间段已经很晚,路上的车辆不多,否则非出事故不可。

  张羽纶沉着脸,开车门,摔门,不顾九婆的询问方菊英的诧异,径直跑上楼进书房,关门。从那棵树下站起来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

  晓岚站在夜色中,看着这座熟悉的小楼,熟悉的院子,见证过她十年岁月的地方,忽然间,哭了。

  第二天清晨,晓岚很早就起起来了,她默默收拾好箱子,走下楼,走到餐厅。

  张富成夫妻在吃早饭,看到晓岚提着箱子走下,惊呆了。

  晓岚深鞠一躬:“对不起,爸、妈,我跟阿纶暂时分居,从今天起就先搬出去了。”

  方菊英手中的碗和筷子一起掉到地下去,眼睛瞪得大大的:“这,这是怎么回事。”转眼扯直了喉咙大喊:“阿纶,阿纶你赶紧给我死下来,你们到底搞什么鬼——”

  “吵什么——”张羽纶冷着脸出现在晓岚的身后,对方菊英说:“我们两夫妻的事情,我们自己会解决的,我回来告诉你。”

  说着伸手拎起晓岚的箱子,继续冷着脸说:“找好地方了吗,我送你过去。”

  晓岚只得跟着他一路出去,忍不住说一声:“谢谢!”

  张羽纶“砰”地一声将箱子扔进后备箱,关上后备箱,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拍在车盖上,冷声道:“一码事归一码事!这里是中心街那个小套房的钥匙,你先住吧!”

  晓岚拿过钥匙,却放回了车里的仪表盘上,说:“我已经找下来了,吴姐有套房子在滨江大道,我暂时向她租一段时间。”

  张羽纶嘴角一缕讽刺的微笑:“是啊,我怎么忘记了,你总是有你的办法的,何须别人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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