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她学校离他住的地方不是太远,她养成了慢跑的习惯,每个夜晚,从宿舍楼下出发,终点是他公寓楼下。她站在街灯下,抬头仰望他的房间,暖黄的灯光亮着,他的影子从窗户上晃过来,又晃过去。她站在那里,久久凝视。下着雨的夜晚,她撑着一把大黑伞,踩着水花,慢慢走到他公寓楼下,站在同一盏街灯下,抬头仰望。路过的行人纷纷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视若无睹,把自己站成一个路标,只为抬头便可看见那一抹恍惚的影子。

  从夏天到最寒冷的冬天,再到春天,从她学校到他公寓楼下的路,她闭着眼睛也能畅通无阻地走到。

  整整八个月,她真的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一次。

  岁岁再见到陆年,是来年初夏,她在半夜忽发急性肠胃炎,被室友送到医院,那个室友是她在英国唯一的朋友,是知道她这段心事的,悄悄打了个电话给陆年。

  第二天清晨,她睁开眼,就看到他坐在病床边,她以为自己在做梦,闭了闭眼,睁开,他还在。

  她的眼泪哗啦啦就掉了下来。

  犯病时腹部那样痛,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可见到他,仿佛这些时日所有的艰辛、难过与想念,都找到了出口。

  “多大了,还动不动就哭?”他皱了皱眉,递纸巾给她。

  她不接,就那样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面孔深深地镌刻在脑海里。

  “生病也不知道打个电话给我吗?”

  岁岁哭得更凶了,低低的声音里有着委屈:“是你说不要找你的……”

  “你……”

  忽然,病房门被推开,有人抱着一束鲜花探进来:“赵岁岁,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不见了,顾婕。她变得更美了,大波浪卷,精致妆容,脸上架着一副大墨镜,看起来就像女明星。

  只是,以她们两个的交情,还没到抱着鲜花探病的份上吧?

  顾婕放下花,挽起陆年的手臂:“走吧,大家都到了,就等你了。”语气动作都十足亲昵,陆年皱了皱眉,似乎想挣脱她的手,但瞟见岁岁正望着他们交缠着的手臂的目光,便没有动。

  “既然你没事了,我走了。”陆年淡淡地说。

  顾婕微微笑说:“我们回头再来看你。”那笑容,如同几年前在陆年房间里的那个笑容,一模一样。

  我们。最亲密的一个词组。

  岁岁望着他们相携而去的背影,恍惚回到了多年前,她站在学校大礼堂最后面,遥遥地看着舞台中央,镁光灯下,他与她,也是这般亲昵。

  岁月倏忽而过,无论四季如何变迁,她怎样努力想要走到他身边去,可他身边的那个位置,站的始终不会是她。

  自这场病后,陆年倒是偶尔会打个电话给她,虽然只寥寥几句,对岁岁来说,却已觉得无比满足。

  这么多年来,只要他给予她一点点的温情,她就觉得那些漫长的黯然与暗夜里无望的想念,都得到了安抚。

  岁岁不知道顾婕到底怎么想的,自从探病之后,竟频频约她见面,吃饭喝茶逛街,仿佛她们真的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她不喜欢她,却又舍不得拒绝她。因为从她那里,可以得到陆年的消息。

  那年夏天,陆年毕业,与顾婕还有一个英国朋友一起成立了一家艺术画廊,工作室刚起步,他变得特别忙碌,全世界飞来飞去。

  岁岁能见到他的时间自然更少了,他是从来不会告诉她自己的行踪的,岁岁得知他近况的唯一渠道,便是顾婕,但她从来也不会对她说很多,只言片语,然后就转移话题。岁岁渐渐明白了,顾婕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微微笑着看她想知道却又不肯开口问她的纠结样子,是她约她见面的最终目的。

  真变态。可自己明知她是这个意思,却还是忍受着她胜利者的姿态与嘲弄的目光,不一样变态吗?岁岁自嘲地想。

  爱得卑微固执的人,从来都别无选择。

  陆年天生会做生意,顾婕大学主修的是绘画艺术,眼光一等一,而英国合伙人在本地有着很好的人脉,才两年时间,他们的画廊从工作室扩大成公司,搬去了更大的场地。

  为了祝贺乔迁与两周年庆,画廊举办了一场patry。邀请函与礼服一同送到岁岁手里时,她刚刚结束打工。她拿起那件湖水蓝的长及脚踝的礼服,不得不佩服顾婕的眼光,她从未问过她的尺码,为她挑选的衣服却像是量身打造。

  Party就在画廊举行,岁岁到的时候,里面已是人头攒动。Party很随意,有人端着香槟寒暄,也有人站在墙上的油画作品前静静端详。

  岁岁站在门口,人潮里一眼就看见了陆年,他今天穿着黑色正装,系着领带,抬手将酒杯送到嘴边时,银白色的袖扣光芒微微闪了闪。岁岁是第一次见他穿得如此正式,微微侧头与人交谈,举手投足间,是成熟男子的优雅。她却忽然想起她十二岁时第一次见到他,他穿着黑色的英伦大衣,系着烟灰色围巾,沉着嘴角坐在他母亲身边,一言不发的样子。

  那个冷漠别扭的少年,长成了英俊沉着的男人。

  “岁岁。”站在陆年身边的顾婕端着酒杯朝她走过来。“你来了。”

  陆年闻声朝她望过来,眼神微微讶异了下,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顾婕将她带到陆年身边,为她介绍了几个朋友,说她是她的小学妹,也是好朋友。岁岁心里忍不住冷笑,真虚伪。

  那几个老外言语直白,直夸岁岁漂亮,有一个法国男人甚至执起她的手吻了吻。

  岁岁脸微微红了。

  陆年端着酒杯抿一口香槟,视线轻轻地笼在她身上,他第一次见她穿长裙,湖蓝色很衬她的白皮肤,长发柔柔地披散着,她微微低头羞涩的样子,与印象中那个总是爱流泪在他面前怯怯的小女孩,宛若两人。

  他才想起来,她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二十一岁,到了女孩子的适婚年龄。他又想起外婆那个荒诞的遗言,他的脸沉下来,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岁岁,陪我上楼去补个妆好不好?”顾婕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

  如果能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再不好拒绝,岁岁都会果决地说NO。

  当走到二楼楼梯口的顾婕忽然扯了扯她的手臂,然后尖叫着从楼梯上直接后滚下去的时候,岁岁仿佛被人重锤击了下,脑海中一片空白……

  Party乱成一团。

  岁岁茫然地下楼,扒开人群,走到顾婕身边,只见她头破血流地躺在地上,见到她,颤抖着手指指着她,声音痛苦吃力:“岁岁……你想让陆年做你的舞伴,你可以跟我直接说啊……你为什么要推我……”说着,她的眼泪就掉下来。

  屋子里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无数双目光朝她望过来。

  岁岁脑子一懵,然后,便明白了过来。

  她嘴角扯起一抹冷笑,想说的话被陆年大声打断:“快叫救护车!”

  他抱起顾婕,离开时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冷,很冷。

  好好的一场庆祝Party,最后以惨剧收尾。

  顾婕不仅脑震荡,还摔断了腿,需要住院一个月。

  岁岁坐在病房外,面无表情。

  陆年从病房里出来,她站起来:“陆年……”

  他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去。

  她走进病房,顾婕醒着,她腿上吊着石膏,姿势怪异,她头上也缠着白色纱布,脸色苍白,再也没有往常的明艳动人。可岁岁知道,这个样子的她,足够让陆年心疼,足够让他相信她。

  岁岁看着顾婕,她也正抬头望着她。

  良久。

  岁岁冷笑着说:“你不觉得这样的手段很低下吗?”

  顾婕淡淡笑着:“虽然低下,但很有用,不是吗?”顿了顿,她说:“反正他很讨厌你,我不过是让他更讨厌你一点而已。”

  岁岁咬牙:“你以为你赢了吗?”

  说完,她转身就走出病房。

  她依旧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没有离开。

  一个小时后,陆年拿着顾婕的衣物回来,她站起来,拦住他,第一次用那样冷的声音对他说话:“陆年,你说过会娶我,这个承诺,还算数吗?”

  Part 3.短篇

  1.今生已到不了乌斯怀亚

  他离开后,我总是做同一个梦。他在苍茫的雪地上疾走,我追在他身后,不停地喊他的名字,让他等等我,等等我。可他却置若罔闻,将我远远地抛在身后。

  我追得气喘吁吁,最后跌倒在雪地里,望着他的身影愈来愈远,渐渐消失。我坐在冰天雪地里,绝望地哭。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母亲的婚礼上。

  那是一场非常寂静的婚礼,空荡荡的教堂里,除了证婚的神父与新郎新娘,只有两位观礼嘉宾。

  那天我穿了一件鲜红的外套,戴着一顶圣诞红的毛线帽,脚上是一双红色漆皮鞋,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团会移动的红色火焰,但母亲很满意,因为喜庆。

  红色火焰面无表情地坐在长椅上,看着穿着白纱的母亲挽着傅叔的手走向神父,在心里想,这一段婚姻,又会持续多久呢?

  他是在仪式正要开始的时候才姗姗来迟,一路小跑着进教堂,微微喘着气对傅叔说:“哥,对不起啊,从机场到这里塞车实在太厉害了。”

  我看到母亲望向他的眼神里有感激,松了一口气般。她到底还是在意是否能得到傅家人的祝福的。

  傅叔也是,欣慰笑道:“还好,赶上了。”

  母亲比傅叔大了四岁,有过两段短暂的婚史,还带着我这么大一个拖油瓶。而傅家,在本城是有头有脸的生意人。这桩婚事,自然遭到了强烈反对,听说傅父甚至扬言要跟儿子断绝关系,可最后,母亲还是如愿嫁了。

  姗姗来迟的人在我身边坐下来。

  我侧目看了他一眼,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脖子上缠绕着黑色的毛线围巾,将半张脸孔都遮住,只露出短短的黑发。

  我忽然“扑哧”笑了。

  他正在解围巾的手指顿了顿,侧目看着我:“嘿,你笑什么?”

  我立即噤声,正襟危坐,摇摇头。

  他微微俯身,将面孔凑到我面前,低声问:“嘿,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靠得太近,我能闻到他身上从外面挟带进来的寒气,以及他呼吸间清冽的气息。

  我将身子往后靠了靠,低声回答:“寻。”

  “寻?”他退开一点,“姓呢?”

  我沉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这些年,我分别叫过季寻,周寻,母亲每结婚一次,我就会换一次姓。

  好在他没有再追究,朝我伸出手:“嘿,小寻,你好。我叫傅家宁。”他顿了顿,说:“你应该听你妈妈提起过我吧?”

  我握了握他的手,点头。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母亲对我说过,寻,明天还有一个人要来,傅家宁,你傅叔的弟弟,以后是你小叔叔。

  仪式结束后,我们驱车去预定好的酒店午餐,傅叔开的车,母亲兴致勃勃地跟他讨论着蜜月行程。我跟傅家宁安静地坐在后座,我望着窗外发呆。忽然,他伸手碰了碰我,我转头望他,他凑近我耳边,压低声音问:“你之前到底在笑什么呢?”

  噢,他还记着那个突兀的笑呢。

  我指了指自己鲜红的衣服帽子鞋子,再指了指他全身的黑。

  他愣了愣,然后也笑出声来。

  傅叔侧头问我们:“家宁,你跟小寻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他笑着朝我眨眨眼,说:“秘密。”

  他长得并不英俊,但他有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眸,睫毛浓密细长,眨眼时,仿佛有细碎的星光在眸中流动。

  那时候的我,并不能预料到,这个人,将会牵引我这一生所有的欢喜与哀愁。

  那一瞬,我只是望着他的侧脸,在心底偷偷地想,这个人,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傅叔与母亲当天傍晚的航班飞往热带岛屿蜜月。

  机场告别后,我被傅家宁带回了他的公寓。他住在一个陈旧的小区,是那种老式的红砖房,小区林荫道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法梧。他的公寓在六楼顶层,小小的两居室,客厅里有一整面墙的大书柜,里面摆满了书,以及碟片。角落里一盏落地台灯与一把舒适的躺椅。而他的阳台,简直是个杂乱却生机勃勃的小花园,藤蔓嚣张地爬满了红砖阳台,姹紫嫣红的花从那些绿葱中探出头来。

  我瞬间就喜欢上这个又旧又冷的公寓。

  可这份喜欢很快在半夜里被一只硕大的老鼠打碎。

  傅家宁是被我的尖叫声吓醒来的,他找到阳台上来,震惊地望着裹着厚毛毯蜷在躺椅里的我。

  “小寻……你大半夜在这里干嘛?”

  我哆嗦着手指指着角落里的花架:“老……老鼠……好大一只……”

  他蹲在我面前:“这是老房子,有老鼠很正常的。可你不睡觉,在这里干嘛呢?”

  我拍了拍胸口,慢吞吞地说:“我……我在等下雪。”

  “啊?”

  “天气预报说,圣诞节的凌晨会下雪。”我抬头望向阳台外的天空,嘀咕道:“可是我等了好久,都没有下。天气预报是骗子……”

  他“扑哧”笑了,揉了揉我的头发:“真是个小孩子啊!”

  他问我:“小寻很喜欢雪?”

  我点点头:“我没有见过雪。”

  “这个城市也很少下雪的。”顿了顿,他说:“想不想去北方看雪?”

  我想那一刻我的眼睛一定变得很亮很亮,可我却还在琢磨他话里的可信度。

  他了然地笑笑,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真的。明早就出发。”他起身将我抱起来,哄小孩一般:“所以现在,你乖乖去睡觉。”

  那一年,我才十二岁,在二十七岁的他眼里,确确实实是个小孩子。

  我们在第二天清晨出发。

  他开着一辆好破旧的越野,真的很破旧,我怀疑狠狠踹两脚,车门都会掉下来。

  一路上,我们没有过多的交谈。车内放着音乐,是外文歌曲,悠扬的调子,低沉磁性的男声。

  后来我在那歌声里竟然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回到了七岁那一年,母亲嫁给了一位姓季的叔叔,婚礼过后照样是去蜜月。临走前,母亲领着一个阿姨到我面前,对我说,她不在的这些天,家政阿姨会过来帮我做饭。最后她摸了摸我的脸,说,寻,不过晚上你要一个人睡觉了,害怕的话,就开着灯。当天晚上,下起了大雨,雷鸣电闪。季叔叔的房子很大,我把房间里所有的灯光都打开,可依旧还是很害怕很害怕,我蜷缩卧室角落里,紧紧抱着一只玩偶,雷声轰鸣里,眼泪滚落如窗外的大雨……

  “嘿!嘿!醒醒,醒醒,小寻!”

  我缓缓睁开眼,对上傅家宁担忧的眸子,他问我:“做噩梦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

  他忽然伸出手,在我脸颊上擦了擦,我一怔,然后伸手摸脸颊,原来我在梦中哭了。

  他说:“下车吧,今晚就在这个小镇住。”

  下了车,我才发觉,竟已是深夜,陌生的小镇里灯火阑珊,这已属北方地界,冷冽的寒风如刀般扑在脸上。

  我们是在第二天下午抵达H城的。

  看着车窗外洋洋洒洒飞舞的雪花,我忍不住摇下车窗,伸出手去接。北国冷冽的风呼啸而入,傅家宁也没有阻止我,只让我将围巾蒙住脸。

  我们没有在城里停留,他将车直接开到了一个大型的滑雪场。他说,这是他最喜欢的户外运动。

  我从未见过那样辽阔的雪地,一望无际的白,没有尽头,就像梦境一样。我站在这片盛大的梦境里,眼睛追随着傅家宁从坡上俯冲而下的矫健的身姿。

  我静静地想,他的姿势可真漂亮啊。

  没想到第二天晚上,我竟然病倒了。我蜷在被子里,越来越难受,头痛得厉害,浑身都在冒冷汗,却不敢出声。不知过了多久,我昏昏沉沉中,房间里的灯亮起来,有一只手覆在我滚烫的额头上,我听到他低低的声音:“原来发烧了……我就说你怎么不睡觉在床上翻来翻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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