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莲谋(3)

  很快,杨昭就让她知道了。

  第二□□上,难得下了病榻的右相李林甫半月来第一次上朝,便苦滴滴地向皇帝哭诉,说自己为国操劳积劳成疾命不久已,居然还有凶徒想要取他性命,连这最后一段日子都不让他好好过。

  皇帝见右相摆出如此可怜的模样,而李林甫所说的凶徒刑縡等人妄想谋害的名录中更有左相陈希烈、兵部侍郎杨昭在列,当然不能坐视,当即下令逮捕刑縡。

  杨昭奏道:“刑縡为故鸿胪少卿之子,有功名在身,当由御史台拘捕鞫查。”一面看向一旁的御史大夫王鉷。

  王鉷还未说话,菡玉抢上前奏道:“刑縡勾结市井凶人妄图作乱行凶,该由地方官捉拿查办才是。”

  杨昭侧过脸看她:“王大夫兼任京兆尹,不管是御史台还是长安地方,都在王大夫权职之内。”

  菡玉道:“若只是一干市井凶徒,何须京兆尹亲自出马?由长安尉逮捕归案即可。”

  皇帝对王鉷道:“既都在王卿职权之内,那就由王卿派人去捉拿罢。”

  王鉷却道:“凶徒目无法纪胆大包天,居然妄想对宰相和兵部侍郎不利,定要严加处置。臣请亲自带兵捉拿凶徒,保宰相和侍郎周全!”

  王鉷自己都请求亲自出马,菡玉还能说什么,只能瞥了杨昭一眼,退回列中。

  王鉷遂召长安尉贾季邻、京兆司录参军韦谔、监察御史吉菡玉等人,带百名金吾卫士兵前往金城坊刑宅捉拿刑縡等人。

  时制规定,调兵十人以上须经兵部批准。菡玉跟着杨昭到兵部领许可调兵的牒文,看左右无人,关了门问他:“侍郎今日行为似乎与昨日言行有悖,莫非又有什么打算?”

  杨昭慢腾腾地拿出笔墨:“有人要杀我,我先发制人以求自保,有什么不对?”

  “若只求自保,为何要告诉右相,闹到陛下面前?”

  杨昭抬头看她:“刑縡想谋害的是左右相,加上我不过是王准挟私报复而已。这等关乎性命的大事,难道不该如实禀告右相?”

  “要是能禀告右相,我早就去了。我不告诉右相而只告诉你,为了什么,难道你不明白?”

  “息事宁人大事化小,那是你的作风,”他眉头一挑,“不是我的。”

  菡玉气结:“就算你不想息事宁人大事化小,也不必借题发挥大做文章呀!”

  “我哪有借题发挥,我说了,只是求自保而已。”

  菡玉质问道:“那你把王大夫牵扯进来又是何用意?右相只道刑縡勾结凶徒图谋不轨,并未提到王銲王准,你却非得扯上王大夫……”

  杨昭嗤地一笑:“菡玉,你当右相是傻子么?刑縡什么人,无名鼠辈,值得右相到陛下面前哭诉?他故意不提王銲王准,不就是要看王鉷如何反应。而王鉷,你也看到了,是他自告奋勇地要亲自去捉拿贼人,还不是知道他弟弟和儿子必然和刑縡在一起,只有他一手接管这件事才能压下来?”

  菡玉无言以对,垂下头道:“原本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只剩我一个了,我若不是担心……担心刑縡万一真会得逞,伤害左右相和你的性命,根本不必向你告密。你就念在我也是一片好意,不要把这件事闹大。不然,我这算……算什么呢!”

  杨昭放下手中的笔,绕过案几走到她面前:“菡玉,你一片好意,到底是对左右相的好意,还是对我的好意?”

  菡玉往后一退:“左右相身为当朝宰辅,如有差池,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令朝野动荡……”

  他自嘲地一笑:“所以我只是顺便捎带的,是吗?那我自己想办法自保,你又来充什么救命恩人的口气教训我?”

  菡玉敛容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转身走回案前:“接下来你自然会知道。”

  菡玉跟过去,隔着桌案与他相对:“右相年事已高,没有多少日子了,他之后自然就是你的天下,你还想怎么样?”

  “照现在的形势,在他之后,还轮不到我。”他语调变冷,“菡玉,不是你说的吗,十年之内我将位极人臣权势滔天,我只是在顺应天命而已。”

  菡玉被他噎得无话可说:“你……”

  “而且,我现在知道了,”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有些东西,的确是必须站在最高处才能得到的。”

  说罢,他低下头,一心一意地写调兵文书。不一会儿书写完毕,盖上兵部印鉴,他把调兵令收起,纳入袖中。

  菡玉道:“请杨侍郎将调兵令交与下官,下官好去向大夫复命,调遣兵卒。”

  杨昭回道:“我会亲自去调遣金吾卫兵交给他的,你这么回复就是。”

  “你也要去?”

  杨昭扬眉扫她一眼:“这么重大的事,京师内调动数百士兵,怎么能少得了兵部的人坐镇?我当然要去。”

  “你去干什么?”

  “我说去看热闹你信么?”

  菡玉质问的话还未出口,又被他打断:“大夫还在等少卿的回音,我已经给了你交代,你是不是该去向大夫复命了?”

  菡玉看他没有离开的意思,问道:“大夫等着兵力到手前去捉拿凶犯,杨侍郎只催我去复命,怎么自己倒不行动呢?没有侍郎调来的金吾卫兵,我空给一个回复有何用?”

  杨昭冷笑道:“总得给王大夫一点时间把准备做好了呀。这会儿就算我给了他兵卒,他也不能立刻出发,何不给他个台阶下?”

  “此话怎讲?”

  杨昭眉梢一扬,不作回答。

  菡玉无奈,只得空着手回去向王鉷复命。王鉷听说杨昭前去调兵,一时半刻无法立达,反倒松了一口气似的。等了半个多时辰,百余名士兵才调集完毕,由王鉷杨昭带领着,前往金城坊的刑縡住所捉拿凶人。

  贾季邻带县府衙役先行,王鉷领金吾卫兵在后。走到半路碰见王銲,想必是从他兄长那里得了消息,刚从刑縡家回来。

  王銲见到贾季邻,有恃无恐,笑着对他说:“我和刑縡有故交,今日我兄长前去缉拿他,他必然对我怀恨在心。到时候要是他胡说八道污蔑我兄弟,您可别听信他啊!”

  贾季邻道:“王郎中只管放心,下官当然不会听信贼人妄语。若他敢污蔑王大夫,只会罪加一等。”

  贾季邻是王鉷亲信,韦会就是由他捉拿并在狱中缢杀,当然会全力帮王氏兄弟隐瞒。菡玉看他两人一眼,也不多话。

  不多时到达金城坊。刑縡大概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逃跑,只把大门紧闭。贾季邻所带人手不多,不敢轻举妄动,先将刑宅四周出路看住,等候王鉷杨昭的金吾卫兵到来。

  菡玉勒住马,越过围墙向院内楼台观望,不期然看到围墙上隐蔽的一角有人躲在树丛中向外张望,好像在观察贾季邻人马的布置。他看到菡玉向他藏身之处望去,脑袋一缩退了回去。

  菡玉心叫不好。贾季邻带的衙役不过三四十人,对付这批亡命凶徒未必能有胜算。后头的金吾卫兵不知为何行动缓慢,还不见踪影。如此安排,打草惊蛇,主力却迟迟不至,不是给了刑縡大好的机会逃跑么?

  她正焦急地引颈盼望后头的金吾卫兵,就听守在前面大门口的衙役几声惨叫,倒下一片,原来是院内的人爬上围墙开始向外放箭。

  紧接着一阵轰响,大门洞开,刑縡带着二十多名凶徒,手持刀剑兵刃,在墙头弓箭手的掩护下企图冲出突围。

  贾季邻虽然在每处出口都布置了人把守,却分散了人力,大门口的衙役又被弓箭手所创,难与刑縡对抗。刑縡等人边战边走,转眼就突出了数丈。

  贾季邻一看凶徒都持刀拿剑,见人就砍凶狠非常,吓得掉头就跑。

  菡玉拔出佩剑,策马冲上去阻拦刑縡。刑縡等人都是徒步,菡玉快马奔入人群,仗着马上优势左突右奔,连连刺翻几人。

  墙头的弓箭手一看有人骑马冲过来,纷纷对她放箭。菡玉右臂上中了一箭,她也不去理会,把剑换到左手,催马向已跑到坊前大街上的刑縡冲去。

  乱箭从背后追来,呼啸着从她身旁飞过。一支羽箭射中马腹,马吃痛受惊,长嘶一声前蹄抬起。菡玉单手握着缰绳,当即被马甩了下来。

  周围凶徒见她落马,纷纷举刀向她砍来。菡玉连滚数下躲开攻击,无奈自己落在贼圈中,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乱刀砍中。

  突闻数声骏马长嘶,一匹矫健的黑马从斜里直冲过来,打乱了众凶徒的阵势。马上武士身穿黑衣劲装,手执一杆粗如儿臂的银枪,舞起来虎虎生风,横枪向众凶徒扫来,枪杆劲力雄浑,刃上利气逼人,当即把几名凶徒扫飞了出去。菡玉本倒在地下,周围的人都站着,这么一扫便把菡玉身旁的人全都扫开,她却安然无恙。

  菡玉认出那匹黑马是皇帝赐给杨昭的,以前还见他骑过,马上艺高武士想必是杨昭家的护卫--黑马跃过时她看见了他的脸,吃了一惊。

  那分明是她在杨慎矜家中见过的“九娘”。杨慎矜举家获罪,她怎么会成了杨昭的护卫?杨昭知道她是女子吗?还是……

  心中闪过无数疑惑,只是眼下情势危机,不容她多想。

  众凶徒被银枪所创,一时无心再顾菡玉,纷纷避走。另一匹马趁机突入人群,从菡玉身旁掠过,骑马人弯腰向下探出手。菡玉抓住借力,纵身一跃跳上马背。骏马几下奔突跑出混战圈子,直到后方安全处才停下。

  “你不要命了吗!”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怒斥。一双手从她腰侧伸过来,握住她中箭的手臂查看伤势,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

  菡玉一赧,企图掰开他的手:“一点小伤不要紧的,我自己来……”

  “这还叫一点小伤?”杨昭按住她不让她乱动,又不敢下手去碰她伤处。那支箭力道极强,竟把她右臂射了个对穿,箭头从另一面透了出来!想起刚才惊险之状他还心有余悸,如果他晚到一步,是不是就只能看到她被乱刀砍得支离破碎的尸首了?

  那一瞬间突然就想起她说过的“毙于乱刀之下,死无全尸”,那是第一次见面她对他下的谶语,他从未当回事,也根本不在乎将来自己是何死法,直到看见那些刀斧向她砍下去,才觉得这几个字如此残酷血腥,令人胆寒。

  “你当你是铜头铁臂刀枪不入吗?一个文官跑去乱逞什么强!刀剑无眼,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差点没命了?”

  “没什么大不了……”她嘟囔道,看了看手臂上的箭,“我单手使不上力,你帮我把这箭尾折断好么?”

  杨昭抓住那箭,箭杆硬实,强行用力掰断难免会牵动伤口,有些下不去手。菡玉道:“你只管折罢,我不怕疼的。”

  杨昭咬一咬牙,猛一发力把羽箭的后半段折下来,只剩半截光杆留在外头。菡玉翻过手臂,抓住另一边的箭头把穿在她手臂里的断箭抽了出来。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仿佛只是挑出肉里的一根刺。

  杨昭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握住她的右臂,只见中箭处留下一个血窟窿,有淡红的血水从里面泛出。“你……”他心中又怒又痛,偏偏又不知该骂她什么,只狠狠瞪着她。

  “我不怕疼的,这点小伤真不算什么。你又不是没见我中过刀,明天就会好了。”她胡乱撸了撸袖子把伤口遮住,“好了杨侍郎,你能放我下去么?”

  这时韦谔骑马靠近过来,焦急地问:“菡玉,你刚刚被贼人围住了?可有受伤?”

  菡玉道:“多亏杨侍郎及时赶到打退凶人,就是马中箭受伤而已。”

  韦谔看一眼坐在菡玉身后与她同乘一骑的杨昭,转头对一旁骑马的京兆衙役道:“给吉少卿重找一匹马来。”

  衙役立刻把自己的马让出来。杨昭无奈,只得放开菡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莲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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