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玉离(2)

  安禄山未能拜相,赏赐封禄却一样都没少。正月初九,皇帝下制加封安禄山为左仆射,赐他两个儿子一人三品官,一人四品官。因太宗曾担任过尚书令,后世臣子都避而不任此职,左右仆射实际就是尚书省的最高长官,安禄山倒成了杨昭的上司。

  杨昭也不甘示弱,指使幕下群臣上奏美言,请求晋升他为司空。司空与太尉、司徒合称三公,皆为正一品,辅佐天子安邦定国,无所不统。

  安禄山对左仆射之职仍不满足,自己向皇帝要求担任闲厩、群牧等使。闲厩群牧都是管理战马的署衙,安禄山正可利用权力之便为自己搜罗良马充实军力。

  菡玉屡次上书劝阻未果,反而惹恼皇帝。杨昭不出面,她一个人势单力微,说的话毫无分量,眼睁睁看着安禄山得逞却毫无办法。

  不过让她吃惊的是,安禄山同时还荐举了御史中丞吉温为兵部侍郎。吉温原在河东任魏郡太守,与安禄山有过接触。他由杨昭一手提拔上来,在右相那里碰了壁,便索性投靠安禄山和杨昭作对,朝堂上也敢公然顶撞。

  菡玉远远望着百官列首的那两人,心底无奈地叹口气。

  杨昭最近的脾气越来越不好,动不动就对她发作,还常常当面斥责其他官员,朝堂上捋起袖子来喝骂,被人鄙为毫无宰相威仪。

  其实他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只是原先一直对她包容忍让而已。

  自安禄山拜相一事和他有了分歧、被他厉言喝斥之后,两人就没再好好说过话。她也曾请求他进言阻止安禄山兼群牧职和为部下请功,但他不为所动。一夕之间,他对安禄山的态度大为改变,仿佛有所忌惮,只要安禄山不动摇妨碍他的地位,其他的可以忍让一些。

  菡玉低下头去,两人的争吵声远远传来,听在耳中嗡嗡地响,却辨不清说的是什么。杨昭与吉温为何决裂,她最清楚不过,她似乎是这其中最重要的环节,然而最终还是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一环。

  “好了,二位卿家不必再争了,此事牵涉甚广,二位所说都有道理,待朕慢慢想来,日后再作商议。”皇帝一句话,终于将剑拔弩张的两人劝止息。皇帝也倦乏了,宣布散朝回宫。

  杨昭与吉温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掩不住敌意,只是杨昭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吉温却还保持着恭敬的姿态。百官纷纷退出太极殿,吉温朝杨昭虚行了一礼,先自走了。

  从菡玉身边经过时,吉温微微一顿,看了她一眼。菡玉眼光一扫,便看到他眼中痛楚不舍,千言万语脉脉不得诉。她不忍多看,避过他走上前去,对杨昭揖道:“相爷,百官都散了,为何相爷还在此滞留?”

  “这么着急,你想走就走,又没人拦着你!”

  菡玉一怔,心想自己是看他停留驻步,不好一人先走了,客气过来请示一声。但又想他还在气头上,说话口气重一点很正常,身为下属受着便罢了,于是低头弯腰静候他回音。

  过了片刻,杨昭语气稍平,问:“你也回省院?那就一同走吧。”

  “是,相爷请。”菡玉欠身礼让,让他先行。

  两人才走到承天门下,杨昭突然道:“等一等,有件要紧事忘了请示陛下。”转身回行,准备绕到太极殿后皇帝上下朝休息的两仪殿去。

  菡玉道:“相爷既有要事,下官先行告退。”

  杨昭却道:“待会儿还有事要你去办,你随我一同走。”

  菡玉应道:“是。那下官就在此处等着相爷。”

  杨昭却沉下脸:“这地方有那么好?叫你跟来就跟来!”

  菡玉一抬头,见他神色中已有隐怒,不知自己这几句话又哪里惹到了他,只得跟他往两仪殿走去。转过太极殿墙角,她不经意看到原来自己所站的地方,旁边不远处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正在宫门前话别。胖的那个是安禄山,而瘦的那个……

  她急忙转回头,惴惴地思忖杨昭是不是也看见了。刚转过去,又看到杨昭正回头看自己,怒色愈深,不由心里一慌,脚步也停滞住。随侍引路的小黄门走在她身后,不意她突然停步,走得急就撞到她背上去了,“哟”地叫了一声。

  菡玉正走神,突然和人撞了,回身便朝那小黄门作揖赔礼。小黄门忙道:“吉少卿你可别,是小人不留神撞了你,小人给你赔礼才是。”

  这么说着,菡玉已经弯腰下去了,只觉得右手肘突然被人托了一把,身子就被掀了起来。那力道之大让她往后一个踉跄,背撞到宫墙才站稳。

  “你就这么不想走,步子都迈不动了是不是?你想留就留吧,就站在这里,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哪儿也别去了!”

  小黄门吓傻了,连忙道:“不关少卿的事,全赖小人走路不长眼,竟然撞了少卿……”还没说完,前头杨昭忿忿地一甩袖径自走了。他也闹不清右相怎么突然对吉少卿发那么大脾气,愣愣地看看菡玉。

  菡玉扯出一个笑容,勉强解释道:“右相着急面圣,必是有机密要事,闲杂人等是该回避。我就在此处等候相爷吧,大官请自便。”

  小黄门实在摸不着头脑,便顺着她道:“那小人先告退,吉少卿有事尽管吩咐。”

  菡玉站在太极殿的墙角处,其前的广场和承天门、其后的两仪殿都看得真切。杨昭走到两仪殿前,殿门紧闭,只开一小缝让他一人进去了。

  另一边安禄山与吉温说完了话往内庭走,看到杨昭进两仪殿便也跟过去,却被侍卫拦在外头。两人争执了一会儿,那侍卫丝毫不肯松口,安禄山只得作罢,讪讪地绕向月华门往后廷去了。

  菡玉瞧着安禄山肥胖的身躯消失在月华门内,忽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正要回头,就听见耳后一声低唤:“素莲。”

  那声音近在咫尺,可以想见此时她若转过身去,那张脸就在面前。

  菡玉抬头看了看紧闭的两仪殿大门,深吸一口气,往前悄悄挪了一步才转身:“原来是吉侍郎,怎么还没回去呢?”

  吉温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别怕,这会儿百官都下朝离宫了,陛下也在后头,这里没人。”

  菡玉被他抓住了手,心里一慌,脸上笑容也挂不住了:“侍郎有什么要紧事要和下官说么?何必在此……”她试着把手抽回来。

  吉温握得更紧,目光炯然地逼紧她:“这招我当初找到你家时你就用过了,还想故技重施?那天我是喝醉了酒,但我都记得。你既然认了我,就休想再装作陌路人。”

  菡玉心头纷乱,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好。突然又听到两仪殿方向传来开门声,她忍不住回头去看。出来的是一名内侍,径从另一边走了,身后的大门却未关上。

  菡玉心里着急,眼睛直瞄那半开的殿门,生怕又有人出来看见他们。吉温不肯放手,她挣不过他的力道,只得道:“我不是不肯认你……”

  他趋上来一步,视线侧向两仪殿那边:“是因为他吗?”

  菡玉垂下头去不答。吉温追紧一步:“是杨昭逼迫你,让你有家不能回、有女儿不能认么?”

  菡玉摇头:“吉侍郎,其实并非……”

  吉温软语打断她:“你叫我什么?怎又这样生分起来?”

  菡玉叫得结结巴巴:“七……七郎……”

  “我明白你的难处。”吉温语调放缓,另一只手也覆上她的手背,“你暂且忍耐一段时间,用不了多久的,你等着我!”

  菡玉吃了一惊:“你要做什么?他并没有……”

  “你别说了,我怕我会忍不住。”吉温别过脸去深吸一口气,“他对你安的什么心思,我会看不出来?你还住在他家里……”他一拳捶在面前殿墙上,太阳穴上一条青筋突突地跳着,是怒极的征兆。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她黯然一笑带过,见他还欲开口,制止道,“七、七郎……你且听我一次,投靠安禄山绝非良策,还是快快与他划清界限吧。”

  吉温道:“我也不想如此,但眼下杨昭权势滔天,单以我个人之力哪能撼动他分毫?”

  菡玉摇头道:“你这是引虎拒狼,后患无穷。以你和杨昭的私怨,他若寻不着事端,未必会把你怎么样,最多将你贬出京师。但你为安禄山做事,正好给了他寻衅的事由,他必然不会放过你。杨昭和安禄山势成水火,但他们一个在朝一个在野,正面碰上的机会不多。你留在京中为安禄山奔走,岂不是首当其冲,让杨昭全冲着你来了?”

  吉温道:“素莲,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成大事者哪能不担风险,明哲保身只会固步自封、一事无成。”

  菡玉知他刚愎自用,决定了的事向来不受他人左右,只得道:“我曾屡次向陛下进言安禄山必反,与他势不两立,誓必除之。你如今帮他办事,岂不叫我为难?”

  吉温瞅她片刻,不答反问:“素莲,东平郡王与你有何仇隙,你非除他不可?你离开我也就四五年的时间,他远在范阳,你们如何结的仇?”

  “我与他并非私怨,而是……”她微微摇了摇头,“总之他非死不可。”

  吉温握住她双肩,轻声道:“素莲,你连我也不肯坦诚相告?你什么都不说,我如何帮你呢?告诉我,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菡玉见他目光盈盈柔情无限地望着自己,忍不住又开始结巴了:“七、七、七郎,我……”

  吉温轻轻笑了起来:“是因为分离太久生疏了吗,重逢至今还没听你把七郎两个字说利索过。以前最喜欢听你在枕边柔声细语地叫我……”双臂一收,就将她搂进怀中。

  菡玉被他这么一抱,心思顿时转了过来,连忙一边推他一边去瞅两仪殿门:“别……光天化日皇宫禁城,会被人看见的……”

  吉温眼角朝两仪殿一瞥,立即撒了手,匆忙道:“素莲,你等着我,千万别……”他略一支吾,最终只说了一句“万事小心!”从她身边错身而过,急匆匆地走了。

  菡玉背对着他,身后的脚步声越行越远,渐渐听不真切了。她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脑中忽又想起以前的事来。他很少来看她,难道过来一次,又立刻被叫走。她堵气故意不看他离去的背影,背过身去自己偷偷地哭,只听到他的脚步声沉重而又迟缓,一声一声、一点一点地远去。

  如果那时候明白他的心意……可是那时、那事、那人,都回不来了。

  泪意倏然汹涌而至,盈满了眼眶。他薄情负心,他投靠安禄山助纣为虐,不管他做了什么她都不会怪他,只是因为……因为……

  突然间感觉到侧方有凌厉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仿佛要灼出洞来,转头就见两仪殿前台阶上,杨昭满面沉郁地盯着她,不知站了多久。

  菡玉急忙垂下眼睑将泪痕掩住,只是眼睫上还沾着些许水珠消弭不去。

  片刻杨昭已到了面前,沉声问:“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菡玉连忙说:“没说什么。”又想不出好的理由搪塞,就那么干巴巴的一句话,再说不出来其他。

  “藕断丝连,妇人之仁!”他冷哼道,“他现在可是安禄山的鹰犬爪牙,怎么不见你大义灭亲割袍断义?还是少跟他往来,避避嫌疑的好!”

  菡玉不好反驳,恭顺地回答:“相爷教训的是,下官记住了。”

  杨昭抬脚欲走,不意被一块凸起的青砖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往前冲去。菡玉急忙伸手拉住他:“相爷小心!”

  杨昭反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前冲的力道之大险些将她也往前带倒。菡玉扶他站直了身,他的手却还不放开,指节正扣住腕间的细骨,竟像铁钳一般,似要把她手骨捏碎。

  菡玉忍痛让他握着,问道:“相爷,你没事罢?”

  他这才放了手,连句谢也不说,鼻子里哼了一声,甩手将她抛开,自顾走了。菡玉这些日子见多了他的乖戾,未加细想,举步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熏疼杨大叔……

  改后女主对吉温不太暧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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