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玉陷(2)

  京城这边安庆宗暗渡陈仓悄悄准备,范阳那头安禄山也是蠢蠢欲动,渐露端倪。

  天宝十四载夏,安禄山遣副将何千年入朝奏事,以胡人作战勇猛、以胡治胡为由,请求以蕃人将领三十二人取代汉人将领。叛唐之心,昭然若揭。

  以胡治胡是皇帝自己提出的政策,因此仍然不疑,命中书省立下敕书,并发给何千年委任状,带回范阳加以任命。

  连韦见素都觉得陛下这是在玩火,请杨昭与他一同劝说进谏,不能让安禄山如此一味坐大。杨昭没有立即答应,过了几日才连同韦见素上奏,请求召安禄山入京为相,将其所辖范阳、平卢、河东分别由节度副使贾循、吕知诲、杨光翙分领,则可分解其势化险为夷。

  皇帝虽然当时同意了,但是这四道任命的制书却留而不发,先派内侍辅璆琳以赏赐珍果为名前往范阳,暗中查探。

  辅璆琳回京后盛赞安禄山忠心不二,更感念陛下待他的圣恩,对现状非常满意,不可能有反心。皇帝便对左右相说安禄山并无异志,东北奚和契丹还需要他镇抚,征他入朝为相之事就先算了吧。

  菡玉听说这主意是杨昭出的还觉得有些诧异。去岁皇帝有意加安禄山为相,如果不是他为了自己权势一力阻止,早些把安禄山征召入京,就没有后来这么多麻烦了。如今他居然主动献策征安禄山入朝,是终于感觉到安禄山无法掌控了么?

  如今普天之下能镇住安禄山的,也唯有陛下一人了。

  菡玉归剑入鞘,拿了夜间搜捕所需的令牌走出府衙偏门。

  门外已集结了百来名衙役,韦谔看她佩了剑,迎上来问:“少尹也要亲自前往吗?捉贼这种事交给我们这些武人就好。”

  菡玉正色道:“这是我上任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等大案,还是亲力亲为、小心谨慎为好。京城以往都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自关中大饥以来已出了好几起大案,轻则洗劫财物,重则伤人性命。这次的贼人武艺高强来去无踪,闹得人心惶惶。今夜务必要抓住这伙飞贼,以安人心。”

  韦谔应了一声,心里却道:这哪是小心谨慎,根本就是小题大做。听报案的富户说,飞贼一向独来独往,或许就只有一个人,也就偷了几件首饰,不过是普通的梁上君子,菡玉竟带了百名衙役专去候着抓那小贼,也未免太把这案子当回事了吧?

  京城夜里实行宵禁,街道上空无一人,一片漆黑。这一百多人走在静悄悄的大街上,脚步声格外响亮。一行人到了报案的亲仁坊富户宅第,将豪门大院团团围住,等候飞贼落网。

  韦谔抓了抓脑袋。一百名衙役这么围着,哪个贼还敢来光顾啊?菡玉果然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文官,竟然用这种方法抓贼。韦谔一早就劝过她,无奈她态度坚决得很,非得这么办,做下属的也只能从命。

  他抬头望了望这家富户的宅院。亭台楼阁绿树掩映,看得出是富裕的人家,只不过被旁边邻居家的一比,就显得有些寒酸了。

  “我要是那飞贼,肯定偷旁边这家,多气派!一看就知道这两家根本天差地别呀。”等得太久,一旁衙役闲着无趣,开始小声闲聊起来。

  另一人道:“那家?那可是陛下赐给东平郡王的宅邸,也敢去偷?当然是小门小户的容易得手。要说气派,长安城里就数大明宫最气派,你敢去偷不?”

  先前那人道:“原来是东平郡王府,怪不得如此富丽堂皇。照这么看来,这飞贼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只敢小偷小摸而已。”

  韦谔回过头去,斥道:“别作声,忘了我们是在抓飞贼吗?”

  那两人马马虎虎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吉少尹不辞辛劳治灾有功,平日处事也公正无私,为人又和善,衙门里兄弟们都十分敬爱。但是少尹今日之举,大家都不得不承认,好像是有那么一点……蠢蠢的。

  韦谔也觉得这么白等实在无稽,悄悄往前走了几步到菡玉身边,小声道:“菡玉,咱们这样兴师动众,飞贼还会来么?”

  菡玉抬头盯着围墙,忽然一指墙头露出的树梢:“来了!”

  韦谔立即按住刀柄,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树冠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来了?是飞贼么?”

  菡玉手一挥,指向邻近的东平郡王府院墙内:“跳到那边去了,快追!”

  韦谔朝她所指之处看了半天,只看到树梢微动,哪里有人影。他还想仔细看,菡玉已经带着人往东平郡王府大门而去了,他只得也立刻跟上。

  众人听她这么一喊,纷纷亮出兵器跟着她跑。不一会儿百来人都聚集到郡王府门口。

  菡玉指挥道:“飞贼躲入郡王府内了,把郡王府围住,各个出口严加把守,任何人不准出入,以免危及郡王家属!”

  韦谔微感疑惑。飞贼都是飞檐走壁,光把守出口有什么用?他悄声问身边的大汉:“张三哥,你眼力好,刚才看到飞贼往哪里去了么?”

  张三支吾道:“哥哥刚才打了个盹,没注意看……少尹不是看见了么?跟着他走,听候吩咐就是了。”

  韦谔陪同菡玉上前叫门,过了许久才有人提着灯笼来应,是个文士打扮的青年,目光凛然不卑不亢,扫视了一圈,才对菡玉缓缓道:“京兆少尹深夜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菡玉知道此人是安禄山的门客李超,平日里身份是郡王府的管事。她行礼道:“隔壁富户家中遭窃,下官奉命捉拿飞贼,追捕中飞贼翻墙遁入郡王府,因此冒昧打扰。还望先生配合下官将贼人捉拿归案,也保郡王府上下安全。”

  李超道:“小人当然会全力支持少尹捉拿飞贼,只是这大半夜的突然说要抓贼,把大家都惊动起来,实在有所不便。不知少尹可有搜查的许可令?”

  菡玉亮出令牌。李超看过确认,也未多说,便让她进去了。

  菡玉本以为会遇上太仆卿安庆宗,还得费一番口舌,没想到如此顺利。她安排衙役们分头搜查,自己带了韦谔和少数几人直奔后院东厢。

  李超一直跟在菡玉身边,见她往东厢而去,阻拦道:“少尹,飞贼翻墙而入,定是藏匿在园中昏暗隐秘之处。东厢是太仆卿书房,彻夜灯烛通明,贼人不可能藏在此处。”

  菡玉见他阻拦,心中愈发笃定,说:“飞贼从东墙进入,躲入厢房也不无可能。听闻这飞贼武艺高强,若潜入太仆卿书房中,太仆卿岂不危险?还是小心为上,勿放漏网之鱼。”

  李超微微一笑:“太仆卿应邀去荣义郡主府上拜访,留宿未归,少尹多虑了。”荣义郡主是皇帝亲自许婚给安庆宗的,二人尚未完婚。

  安庆宗不在王府内?菡玉觉得不妙。“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若抓不着飞贼,难以向大尹交代。若是别处寻着了飞贼,下官便不入屋舍打扰,否则还是要一一搜查,以防万一。”

  李超道:“少尹如此尽心尽责,实是京城百姓之福。”

  不一会儿,园中各处搜查的衙役纷纷来禀报,自然找不见飞贼踪影。菡玉对李超道:“如此下官不得不冒犯了,希望太仆卿不要怪罪呀。”

  李超道:“厢房狭窄,容不下这么多人。太仆卿在书房内收藏了不少珍宝古玩,平时连我们这些下人都不让碰的,还望少尹体谅。”

  菡玉道:“无妨,下官定会当心,不损伤一桌一椅。”命衙役们三三一组,分别进厢房各间搜查,菡玉自己则带了韦谔和另一名武艺出众的衙役,只四个人进入东厢房内。

  韦谔进入书房,一一查看桌椅下、书柜后头和屋梁上有无藏身之处。他找过一遍,未觉可疑之处,回头却见菡玉翻箱倒柜,连架子上的古董都不放过,不由惊讶道:“菡玉,你在找什么?那里头还能藏得下人?”

  菡玉把抽屉关上,讪笑道:“我真是急糊涂了。你们俩继续往东头搜查,我去西边看看。”心里却是焦急万分。

  她推门步入里间。里间只有外间一半大,放了一张简易的睡榻,榻前仅三尺转圜空间。明明好几次看到安庆宗和数名门客一同进来,这么小的地方,怎能容纳那么多人?难道书房里还有密室?

  她蹲下身去检查睡榻上有无机关,忽听喀哒一声轻响,通往外间的门被关上了。紧接着后颈一凉,一把短剑架到了她脖子上。

  “人说吉少尹容貌清秀有如女子,今日一见果然不假,扮起女飞贼来还真能以假乱真呢。我正担心被女飞贼听去什么要紧的事,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

  菡玉面不改色,瞥了一眼颈间的利刃:“先生这是何意?”

  李超道:“那就要看少尹在找什么了。”

  菡玉道:“自然是在找藏匿的飞贼。方才我已看过了,床底下也没有,想必不在书房内,还得去别处找。”

  李超冷笑道:“少尹为了这个飞贼真是劳心劳力鞠躬尽瘁,夜夜奔波辛劳,一面扮贼一面扮官,独角戏唱得好不热闹。”

  菡玉道:“先生这么用刀指着下官,莫非是误会下官与那飞贼有所牵扯?”

  李超道:“小人都跟少尹说得这么明白了,少尹还要装聋作哑。既然少尹不肯承认,也罢,小人错杀的好人不止一个两个了,再多一个也无妨。”

  菡玉道:“我可是朝廷命官,外头那么多人在场,都是人证。我若是在郡王府出了事,太仆卿也难逃干系!”

  李超笑道:“京兆少尹为民除害,不幸被飞贼所伤以身殉职,想必身后还能得到厚待,追谥加封百姓称颂呢。”

  菡玉道:“既然如此,能否索性让我死个明白。那些图,究竟藏哪里去了?”

  李超道:“少尹早些如此爽快不就好了,还省得绕来绕去多费唇舌。小人倒是不介意满足少尹这最后一个愿望,不过,那得等我确认你断气了之后才行。”说着手中短剑贴着她喉咙一抹,血花飞溅。

  李超猛然惊得瞪大了眼,眼看着面前那喉咙被他割破、本该立即倒地气绝的人眼睛眨也不眨,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扭到背后,手中短剑也被夺去,反过来架在他自己颈中。

  菡玉膝盖顶住李超后背,将他压得半跪在地上,低声喝问:“图在哪里?”声音中夹着粗重的呼吸声,如同风箱一般。她虽不伤性命,喉管毕竟被割断,呼吸也有些困难。

  李超瞬即平复心中惊骇,沉声道:“只怕要让少尹白走一趟了。”

  外头不知出了什么事,闹哄哄的人声鼎沸,不一会儿还有人高喊着“吉少尹”,四处寻她。声音渐渐地趋近过来。

  菡玉厉声道:“先生可不见得有我这般神通和好运,脖子里挨一刀,恐怕想说也没机会了。”说着手下使力,利刃切进他颈后皮肤,立时冒出鲜血来。

  李超忍痛道:“素闻吉少尹刚直不阿公正无私,这回不但使诈凭空造出一伙飞贼来,还要假装飞贼行凶趁机杀人么?”

  菡玉当然不会真的取他性命,手中刀砍不下去了。这时已有人涌向书房,只听见韦谔道:“少尹方才就在这书房里,说是要往西边去寻,兴许就在附近--唉!相爷您不能进去啊,让卑职先进去探路,飞贼可能就藏在此处……相爷!”

  菡玉略一走神,身后的房门“砰”的一声被人一脚踢破。

  杨昭赤手空拳地闯了进来,一眼便看到她喉间拉开三寸长的一道口子,血水还在汩汩地往外冒,目眦欲裂,喊了一声:“菡玉!”一手揽过她到怀中护着,另一手拔出她腰间佩剑便要往李超身上砍去。

  菡玉急忙拦住:“相爷,留活口!”说得太急,一口气接不上来,喘得厉害。

  杨昭见她喉口受伤,气息断断续续,以为她重伤难治生命垂危,那一刀简直把他的心肺也一并割碎了。他也顾不得李超了,丢开手中长剑捂住她喉间伤口:“菡玉,你别说话了,你忍一忍,我马上找御医来救你……”

  “我没事,我不怕刀伤的……”菡玉眼睛不离李超,手中短剑仍指着他,“相爷,你能给我条帕子把伤口扎住么?这里开个口子,说话好生费力,一会儿叫其他人看见要吓着他们了。”

  杨昭刚刚一时情急乱了方寸,这才想起她身怀异能,刀兵所伤都能立刻痊愈,又见她说了这么长的话伤势也无恶化迹象,才放开她掏出自己汗巾,草草包扎了她脖子里的伤口。

  门口有房门碎骸挡着,内间地方又小,韦谔等人进不来,只能看到杨昭背影,焦急地问:“相爷、少尹,你们没事吧?”

  杨昭道:“飞贼已经抓住了。”用剑指着李超把他推出门外,“此人勾结飞贼里应外合,妄图谋夺郡王府资产,更胆大包天谋刺朝廷命官,其心叵测!来人,将他押到御史台交由御史审问,务必查出同党一网打尽!”立刻有他带的士兵过来将李超押走。

  菡玉一直留意李超目光有无瞥向藏秘之处,他却始终目不斜视。她跟在杨昭身侧,一边往外走一边查看四周。杨昭道:“别看了,你的飞贼行踪败露被他们察觉,你要找的东西早不在王府了。”

  菡玉听他如此说,明白自己近来所作所为他全都知道,今日借捉贼搜查,只怕也都在他掌控之中,难怪他会突然闯进来。东平郡王府是安禄山在京城的据点,他怎么可能不加监视?

  她低下头,随他出了书房。

  韦谔见菡玉脖子里包了白色汗巾,惊问:“菡玉,你受伤了?”

  菡玉摇摇头:“不碍事,一点皮肉小伤而已。”转头看别处,院内除她带来的百来名衙役之外,密密麻麻全是铠装的士兵,手举火把,将郡王府庭院照得亮如白昼。除李超外,郡王府内的其他几名门客也都被士兵绑住,押往御史台。

  他抓安禄山的门客,是为了护她周全么?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又傻乎乎地做了一次别人的垫脚石。

  但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最后一个她能对付安禄山的机会也错失了。

  菡玉抬头看向黑暗的夜空。今夜本就不晴朗,地面火光一盛,更是星月尽灭漆黑如墨。就像那些她独自在外漂泊的夜晚,所有的亮光都已泯灭,明朝的晨曦不知在何方,还有无希望能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写到菡玉的身体被砍来砍去割来割去都怪瘆人的……结尾还会写她被大卸八块你们怕吗!

十三章·玉陷(2)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玉昭词最新列表+番外章节

正文卷

玉昭词最新列表+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