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玉蕴(3)

  明珠提着自己从药店抓回的补药,绕道从侧门回相府。她为避人耳目而选的偏僻曲巷,居然有人也看中了,守在小门外焦急地搓着手走来走去。

  明珠认得这人是东市何记制醯的掌柜何四,她去他店里打过几回醋,因此撞见裴柔在店里拨筹记账。

  她往墙后退开两步,不一会儿小门内出来一个人,是裴柔的丫鬟梅馨,何四急忙迎上去。离得远,明珠只断断续续听到梅馨说:“别再来找娘子了,她不会见你的!……最近流言传得那么厉害,你没听到吗,还找上门来,你想害她?……相爷如此情深意重,全都揽了下来,你还想娘子怎么样?……当真为她好就别再来了!”

  梅馨缩回门内,何四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踉跄而去。

  明珠等他走了才出来,进门远远看到梅馨一个背影,发现她并未往裴柔住的后院而去,而是去往庖厨方向。她正好也要把药送过去,便跟了上去。

  厨房旁专置了一个小棚子煎药,摆了好几个药罐在火上煨着。梅馨鬼鬼祟祟地挨个检查那些药罐,还拨拉出一点药渣来用纸包了藏在衣兜里。

  明珠躲在墙后,等她都摆弄完了准备离去时才现身出来,迎面过去笑道:“梅姑娘,你是来拿裴娘子的冰糖燕窝么?在蒸笼上温着呢,拿过去保准还是热乎乎的。”

  梅馨见她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唯恐自己刚才行径被她发现,期期艾艾道:“明珠啊,你、你也过来拿给少卿炖的补品吗?”

  明珠道:“我是来取药的。对不住了梅姑娘,我着急着把药端去,不能给姑娘帮手了,裴娘子的燕窝在最里头那个蒸锅的第二层,姑娘请自取吧。”说着急急忙忙越过梅馨,把新药包放到架子上,倒出药罐里煎得浓稠的药汁用药盅盛了,又急急忙忙地端走。

  梅馨舒了口气,恢复坦然的模样,取了燕窝盅而去。

  明珠将药端进菡玉房中,果然见床前案几上的药碗还像她出门之前一样一动未动,低声叹气道:“少卿,该吃药了。”把手中托盘放在桌上,过去摸了一摸,碗还温着,便端起来要喂她。

  菡玉拥被倚在床头,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浅浅一笑:“明珠,我这碗还没喝呢,你又端一碗过来,真当我是药罐子了。”

  明珠道:“那碗不必管它,一会儿倒在窗子外头树丛里就是。”

  菡玉诧异道:“为何?”

  明珠道:“那碗是在厨房那边托人煎的,不过是个幌子,只是些普通的补药。真要给少卿喝的,我都在屋里偷偷煎好。”

  菡玉点头:“明珠,也亏得你想这么周全。”大夫给她开的安胎药,要是被别人认出来,身份不就暴露了。

  明珠舀起一勺药送到她嘴边:“少卿,药快凉了,趁热喝罢。”

  菡玉摇摇头:“我不喝,你一起倒了罢。”

  “少卿,你总是背着相爷不肯喝药,如此下去,身体怎会康复?”明珠劝道,见她坚持不喝,放柔声音,“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腹中孩子想想。天下父母,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

  菡玉低下头没有说话。明珠瞅着她,小声问:“少卿,你知不知道裴娘子也……”

  菡玉转头看向窗外,模糊地应了一声:“嗯。”

  明珠看她并不想说下去,也就止住话头。此事传得满城皆知,少卿想必也全都知道了,不知她作何感想打算?

  杨昭出使江淮,裴柔在家有了身孕,因为有滑胎小产迹象,杨昭请了不少名医回来看,这事也就瞒不住了。孩子才两个月,而两个月前,杨昭还远在千里之外。宰相头上扣了这么一顶大绿帽子,一时流言蜚语四起,人人津津乐道。

  连明珠也不得不承认,杨昭确实不是一般人。他既没有对裴柔大发雷霆绝情休弃,也没有恼羞成怒去报复迁怒那些笑话他的人。他给出的理由十分奇葩,道是自己外出不归累月,爱妾思念至深荏苒成疾,白昼梦见二人相会,交而有孕,此乃夫妇相念情感所致也。

  这么荒诞的理由,从宰相嘴里亲口说出来,爱妾肚子里的孩子,自然就是他的孩子了。背地里怎么猜度都没关系,至少裴柔在相府依然有立足之地。

  这事传来传去,最后就变了样。在女子眼里,宰相大人年轻有为、相貌堂堂,身居高位富贵逼人,家中却只有一个贫贱时相伴至今的妾侍,已经够得上糟糠不下堂的美誉了,这是何等的深情忠贞!如今宰相日理万机冷落了爱妾,妾与他人有染,宰相非但不追究,还硬是把丑事全兜揽了下来,这又是何等的宽容胸襟!那女子真是让人羡慕到忍不住要嫉妒气愤了!

  而在男子口中,又是另外一番说法。男人哪个不爱美女,不想左拥右抱?除非他不能,没有这个条件。有右相这样的权势地位还不贪女色,肯定不是因为没有条件,而是另外一种“不能”了,没看连家中仅有的一名小妾都出去偷人了吗?正好右相没有子嗣,以后想必也生不出来,趁机捡个便宜爹当当,好歹香火有继。加上以前传闻过的右相有龙阳之好,这事就更有鼻子有眼令人信服了。

  明珠当然知道那些都是道听途说,然而杨昭容忍裴柔与卖醋郎有染、认下不属于自己的孩子,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她和府中其他人一样,原以为裴柔并不得相爷心意,现在看来,裴柔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还真是不一般。不知少卿对此事作何感想?相爷对她们两人又到底是何态度?

  她低声劝道:“那少卿更应该保重身子,毕竟这才是相爷嫡亲的……”

  菡玉叹了口气:“明珠,实不相瞒,我这破败身子,本是不能有孩子的,只是因为舍不得才留他至今。”

  明珠吃了一惊:“少卿,你要做什么?”

  “你别紧张,我没打算做什么,听天由命、顺其自然罢了。反正,”她无奈一笑,“这孩子迟早也是留不住的。”

  “谁说留不住?”不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杨昭大步迈入,直至床榻前,拉住她双手,“以后不许再说这种丧气话。”

  明珠把手里药碗放回案上,起身对他行礼。

  杨昭道:“她又不肯乖乖吃药了?你出去吧,这里有我来。”明珠便依言退出门外。

  菡玉仍是不肯喝药。他端起碗谑道:“你是非要我喂你才肯喝么?我可没明珠那么有耐心,一勺一勺地劝。”

  菡玉道:“喝了也无济于事……”话没说完,就见他端起药碗自喝了一口。

  菡玉目瞪口呆,刚想说那是妇人的安胎药,男子不宜饮用,他已放下碗俯身下来,一手撑着床栏,一手圈住她脑后,唇齿相接,把那口药哺入她口中。

  她措手不及,险些呛到,药汁糊里糊涂地就吞下去了,他却还不放开,唇舌交缠,和着汤药的苦味。

  渐渐地就有了些缠绵之意,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吹在她鼻间,连她的气息也被扰动。

  半晌,杨昭方依依不舍地放开她,哑声道:“至少还要下个月啊……”

  菡玉脑子晕乎乎的,没有听清他的话,问道:“什么下个月?”

  “没什么,”他矢口否认,眼神里的含义却露骨得很,把药碗端到面前,“还要我喂你么?”

  “不、不用了。”菡玉红了脸,连忙抢过药碗来,眼角不经意瞄到明珠放在桌上的另一碗,“相爷,这碗药放凉了,明珠刚给我端了热的来,就在桌上呢。你帮我拿过来好么?”

  杨昭不知有异,把桌上那碗补药拿过来。菡玉凑到嘴边,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继而不动声色地全部喝下。

  “觉得好些没?”

  菡玉放下空碗,见他面有忧色,微笑道:“这几日确实觉得比上月活泛了许多,神医果然了得。”

  “那就好。”他坐在榻沿,握住她双手,眉宇间已带了倦色,却舍不得离开。

  她心生怜意,柔声道:“相爷忙了一天,早些回房休息吧。”

  “我不累,你要是觉得乏了就躺下睡,我在旁边陪着你就好。”

  菡玉想起前两日每次他守在床边,最后的结果都是第二日醒来发现枕边有他睡过的痕迹。虽然如此,见他强忍疲倦的模样,还是觉得不忍,便道:“我也不累。天天躺在床上,都快睡成一把懒骨头了。”

  两人对坐了一会儿,菡玉问道:“相爷这些日子早出晚归,是朝中事务繁忙么?”

  杨昭别开脸去:“这些你就不用烦心了,只管好好养着就是。”

  菡玉道:“我也是看相爷最近总是形容憔悴,想必是有烦心之事。菡玉如今虽然卧病在床,不能与相爷分劳,但陪你说说话,听听你的……”她本想说至少可以倾听闲谈解闷,但看他的眼光越来越不对劲,自觉这话说得太像关怀了,怕他又要误解,连忙住口。

  杨昭满心欢喜,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的辛苦确实值得了。“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我擅自去了岭南,陛下面前少不得要寻列名目,又积下许多事务等着处理,所以多花了些时间在外头。以后我一定早些回来陪你。”

  这几个月朝内风平浪静,韦见素全权代理,处置得也算平顺,不至于弄出个烂摊子等他回来收拾,疲于奔命必另有原因。菡玉也明白他是不想她忧心挂怀,可以好生休养,但这等大事她怎么可能完全放下不闻不问?

  “相爷,安禄山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杨昭执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玉儿,你身子要紧,朝堂之事交给我就好。”

  菡玉道:“相爷,但请以实相告,否则菡玉实难安寝。”

  他轻蔑地扬眉:“安禄山之辈,我还不放在眼里。只是他蓄谋已久,势力盘根错节,一时之间难以拔除。你放心,再给我些时日,定能……”

  菡玉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安禄山如今已成一方霸主,远在范阳鞭长莫及,哪是说拔就能拔得起。相爷切莫大意轻敌……”

  他哼道:“再大能大得过当日的李林甫么?”

  “故相与安禄山一是在朝文臣,一是在野藩将,不可同日而语。前者如古树巨根盘踞成网,但附土而生,有其死门所在,根断则死;后者却是实打实一块巨石,真的硬碰硬,一点巧都讨不到……”

  胸口有些发闷,她一句话没说完,连喘了几口气。

  杨昭轻拍她背,软语道:“好好,这些我都明白,你不必多操心了,只管交给我来处置。”

  “相爷,若你也经历过兵败如山倒、无力回天的局面,便不会如此自信满满了……”菡玉按住心口,眉头深锁,“说来也是因缘弄人,若我能早些对你冰释前嫌坦诚相对,何至于如此境地。我早知道这一切,明明回来是要扭转时局,却还想尽量少影响他人,真是自相矛盾……”

  “离魂逆时非常人所能想,你就算说出来,也只会被当作不经之谈。换作十年前咱俩初遇之时,你若这样对我说,我必然只当你妖言惑众,不必因此自责。”杨昭发觉她神情有异,脸色发白,身子摇摇晃晃,连忙扶住她肩膀,“玉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胸闷气滞。”眼前昏花模糊,她猛摇一摇头,想将那眩晕感摇去,腹中却突然一阵绞痛,让她措手不及,痛得弯下腰去,头抵住了他胸膛。

  杨昭心生疑窦,想扶她起来查看,她却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低声道:“相爷,我觉得有些冷,你抱着我好么?”

  他连声道:“好,好!”伸手拥住她身子。她就这样埋首在他怀中,微微颤抖,两人都歪着身子,姿势十分古怪。

  “玉儿,你……”他刚想询问,却被她打断,听她在胸口用闲谈的语气说:“相爷,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京畿突发伤寒疫病,好像是天宝六载,朝中不少人也感染了,公厨煎了防治的汤药给大家服用。”

  杨昭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旧事来,只得回答:“当然记得,用的紫苏胡麻汤,我去领汤药时还刚好遇见了你。”

  菡玉道:“是吗?紫苏汤还有印象,其余倒是不记得了。”

  他的语调中便带了一点嗔怪之意:“你当然不会记得我了,只有我一直留意你。那么大的人居然还跟小孩子似的不肯喝药,想趁人不注意偷偷泼到花圃里,被我盯着才勉强喝下去。”

  菡玉笑道:“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原来你是为我好才逼我喝药,我还以为被你瞧出了破绽,硬着头皮喝下去的。”

  杨昭不禁问:“什么破绽?”

  菡玉道:“就因为你逼我喝那一碗药,回去后上吐下泻高烧不止,卧床不起歇了十多天才好,我险些以为要回衡山求师兄救命了。”

  杨昭疑道:“原来你之后告假不朝是因为这个。紫苏汤治伤寒再寻常不过,无病吃了也不要紧,为何会如此严重?”

  菡玉答得有些费力:“因为……我这身子与常人不同,常人有的病痛我没有,但是常人喝来寻常的药,对我说不定就是……夺命剧毒……”

  她的语声渐低,身子也坐不住从他胸口滑下去。杨昭觉出不对,连唤几声都不见她回应,伸手到两人之间,摸到满手滑腻濡湿--

  他猛地推她起来,只见她双目微阖面如金纸,唇角犹在滴下血水,染污了两人胸前衣襟。那血紫中带黑,但是却不像寻常的血渍浓稠,仿佛被清水稀释过似的,只有一点浅淡稀薄的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  裴柔偷人这事《开元天宝遗事》中有记载:“杨国忠出使于江浙。其妻思念至深,荏苒成疾。忽昼梦与国忠交因而有孕,后生男名朏。洎至国忠使归,其妻具述梦中之事。国忠曰:‘此盖夫妻相念,情感所至。’时人无不高笑也。”

  杨大叔确实心蛮大的……

十六章·玉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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