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天气渐渐转凉,这日屈进正在后院和自己的小孙子说笑,一家仆上前回禀道:“老爷,找到了。”屈进回头问:“在哪找到的?”那家仆十分为难的样子,他就喝道:“快说!”那家仆就道:“在长安街的戏园子里,三爷正和人打架呢!”屈进一声不吭,家仆又道:“三爷好象欠了赌坊很多钱,人家都在追债。”屈进“哼”了一声,大声问:“人呢?”那家仆回道:“醉得不省人事,小的不知如何安置,便叫人腾了一间干净房间,给他休息了。”屈进怒道:“谁叫你给他地方睡觉的?拖他去大厅!”那家仆劝道:“老爷,不如——”他站起来喝道:“还不快去!把那没出息的东西拖出来给所有人瞧瞧!”那家仆忙到是。他又道:“再把他们家老二叫来,好把他领回去。”

  子巽赶来的时候,子离正烂醉如泥地躺在地上。屈进坐在一旁,冷着脸对子巽道:“看看,你们家生出来的好儿子!”子巽走过去,子离虽是醉着,倒对他一笑,还道:“你怎么来了?”子巽问屈进:“在哪找到的?”屈进道:“在哪?你问他!赌桌子上,窑子里,酒保堆里,哪里没有他!”子巽沉脸望着子离,他却笑得更欢畅,笑得整个人一颤一颤的。屈进就回头道:“去拿凉水来,把这个畜生弄醒。”家人只答应着。哪知子离却摇摇晃晃站起来,蹒跚走到屈进面前,噗嗵一声跪下,又“碰碰”两下响头,然后高声道:“老师,学生来请罪了。”他叫完后又看向子巽,又是两下响头:“哥,我也对不起你,来给你认错拉。”接着转向大门外,对着天地大声叫道:“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所有人,韩子离来请罪拉。”说完就倒向地上,喘着粗气看着天花板。

  堂上三人都静默半晌,屈进终于叹了口气,对家人道:“去把他扶到椅子上。”哪知子离坐了一会又滑到地上,只扶着椅脚打嗝。屈进对子巽叹道:“我知道你们家出了事,可也不能这样糜烂。你们三兄弟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对子离更是当儿子一般教导,他媳妇儿走了我也痛心。可这生生死死的都是命定,你不能一辈子为了个去了的人不过日子,辜负了皇上的期望,天朝的期望。他爹和大哥走得早,你这唯一的哥哥就得教导他,怎么放任他这样潦倒?整日和一些市井之徒斯混,学一些三教九流的把戏,这如何对得起辛苦栽培他的那些人?”子巽道:“他若肯听我的,我也不必劳烦你去找他了。”屈进道:“我真不知道你们兄弟俩在闹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一个自己作践自己,另一个呢?”他看向子巽:“你说,你预备怎么样?”

  子巽把子离扶在榻椅上,替他擦了嘴边的酒渍,微微笑道:“什么怎么样?”屈进道:“我问你,这些年你是怎么了?在朝堂上敷衍了事,朝官议会竭力回避,连皇上都叫不动你。你想学谁?想做桃花源里的太平绅士?还是那些酸文假醋的文人墨客?”他道:“有什么不好?”屈进气道:“和你弟弟一样没出息。”子巽一边理着子离的头发,一边道:“他若出息点,我早离开了。”屈进怔怔瞧着他:“你从小主意就大,可我就不明白,这大好的前程放在眼前,你不珍惜反倒糟蹋,别人挣也挣不来位子,你倒巴不得推得一干二净。这是和自己过不去,还是在和谁生气?”子巽笑道:“屈老你想得太多了。人各有志,‘前程’二字也是虚话。世事无常,谁能预料自己的前程呢?”屈进道:“所以你就弃而不取?”子巽道:“不是,只是想自己多掌控些。”屈进道:“难道如今你是不由自主?”子巽微笑道:“这世上谁不是呢?”

  屈进越听越糊涂,半晌叹道:“你这样想法,如何对你爹交代?他生前对你那样期许;又如何教导子离?他从小跟着你学着你,难道你想把他教得和你一样?”子巽道:“子离大了,他若愿意,韩家的爵位便由他来袭——”屈进打断道:“还有天朝的重任,皇上的期许,这天下百姓的信任——你都一并抛下?”子巽摇头道:“我何德何能,去担负那样重的责任。比起兼济天下,我宁可独善其身。”屈进听了,冷冷道:“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费尽苦心?”子巽不语,他又道:“陈公和我都看错了,先帝也看错了,皇上更是错了。”子巽只抚着子离的头,子离倒在他怀里,喃喃地叫着:“哥。”他突然冷冷道:“你们是看错了,臣子不是棋子,由你们拿来随意利用。当初我爹和大哥惨死,归咎白令璩,于是我们两家结怨。皇上再行知遇之恩,以图我的鞠躬尽瘁,用来辅佐幼帝与白氏一门抗衡。先帝是疼他的儿子,在意他的江山,可别人的命也是命,不是他延续江山的铺路砖。陈公知道了,他不说什么,他是忠臣;可我不是,先帝利用我家来尽忠,我便借容素的手尽孝,归跟就底却是谁对谁错?如今皇上的信任不在,我的争斗心也淡了,乘此退出,不是两全其美?”

  屈进听了他一篇话,惊奇道:“你如何会这样想?”子巽微笑道:“屈老您本性耿直,若是陈公不说,你怕是永远不会明白。子离和你一样——”他带着一个兄长的柔和目光看着喃喃自语的子离:“所以他能做一个好臣子,替我们家光耀门楣。可我不行,我只能离开。”

  这时有人来回:“老爷,车备好了。”屈进就对子巽道:“我带子离去护城墙那里,你去吗?”他点头道:“我陪你们去。”

  于是三人坐上马车,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子离终于醒酒了,看清楚眼前是谁,便越发沉默。马车行了好久,终于到了郊外的城墙口,子离向外一看,便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屈进道:“下车!”于是二人随他下车。屈进年迈,但走起阶梯来依然精神抖擞。他一人拄着拐杖走在前面,子巽子离跟在后面,地上碎石沙沙作响,越到上面风声便越紧。子离在后面喊:“老师,别往前走了。”屈进在一平坦处停下,靠着墙边眺目远望,等他二人走进了,便感叹道:“看看这大好河山,芸芸众生——十几年前我老和陈公上来。”子离也向远处望去,却是几只飞鹰盘旋在连绵山峦上,绕了几周又向北面飞去,直飞到蓝天的尽头去。因周围起了一层雾,只模模糊糊地看得见城墙下的人形,有拖儿带女进城的,商人打扮的,挑着扁担的老农,还有拿着破钵的乞丐。屈进看着子离道:“你瞧,人人都在过活,人人都有烦恼。”他又指着连绵山河道:“你知道要有多少的心血,才能铸就这样的江山?咱们铁铮铮的男子汉,怎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子离略微惭愧,只叫了句:“老师——”屈进回头看见子巽也伫立于风中,双目凝视远方,下巴微微抬起,抬得笔直,腰间的两跟紫堇带像打架似得纠结,他却一动不动,浑然一派无可比拟的遗世独立。他叹了口气,对他道:“对你我没什么好说的。世事你看得比我通透,你觉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子巽一人默默回家,只告诉他母亲:“找到老三了,他要去屈老那住两天。”接着就转步入院子来。络之看他闷闷不出声,便问怎么了。他拉她坐到腿上,微笑问:“我可是很没出息?”络之“啊?”了一声,楞楞地看着他。他似乎有些郁结地倾述道:“小时候我赖学,一个人跑出去玩,后来爹发现了,我就告诉他,你让我背哪本书啊?我不上学也能背。爹就一边打我,一边教训:‘其志不修,其心不正,再多书也是白念!’”络之笑道:“你爹说对了,我老觉得你心术不正。”子巽看她乌溜溜的一头青丝,挽得整整齐齐,就拿掉了她头上的银钗。她瞪着他道:“你干什么?”他笑道:“干吗打扮得跟个规矩的小媳妇似的?”络之挽着头发嗔道:“我梳了很久了,给你一弄都毁了。”他拦着她理头发的手,问道:“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心术不正?”她接口道:“我没有不喜欢你。”她看他眼里一阵幽光闪过,又忙补充道:“你也没有心术不正——我刚才说笑的。”他凑近她,问:“真的?”她点点头:“你比真正的善人坏些,却比真正的恶人好许多。”子巽笑起来:“我不是问这句。”她只觉得耳朵燥热起来,忙推开他跑进屋去了。

  络之大病初愈后便越发沉默,唯一可谈心的便是和子巽。子巽喜欢搂着她坐在床上,然后便天南地北扯谈一番。络之每每听到他说天朝政事便要打哈欠,偶尔兴起也会嘲笑几句,然后看见他一挑眉预备发话,便连忙再嘲笑自己两句,以免得他说出更难听的。她知道子巽是喜欢看见她的,除了他母亲那里,仰桐庐是他最常来的地方。一日晚上他没来,她正想是什么事耽搁了,自己又不好意思问,倒是他派来一婆子道:“二爷说今日事多,睡在书房了,请少夫人早些休息。”琉璃就笑着对她道:“要不你过去吧?一日不见就想成这样。”她就对她微怒道:“你哪来这么多话?”她在韩府十分孤立,除了琉璃和孙嫂,只有占美会和她说话。偏偏子巽的一番深情昭然于世,她只觉得消受不了,好象拿了不该自己拿的东西。她待他时而亲近时而疏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无论怎样,他二人之间再也未争执过,也再也未提过子离。子巽从不主动说他,她也就小心翼翼地不提,却不知心结不是不提就可以释然,日积月累反而根深溃烂。

  这一日她正在院子里逗弄占美,子巽看了就道:“找一天把它送走吧,这狗年纪大了。”络之与它已有感情,便不愿意。他也不说什么,继续看着手里的那具西洋船的模型,过了一会又问:“明天宫里摆戏台子你去不去?”她其实不想去,不过不愿逆他的意思,就道:“去吧。”他便不吭声。到了第二日,她在宫里的桃木椅子上坐定后才看见子离远远地坐在对面,她一时明白过来,一回头果然子巽正盯着她。于是这一场戏谁也没看进去,她心里有气,也不知在气什么,回家后就闷闷不置一词。子巽就问:“怎么了?”她道:“你知道子离在那里,为什么事先不说?”他淡淡道:“这种地方当然有他,你会不知道?”她甩了梳子走进里屋去,没想到子巽一个箭步跟上来,一手带了她的腰把她压到床上。他怒气冲冲,好象故意要弄疼她似的。络之就叫了一声:“子巽——”,他抬头,好似在讥笑:“这回没叫错。”第二日一早她醒过来时他已经走了,等到晚上再见他,他已是平心静气和她说笑,于昨日之事只字不提。

  因占美这些日子老无精打采,络之便问子巽:“有专给狗看病的大夫吗?”他就道:“明天我牵去给太医院的人瞧瞧。”第二日子巽牵走了,却是再也没牵回来,对她道:“治不了,倒是放在外面省心些。”她就叫道:“治不了你也带回来啊,怎么就扔在外面不管?”子巽道:“它得了病,放在家里过人吗?茵茵还小呢。”络之气道:“它能过什么人!是你老看它不顺眼,逮了个机会给赶了。”子巽冷冷道:“我有空和一条狗过不去。倒是你——对它比对女儿还热络些。”络之气闷,想着与占美这些年来的朝夕相对,到了晚上便黯然落泪。

  过了几日子巽却牵了另一只漂亮的小白犬来,对她笑道:“这个可比占美标致些?”她看那只小犬正舔着她的绣鞋,就恨恨地一脚踢开,冷着脸对他道:“我可不是你——喜新厌旧的事我做不来!”子巽刹时沉下脸,脸色由白转青,眼神中隐忍着一触即发的沉痛,却是微微笑着道:“原来你这样念旧。”络之只顾着狗,对他叫道:“你把占美还给我!”他阴笑道:“怎么还?它死了!”络之一脸愕然,拉着他道:“你胡说——一定是你弄的鬼!”他甩开她的手,冷冷陈述:“我带走的第二天就死了,你要不信就去问问太医院的人。”她听了,便靠在椅子上呜呜哭起来,半晌抬头怒道:“一定是你弄死它!你皱一皱眉,他们谁还会救?它走时原本好好的。”他索性道:“是我叫人弄死它的——你满意了吧?”

  络之听了,也未曾细想,就随手拿了桌上的硬物朝他扔去。他一避闪,那东西就“哐镗”坠地,掉得粉碎。二人都寻声望去,却是一地水晶碎片,像是一地的眼泪,明晃晃地掉在地上泛着微光。子巽看向她,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他突然冷笑道:“你可满意了——你伤心的是占美,还是子离?”她反问道:“你是和占美过不去,还是和子离?”他道:“是你心心念念着子离,如今在借题发挥。”她走上前去叫道:“是你?还是我?”

  他沉着脸不说话,她又道:“我和子离的事你是知道的。若是你心里容不下,何苦一直以来如此待我——你既如此待我,为何又去计较以前的事情?”他凝视着一地水晶:“我没有计较以前,只是在想如今——将来。”她看着他问:“如今怎么样?”他捡起一块碎片,对她道:“有些东西终究得不到完整的,只留下支离破碎后的一片。要不是山楂子母子死了,你会缩在我身边和我太太平平过日子?”她一脸急怒:“别提他们!”他又道:“那天你和子离说过的话,永远也不会对我说。”她叫道:“你知道我和他说了什么?”他轻轻一笑:“我猜也猜得出来——不然人家老婆会气到小产?”他步步紧逼,把她最不愿意提的事拿到太阳光底下曝晒。她一时语塞,就口不择言道:“无论说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不像你口不对心——”他一把揪了她的胳膊,阴沉道:“好一个实话!你空了就跑去和他说实话,出了事再躲回我身后要死要活。如今刚太平点,你预备怎样——再找个机会和他眉来眼去吗?”她听他满口污蔑,强自镇定,针锋相对地道:“就算是又怎样?我本来就喜欢他——也不稀罕你的好意。一个人只有一颗心,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永远也不喜欢!”

  子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中却溢满那日匆匆赶回来时的心情,那样长的一条路,原本以为走到尽头是柳暗花明,没想到却是穷途末路。她冷冷的眼神,他的心轻轻一颤。风把几片干枯的梧桐叶扫了进来,曾在夏天那样火热那样茂盛,时节一变,终是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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