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牛大力向魏大男伸出手:“跳上来。”

  沙土笼罩的阳光下,这个乡下小伙子就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伤痕累累,魏大男笑了,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他翻身跳起,跃上马背。

  可是该往哪里逃?

  没有选择的余地,老田咆哮:“临阵脱逃者,斩!”

  向前!无论面对任何困境,骑兵必须服从号令,向前撕开敌阵!

  敌阵中,盖吴大将骑宝马,带着最好的护卫亲临前线,身躯壮如猛虎,手持狼牙棒,刮着伤,碰着死。周围魏军尸体一片,端的是万夫莫敌之势。

  “朝他去!”魏大男握紧手中短弩,“近些,再近些!”

  他的骑术,他的射术,仿佛天生的搭档,牛大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拍拍红马,对大男说,“抱紧我的腰。”两具温热的身体紧紧靠近,仿佛紧得不能分开,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对方是那么的与众不同,让人不由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

  他深呼吸一口气,瞬息之间已夹紧马腹,拉稳缰绳,压低身躯,猛地跃起,马蹄先狠狠踢了脚前方打转的敌军马匹,痛得那马惨叫一声,几乎将背上人摔下。随后红马转了方向,马仿佛有灵性般随人心意而动,避开飞射的长矛和大刀,朝盖吴大将而去。

  “近点,再近点。”魏大男松开手,缓缓张开手中短弩,微微眯起双眼流露出雄鹰捕猎的神采,“近点,再近点。”

  盖吴军发现了他们,手持盾牌,团团护住大将。

  魏大男的箭终于出手。

  那是何等刁钻,何等快速的一箭。

  穿过苦苦厮杀的魏军,穿过盖吴的盾牌缝隙,穿过将军狼牙棒的反击,穿过风,穿过空气,穿过天下间所有的障碍,恍如奇迹般,直直射入盖吴大将的左眼中。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直至鲜血滔滔流出,才发出受伤猛兽的哀嚎,然后被蜂拥而上的魏军乱刀砍死。

  “大男!干得好!”极度疲劳的魏军士气大振,认识他的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叛军大将死了!死了!”

  同样极度疲劳的盖吴军心已乱,不知不觉,越发靠近黄河边。

  魏军将领立即下令,用战车巨盾长矛箭雨,将所有盖吴军逼入黄河水中溺死。

  盖吴军阵亡三万余人。

  魏军大胜。

  魏大男、牛大力诛杀叛军首领有功,受赏。

  【玖】

  老田终于退役了。

  他在战斗中不慎丢了只胳膊,可是他依旧很开心:“从军十七年,总算可以回家了。”

  魏大男有些担忧:“以后你的日子……”

  老田满不在乎道:“下田干活这事,总归没打仗难,俺会想办法的。”

  独眼龙嘲笑他:“你是急着要回去见你的饼儿妹子吧?”

  “去去,没得正经,”老田挥舞着没受伤的胳膊,狠狠将他捶了几拳,捶得独眼龙嗷嗷直叫,然后转身道,“柔然已被打怕了,不停往北退却,难以南犯。盖吴成不了气势,大家再坚持一下子,回家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俺就先回家乡等你们了,兄弟若是路过上党郡,记得来俺家喝杯好酒,俺家住村口第二家,门前有棵桂花树,就是那么多年,不知那棵树还在不在……”

  “省得的!”大伙欢呼,“就怕蝗虫过境,不舍得酒肉!”

  老田“呸”道:“若是不舍得,便将俺名字倒过来写。”

  魏大男笑道:“田大哥,你名字倒过来写还是田啊。”

  大伙继续狂笑。

  老田想到回去见饼儿,只觉比对战最强的敌人还紧张。

  胜战后,大汗赐下犒军的肉食,甚至还有一点点酒,每人都能喝上几口解馋。

  熊熊篝火中,不知为何,牛大力发现魏大男的目光,经常有意无意地瞟向他。牛大力想起那天在战场中的肌肤相贴,忽然脸又热了,有些坐立不安。

  魏大男的酒量不是一般浅,几口就晕头了,不停被坏心眼的小郭打趣捉弄。

  牛大力看不惯,便把他拉角落去了。

  阴暗的角落,看着不远处喧哗,冷风吹过,魏大男似乎醒了些,他拉着牛大力的袖子,笑问:“大力,若战事结束,你回家乡打算做什么?”

  牛大力庆幸现在是晚上,对方看不清自己脸上的红色,他低头道:“没想好。”

  魏大男忽然有些小心地问:“大力,你回去要娶媳妇吗?”

  牛大力给他问傻了,他发现对方酒可能还没醒,脸上红扑扑的,说话还在语无伦次。

  “我有个阿姊,可能长得不太好,大概……和我挺像吧,反正不算水灵妹子。不过做事挺能干,种田养猪打扫样样能,还会心疼人,织布织得特别好,呃,大概还织得好吧……”说到此处,魏大男打了个酒嗝,继续道,“就是年纪大了些,别的没啥,我看你人品不错,要不要娶她?”

  牛大力叹息:“你真醉了,你多少岁,你阿姊今年多少岁?咋会还没嫁人呢?”

  魏大男眉毛都挑起了,怒道:“我说没嫁就没嫁!你他娘的娶不娶?!”

  他的眼睛亮晶晶,就和天上的星星一般,生气的时候好像还在笑。

  牛大力觉得自己也醉了,晕头晕脑地附和:“娶,我娶。”

  “这还差不多,”魏大男不知为何变得很高兴,笑得更灿烂了,“喂,若是你娶了我阿姊,会好好对她吗?”

  牛大力看着他被烈火映得红扑扑的脸蛋,眼睛笑得弯弯的,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那是在艰难困苦中的明媚阳光。明明知道不应该,可是他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明明知道不能做,可是他的手仿佛不受控制,悄悄伸向他放在身后的手腕,只想偷偷碰触一下肌肤,再次感受热切的温度,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可是他只挪了三寸,又缩了回来。

  军人应有铁血的意志,伤害兄弟的事,他不能做,超出兄弟情谊外的感情都要藏在心里,今生今世不能透露半分。

  魏大男笑着催:“快回答!”

  牛大力深深凝视着他的笑颜,回答:“若是可以,我自会好好对他。”

  魏大男今夜忽然有了刁蛮的模样,问:“有多好?!”

  牛大力想了想:“不打他不骂他,努力挣钱给他吃饱饭,夏天我不让他中午去田里做活被晒,也不让他做田里的重活,无论他做的饭菜多难吃,我都不嫌,无论他对我闹什么别扭,我都不生气,这样可好?”

  魏大男摇头:“不够。”

  牛大力为难地再想了想:“农闲时的晚上,我趴在稻草堆上给他唱山歌,可好?”

  静静月夜,幽幽山歌,这是乡下孩子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情。

  魏大男终于满意了:“你唱的山歌好听?来,唱首听听。”

  牛大力看看周围,见没人注意,他鼓起勇气,坐在他身边,肩靠着肩,背靠着背,趁着夜色凉风,轻轻地唱:“妹在树下摘石榴,哥扛锄头树下走,要吃石榴想拿大,要送石榴妹嫌丑,你不开口难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虽然调儿有些不准,可他知道自己唱给谁听,心上人就在旁边,里面含着的浓情就像黄河水,席卷而来,让你逃不掉,走不了。

  “我爹也教过我一首歌,”余韵悠悠,魏大男愣了许久,忽而抬头,眼睛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样亮,不待对方答应,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这首歌很美很美,他温柔的嗓子,总有种水样的韵味在里面,就好像山上采茶的山妹子唱歌给情哥哥般。

  牛大力虽听不懂,可是只要他唱的,他都喜欢。

  篝火,星光,肉香,笑声。

  他发誓,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分开多远,他都不会忘记今夜,不会忘记他,不会忘记心里藏下的这个小秘密。

  【拾】

  一桶冷水淋下!

  好男人绝对不做那断啥的狗屁袖!

  两桶冷水淋下!

  好男人绝对不做那分啥的狗屁桃!

  三桶冷水淋下!

  哈嚏——世界冷静了。

  【拾壹】

  仗终究是打完了,大汗宣布可以回去种田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这天,满军营都是喜极而泣的哭声。

  入营认识的九个好兄弟,还剩下五个,比起其他队算不错的结局。

  思念的东西少了一样,又多了一样。

  大汗要封牛大力做小官,可是他已厌倦了战事,只讨了赏银,便要归家。临行前他去见魏大男,大男也和他一样拒绝了封官,此时正在收拾行李,为将军赏他的好马备鞍,当看见牛大力进来时,脸上不知为何出现了怪异的红晕,视线也不敢对视。

  他说:“我家在虞城,门前有一棵桃树,一棵梨树,我爹叫魏花弧,我家有七个姊妹,只要报出名来,人人都知道。我家四姊叫木兰,她会等你来提亲。”

  牛大力艰难地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来提亲。”

  魏大男的脸色忽然变了,急切道:“为何?莫非你嫌我阿姊年纪太大?不够美貌?可是,她……她真的可以很贤惠的。”

  “不是,”牛大力看着地面,不敢看他,“是我有喜欢的人。”

  魏大男的呼吸仿佛停顿了,他不敢置信地问:“有多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

  “你要娶她?”

  “不,只是我不能娶你阿姊,因为她长得……”

  因为喜欢,所以不能要。

  因为喜欢,所以要狠心。

  他不能娶和自己喜欢的人相似的阿姊来欺骗自己的心,他也无法过这样与他相处的生活,只会互相伤害,互相痛苦。

  从军十二年,有些秘密他不方便在军营说出口,本想试探,却发现他想要的和自己不同,既然如此,有些事不说也罢。

  魏大男的眼眶涌上一丝水汽,迷迷蒙蒙,遮住视线。

  牛大力狠着心,看着脚板,没有看他。

  “我明白了。”魏大男的声音依旧很冷静,他重重地点头,牵过马,跃上,马儿跑了几步,再次扭头深深往回看了一眼,见他依旧没有看自己一眼,终于含泪而去。

  待马儿跑远,牛大力才抬起头,看向越行越远的瘦小背影,仿佛要将这个背影用火烧,用刀刺,永远烙在心里。他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终于转身离去。

  这世上,有些事情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

  告别,十二年的军营。

  我们回家了。

  【拾贰】

  路上,三番四次管不住自己的腿,转了方向,想往虞城走。

  牛大力走走拖拖,途径上党郡,他怀里战友林二狗的几缕遗发和旧物,受他死前所托要带给他家人。林二狗的母亲早已瞎眼,是他妻子开的门,她接过遗发,未语泪先流,死命不敢哭出声,表情真是撕心裂肺的痛。林二狗娶妻不过三个月就去打仗,留下的孩子已十一岁,他挥舞着竹刀跑过来,愣愣地看着娘亲痛哭,不明白她哭的是谁。

  林嫂子抱着儿子低声号啕:“你爹死了。”

  “我爹是谁?啊,我知道了。”孩子眨巴眨巴眼睛,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自己的亲爹,有些反应不过来,也不知该如何难过,可是见母亲伤心,心里惶恐,挣扎半天,终于吓哭了。

  林嫂子反反复复地念:“为什么要打仗,该死的柔然……”

  “阿娘,你别哭,长大我去打柔然,给阿爹报仇。”

  “杏娘,是不是二狗回来了?”

  “娘,你腿脚不便,别出来了,小心摔着,铁蛋快去扶着你奶奶。”

  “老婆子耳朵不好,你倒是说大声点啊!是不是二狗出事了?”

  “娘,你镇定点,千万别晕,二狗还没回来呢,他在前线打仗。”

  “我的儿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老婆子命苦,还有几年的命等啊?”

  ……

  牛大力听着难受,没敢多坐,丢下些银子走了,忽然想起上党郡也是老田的家,决定寻他。几番打听,得知老田分家了,现在住在柳树小巷,和媳妇一起做小买卖。兜兜转转,好不容易在一个孩子的带领下找到门口,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怀里抱着个小娃娃,瘦骨伶仃,脸上有道狰狞的伤疤,看起来还很凶悍,没有半分姿色,可是听见他是老田的战友,神色间热络了不少,连忙招呼,还唤邻人去店里把老田叫回来。

  老田是扛着锄头,风一般地冲回来的,一只胳膊差点把牛大力抱得喘不过气来。“这是饼儿,”他指着那中年妇人,幸福地说,“饼儿一直在等俺,幸好俺回来了。”

  牛大力有些震惊。

  自从揭开荷包真相,老田破罐子破摔,天天心心念念,唠叨他的饼儿妹子各种好,让全队的人都以为饼儿妹子是天仙下凡,各种羡慕嫉妒恨,如今见到真人,那个落差,似乎有点……

  牛大力不敢说,不过眼神总归带出些许不可思议的感觉。

  大概是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不管怎么说,经历过林二狗家,看见老队长过得不坏,让人心里舒服了许多。

  战友已经来过两拨了,饼儿知道自家男人在军队里胡吹了许多,有些无可奈何,也习惯了别人对她容貌的看法,笑笑去厨房做菜。

  老田庆幸道:“十九岁那年,饼儿拼死拒婚,一刀割了自己的脸,退亲后被赶出家门,做帮厨,做杂活,吃了很多苦头,幸好我还是有命回来了,否则真不知拿这傻丫头如何是好。”他说到此处,心疼又幸福地抱怨道,“女人蠢起来可真够蠢,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明明我说过若是回不来,不让她守的……”

  然后大家又说起林二狗家,阵阵唏嘘。

  人生无奈,许许多多人在等待,不是每个等待都是好结局,不管是丢了个胳膊还是丢了别的,他们能活着回来,实在太幸运。

  哥俩好,伤心事,开心事,件件提起,多少话都说不完。

  一坛酒,痛快地喝,尽情地喝,酒过三巡,月上柳梢,人醉了九分。

  老田摇头晃脑,想起最好玩的新鲜事,挤眉弄眼道:“前阵子小郭从虞城来,那小子给吓得都惊慌失措了,然后和我说了件魏大男顶好玩的事,也把我吓得那个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啊,你要听吗?”

  不提魏大男还好,提起他牛大力就心酸阵阵上涌,他只恨不能把心事哭诉,只能合着血泪往肚里吞,他死命摇头:“不听,他的事我什么都不听。”

  老田困惑:“你们以前不是关系最好吗?说出来能吓死你啊!”

  牛大力依旧如丧考妣的模样,他已醉了,趴在炕上,不停念叨着:“大男……大男……”

  老田忽然懂了,嘴角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待牛大力睡下,拉着媳妇笑了一整晚,差点直不起腰。

  第二天清晨,他唤醒牛大力,问:“大男是不是有个阿姊叫木兰?”

  牛大力点头。

  “你看过大男送回家的家书吗?”

  “不识字,看了也白看。”

  “你知道,大男的每封家书署名处都画着朵花吗?”

  “……”

  “你猜猜那是什么花?”

  “……”

  “女人啊蠢起来也够蠢的,什么傻事都做得出……”

  最蠢的家伙是他啊!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太过执著反而陷入无尽头的迷宫,看不清真相。

  一道雷电惊醒梦中人,所有含蓄的线索穿成一条直线,通向一条路,一个答案。

  牛大力猛地跳起来,提起行李就往门外冲去,跃上枣红马,直奔出城。

  “等等!你的鞋子还没穿!腰带也没系好啊!”

  “哎!牛小弟,别急着跑,嫂子给你烙的大饼装上啊!”

  桃花落,杨柳绿,荷塘抽出花骨朵,春已暮。

  虞城处,谁家女儿脱下满是尘埃战时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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