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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高阳公主是怒放的牡丹,她们就是衬托的绿叶,如果高阳公主是皎洁的明月,她们就是烘托月亮的夜色,在高阳公主的耀眼光芒下,她们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就算死,也没有人会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也没人会注意她在做什么。

  可是,今天高阳公主大概很忙,大概忘了她。

  她整整跪了三个时辰也没得赦令。

  太阳真的好晒,好热,没有半丝清风,阳光刺眼,汗水打湿了襦裙,湿漉漉地粘着身体,很难受,没休息好的脑袋也开始发晕,胃阵阵蠕动,有想呕吐的感觉,却要强忍着。

  “鸳鸯!”快晕的时候,有条身影停在她面前,挡住阳光,带来些许凉意,祝鸳鸯半眯着眼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那个有尖尖虎牙的少年,穿着朴素的青布衫,撑着油伞,爱笑的脸上满是愁云密布的担忧,“你还好吗?”

  鸳鸯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悄悄道:“别站这里,给发现不好。”

  贺云飞左右四顾,再问:“累了吗?”简单的一句话,在他口中娓娓道来,不带半点虚伪,就像清水般清澈,也像清水般质朴,暖得入心。

  “不累。”鸳鸯细若蚊鸣地答出两个字,脑袋垂得低低的,手指几乎扭破了衣襟,汗水一滴滴流过虚弱的苍白皮肤,脸颊却被太阳晒得泛起了红晕,她唯恐对方不信,再次强调,“一点也不累。”

  贺云飞悄悄从怀里拿出个装满冰水的羊皮小袋塞给她:“别逞强,淋点在身上会好些。”

  冰凉的小水袋,微微吹散夏日酷暑,祝鸳鸯仿佛被稻草压垮的骆驼,所有委屈涌上头,她忘了侍女的守则和要求,忘了进宫时决不在人前落泪的誓言,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怎么止也止不住,她说:“其……其实我真的好累……”

  不管受多少委屈,她只愿意在他面前掉眼泪,展示出最脆弱的容颜。

  因为这世间,只有他会为她真心诚意地疼。

  “我会救你!”贺云飞跺跺脚,风一般地跑回了房间。

  公主府里,只有银钱能开路,床头的小箱子里是他所有的积蓄,可是他毫不犹豫地全部拿了出来,托人情,托关系,买通了管事的胡嬷嬷,探听清楚公主心情好时,胡嬷嬷去说了许多好话,让公主想起鸳鸯平时的勤勉和好手艺,终于在她彻底病倒前,开恩放了回去。

  贺云飞耗尽一切来救她,可是他什么都不说。

  祝鸳鸯知道他做了什么,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这对性格南辕北辙,截然不同的男女,只把对方死死地记在心头,一点点,一步步,悄然靠近。

  贺云飞爱说爱笑,祝鸳鸯老实沉闷。

  贺云飞八面玲珑,祝鸳鸯不善交际。

  贺云飞大胆勇敢,祝鸳鸯胆小怕事。

  没有人觉得他们会相爱,可是他们悄悄地相爱了。

  偶有极难得的机会,他们会在无人小花园里相遇,窃窃私语,说着永远说不完的秘密。

  “鸳鸯,听说公主再过两年会放些侍女,我现在天天掏钱给管这些事的冯宫女买酒,她也待我极好,到时候求她安排你嫁我好不好?”

  “有多好?”

  “对满天神佛发誓,我会掏心掏肺对你好的。”

  “我娘说,男人发誓都靠不住。”

  “那我不让人欺负你,努力挣钱给你买花戴,金镯子,银簪子,还有大红裙子,我要把女孩子喜欢的东西都买给你!”

  “谁稀罕这些破玩意?”

  “你不喜欢首饰咱就买地,做个地主婆,小丫鬟服侍着,多舒服啊。我不怕吃苦,存了好些银子了,宋公公说我做事勤勉上进,答应晚点有空缺就抬举我去庄子做小管事。”

  “我又不贪图这些,也不怕吃苦。”

  “那你贪图什么?”

  “明知故问,你讨厌!”

  “偏偏我喜欢你,贺云飞最喜欢祝鸳鸯!怎么办?”

  “有多喜欢?”

  “今生今世,只喜欢你一个,不离不弃,不让你流一滴眼泪,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够不够?”

  “不够。”

  “我陪你活到一百岁,变成老太公老太婆,葬在一个墓,够不够?”

  “不够。”

  “到时候我先去探探路,然后就在奈何桥上等老太婆,咱们牵着手走,来生还在一起,够不够?”

  “马马虎虎吧。”

  “喂喂,我那么喜欢你,你有多喜欢我?”

  “不告诉你。”

  “等等,这不公平!反对!抗议!”

  “就不告诉你。”

  “好鸳鸯,你就说一次,一次就好。”

  “呆久了,可能会有人来,咱们以后再说吧。”

  “别跑,总会让你说一次的!”

  【肆】

  后来的后来,贺云飞没有遵守和祝鸳鸯的约定。

  他背信弃义,抛弃祝鸳鸯,让她整整哭了三天,受尽了心碎痛楚。

  他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嫌恶地对祝鸳鸯说:“滚!”

  爱情,究竟是什么?

  她,祝鸳鸯慎重决定,今生今世再也不爱了。

  【伍】

  “今日回宫,若是谁敢将我与辩机大师之事泄露半分,我便诛她九族!好好想想你们的父母兄弟!”软香温玉的闺房内,高阳公主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杀机,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有害怕的对象,就是父亲。她很清楚父亲不会允许这段禁忌之恋,为此上下其手,勒令众人瞒得死死的,就连驸马也是碍于雌威,敢怒不敢言。

  侍女们纷纷指天问地,只恨不得将忠心掏出来给她看,高阳公主方作罢。

  驸马再三遣人来请。

  高阳公主缓缓插上最后一支金步摇,冷着脸走出房门,步上宝辇,绝尘而去。

  高阳公主只把玩掌心的白玉如意,房遗爱搭讪数次未果,轻叹一声,回想起初见的惊为天人,成婚的狂喜,他的爱已在付出却没有回应中被消磨尽了,却依旧舍不得伤害这美丽骄傲的小公主,亦不愿将让男人蒙羞的事情说出。

  等等吧,再等等,说不定有一天,她会忏悔回头。

  房遗爱闭上眼,默默养神。

  一路夫妻相对无言,宛若陌路。

  宝辇缓缓入了宫城,帝亲派人迎接最疼爱的女儿,高阳公主的脸上瞬间露出如花的笑容,看着房遗爱的眼神中荡漾着说不出的柔情,眉飞色舞间,仿佛世上最幸福最恩爱的夫妻。

  帝已老,病体缠绵,设宴麟德殿,看着大唐基业,儿女满堂,嬉笑玩耍,莺声燕语,幸福欢乐的模样,再加上年幼的孙女孙子围在膝边打趣,整个人意气风发,整个人仿佛都年轻了好几岁。

  “那老农对那牛气哄哄的朱姓读书人道:咱们庄稼人见识浅薄,哪懂什么大象不大象?只知猪装上两根大葱就自以为是大象了。”高阳公主亲手替父亲剥去橘瓣上的纹丝,送去嘴边,脸上挂着甜丝丝的笑,不停说着外面的新鲜笑话,哄得皇帝哈哈大笑,众姊妹拍手附和。

  帝想起前阵子听到的高阳公主跋扈传闻,见驸马腼腆,亲热叫着他的字,招手问:“遗爱,我家高阳最是骄纵,也最会哄人开心,她常常没大没小没规矩的,在家没给你脸色看吧?”

  高阳公主肩膀略僵了片刻,迅速露出娇羞笑容,轻轻锤着父亲的肩膀娇嗔:“人家顶多有点小脾气,对驸马可规矩了,从不沾酸吃醋的,哪有父皇说得那么坏?”

  房遗爱吸口气,面上神色不露,笑道:“公主很好。”

  兰陵公主也跟着附和:“阿姊对驸马确实厚道,要是我家那位敢多看眼美女,我非和他闹上几天性子不成。”

  帝急忙训诫:“出嫁应孝顺翁姑,善待丈夫,兰陵不可自持身份太过任性。”

  兰陵公主赶紧解释:“女儿和父皇开个玩笑罢了。”

  帝见儿女孝顺,满意地直点头:“应学你们的嫡母文德皇后那样方是。”

  文德皇后长孙氏,德才兼备,品德出众,帝宠一生,乃天下女子榜样。

  众女称是。

  帝老怀欣畅。

  【陆】

  高阳公主的心里只有辩机,文德皇后的贤惠影响不了她的心,驸马的忍辱负重换不回她的情,父亲的殷殷教导挽不回她的悔。

  只要有辩机,全世界她都能抛之脑后。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那么爱他?”高高在上的她出嫁前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爱得如此疯狂、痴迷,她动了真心。可是这段不可告人的情事她不敢告诉任何姊妹和朋友,却因祝鸳鸯只是个小小宫女,受制于她的手心,永远不敢把秘密泄露给别人知道。

  “这是公主命中注定的缘。”祝鸳鸯也经常安慰她因爱情患得患失的心情,甚至为她出谋划策,提供许多好点子,所以经常找她说说话。

  高阳公主问:“命中注定会遇到这个冤孽?”

  祝鸳鸯答:“大约是月老手上牵了你们的红线,这是神灵都怜悯的爱情呢。”

  高阳公主问:“是我耽搁君修无上大道。”

  辩机答:“世事难全,也爱佛祖也爱卿,我愿为你堕阿鼻地狱。”

  高阳公主道:“只愿地狱同行。”

  渐渐地,辩机大师终于被痴情美丽的公主彻底攻陷,他们忘了身份的差距,忘了地位的悬殊,忘了危险,忘了国法,双双坠入爱河。在封地中,一次又一次地鹊桥暗渡,相爱,拥抱,缠绵。

  他们越爱越深,再也分不开彼此。

  房遗爱仰天大笑,每天抱着公主送他的两个绝色美人儿自行玩乐,好酒成性。

  祝鸳鸯在公主情场立功无数,越来越被器重,终于升为贴身侍女,风光无二。

  大伙都觉得她是在火中取栗,不愿接近。

  【柒】

  高阳公主今天特别高兴,因为辩机大师送了她一串亲手刻成的檀香木佛珠,更难得的是佛珠左右各有一颗小珠子的不起眼的角落悄悄刻着小小的“玲”字。而他的手腕上也带着串相同的佛珠,黑漆漆的很好看。

  李玲,正是高阳公主的闺名。

  礼物虽轻,含意甚重。

  辩机大师将她的名字放在佛里,念佛的时候念过她的名字,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高阳公主感动得不能自已,她在闺房里转了十七八个圈,脸上的笑连掩都掩不住,她拉着祝鸳鸯询问:“我该送些什么给他?香油钱什么的太普通了吧?”

  祝鸳鸯想了想,同意:“对,所有人都送香油钱,如何突出公主的特别之处呢?总要送些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八宝珊瑚,古董字画,奇珍异宝,大唐最受宠的公主什么都有。

  高阳公主左挑挑右捡捡,都觉不妥,她为难问:“到底该送什么才特别呢?”

  祝鸳鸯的视线也随着她转了许久,停在一处,深吸一口气,斟酌着道:“自然是让他时时刻刻都能想着公主的东西。”

  高阳公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床上有个用金线穿宝石镶嵌的枕头,极为珍贵,有清目养神的功效,名金宝神枕,是她缠了许久才让皇上赐给她的宝物,平时很是心爱,此时不免犹豫一二,可是想着虽分隔两地,情郎仍能每日枕着自己送的枕头睡,又不由心动:“这个……父皇赐的,不太好吧。”

  祝鸳鸯握紧拳头,脸上露出最憧憬的笑,用带着梦幻的语气暗示:“前阵子公主拔下头上金雀钗赏婢子,婢子天天带着,总觉得公主在身边,不知辩机大师睡在此枕上,闻着公主的发香,能不能梦到公主呢?”

  “反正父皇赐我的东西那么多,送了许多给人他也不在乎,区区一个金宝神枕不算什么,”高阳公主为她描述的景象羞得脸色微红,当下将金宝神枕收入个玉盒,交与祝鸳鸯,吩咐,“找块不起眼的包裹布装上,悄悄送去给辩机大师,别张扬,别让其他人看见,并叮嘱他此物是我心头爱,千万要小心保管,望珍惜珍重,切勿让外人见到。”

  祝鸳鸯笑:“公主与大师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佛珠宝枕,就像交换定情信物,让婢子好生羡慕。”

  “再胡说就撕了你嘴。”高阳公主又喜又羞,斥了几句。

  【捌】

  祝鸳鸯微服,带着用粗布包裹好的玉盒,乘不起眼的马车,悄悄前往寺庙,并未言明身份,装作来添香油钱的信女,寺庙内许多僧人都受过高阳公主的贿赂,对两人私通之事充耳不闻,见公主贴身侍女前来,还赶紧引入内院,与辩机大师相见。

  带路的小和尚叫戒嗔,今年才六岁,在寺庙里负责打杂的,经常拿着比人还高的大扫把四处扫院子,如今他眨巴着水亮亮的大眼睛,幽怨地问:“最近云飞哥哥都没来了,我好想念他。”

  由于公主没事总来寺庙,贺云飞是跟车,孩子们和他都熟,特别喜欢这个亲切好玩的大哥哥。

  贺云飞很喜欢孩子,每次来都会抽空陪孩子玩游戏,清修苦闷的小和尚们都喜欢找他玩,不但能听他说“老和尚带着小和尚去游历,看见个女人,唯恐小和尚胡思乱想,便告诉他是老虎……”等等笑话,还经常会带些好吃的给他们,说山下的趣事,安慰他们背不出经文被师父责骂的苦恼。

  如今见不到贺云飞,听不到有趣故事,苦闷得他们挠头搔耳,怨念丛生。

  祝鸳鸯递上两块桂花糕,笑道打趣:“你是想念他的糖和故事吧?”

  戒嗔又开心又害羞地接过桂花糕,扭着身子:“不光是我,戒痴、戒惰……大家都想云飞哥哥,很想很想。”

  祝鸳鸯耐心道:“没办法,云飞哥哥现在来不了。”

  “我知道,可是他还想我们吗?上次的故事他都没讲完。”戒嗔扁起嘴,眼角泛起泪花,委屈道,“我们可盼他了,我们每天都给他多念几遍经呢,可惜我老背错词,经常被戒痴骂……”

  “没关系,慢慢背,佛祖收到你们的心意就好,”祝鸳鸯想了想,“云飞哥哥虽然来不了,可心里还是舍不得你们的,就算背错几句词他是不会介意的。”

  戒嗔问:“真的?可是我听说……”

  祝鸳鸯摇摇头:“别说了。”

  “坏蛋!他们统统是大坏蛋!”戒嗔莫名地暴怒了,他眼角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下来,怎么止也止不住,他不敢给大和尚们看见,赶紧用袖口拭去眼泪,匆匆带人待来到辩机房门前,看都不看这位德高望重的恩师一眼,抱着桂花糕,转身跑了。

  辩机端坐佛堂,数着檀香木念珠,见高阳公主的侍女,睁开眼,脸上露出喜色。

  剃度打扮遮不住他逼人的俊美,朴素袈裟掩不住他高大的身材,柔和佛号盖不住他眼中满满的情思。或许有些悔,有些懊恼,有些害怕,可是他终究是无法抵挡高阳公主如太阳般炽烈的热情,他们志趣相投,红线相牵,越爱越深,就算爱得万劫不复亦无畏。

  “这是她给我的。”辩机伸出修长的指头,轻轻拂过金宝神枕,金丝缕的莲花上似乎还留着少女发间的荷香,在静谧的佛堂里幽幽散发,越发浓郁迷人,带着那美丽娇蛮的少女身影再次在脑海中鲜活,一颦一笑,可爱得几乎能遮住他熟读的所有经文,让他忍不住叹息:“我应入地狱,我甘入地狱。”

  “这是公主最珍爱的宝物,她盼你见枕如见她,两人梦里也可相逢。”祝鸳鸯有着最诚恳的表情,最老实的声音,说出有些不一样的话语,暗示,“公主也天天带着你送的念珠,半刻也舍不得摘下。”

  “懂了,”辩机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答,“定不负公主相思意。”

  “如此甚好。”祝鸳鸯含笑别了高僧,缓缓走出佛堂。

  绿树成荫,蝉鸣啼叫,清泉叮咚,处处生机焕然,充满生命的活力。

  寺庙正殿,九十九阶梯,步步见佛,佛祖慈悲,仿佛能饶恕世上所有罪恶。

  她回眸,看着佛像,眼里没有慈悲,只有比寒冰更冷的冷意,还有虔诚不改的决心。

  晚课钟响,佛号声起,声声回荡在山谷里,仿佛在劝说不愿回头的少女。

  “老天本无眼,何需假慈悲?”

  她鄙夷地看了眼庄严佛像,毫不留恋地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玖】

  过了大半个月,市井中悄悄传出谣言,说辩机和尚有贵人赐下的宝物,镶珠嵌宝,价值连城,引得宵小们心痒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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