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郑燕儿的心再次紧张起来,轻轻点头:“记得。”

  吕后看着湖中枯荷,淡淡道:“你自幼是个有志气的,想要夫君做人中龙凤。”

  郑燕儿打着哈哈道:“那是小时候的蠢话,蠢话……”

  “我何曾不是呢?”吕后的目光不知在看何方,“我曾以为阿爹的目光定是对的,有见识、志在天下的男儿定是好的。事实证明,阿爹确实没为我看错夫君……”

  这番话让郑燕儿无法接嘴。

  周围静悄悄的,吕后猛地回过身,愣了很久才说:“我错了。”

  郑燕儿苦笑:“大姊贵为太后,何错之有。”

  “我错了……”太后摇摇头,重复道,声音里是说不出的忧伤。

  郑燕儿惊讶,不解。

  太后用很艰难缓慢的语速,没有喜悲地和她说起一个发生在很多年前记忆犹新的故事,故事里的女人贤良淑德,后来天下大乱,她和公公一起去寻找夫君,路上遇到敌军,被迫成为人质。她那双可怜的儿女虽寻到父亲,却被狠心的父亲在逃跑途中三番四次踹下车给敌军,所幸有大臣相助,才逃出性命。女人在敌军阵营中足足被关了二十八个月,受尽侮辱欺凌,最后两军对峙,敌军大将把女人和公公拖去阵前,威胁要烹杀。可是那男人却嬉皮笑脸地说:“我爹是你爹,你要烹你爹,我也跟着一块儿喝汤。”敌将大怒,若非时运好,她便与公公一同被烹杀。待九死一生逃回去,却发现男人身边已有了新宠,不再理她,甚至要除嫡灭子。

  毛骨悚然的故事,被她平淡述来,步步惊心。想起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她的表情就为之扭曲、怨恨、痛苦,充满不安。无论锦衣玉食、位高权重,她依旧是那个在做人质的女人,永远活在恐惧中,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害怕得不能自已,害怕让人疯狂,她要不择手段地除掉一切有可能构成威胁的东西,扭曲地报复所有伤害过她的人。

  吕后疯狂的表情,凄厉的控诉,像个锤子般,一锤锤打在郑燕儿的心上,她讲完故事,忽然问:“你可知,女人最想要怎样的男人?”

  郑燕儿摇摇头:“你已荣华富贵。”

  吕后轻轻摇头:“那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只想要一个不会在乱军途中把妻儿踹下车逃跑的男人……”

  被煎熬的日日夜夜里,她经常梦见童年,梦见沛县,梦见所有幸福一切,梦见闺中密友,让她按捺不住再次相见的心情,可是见了后,她才知道,其实自己最怀念的是那个单纯善良的自己。

  没有人能回到过去。

  “罢了,”终于,吕后长叹一声,满天杀意褪去,“小孩子还不懂事,慢慢教,过几年再看吧。”她的眼里,只剩悲哀绝望的泪光。

  雕栏玉砌的长乐宫,冰冷压抑,尊贵无比的吕后,孤单寂寥。

  郑燕儿忽然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开始想念在宫外等待自己的丈夫和温暖的家。

  【拾壹】

  长乐宫外,何长郎带着四个儿子蹲在角落苦苦地等,揪着头发等,眼泪偷偷掉了好几次,紧张得不能自已。待看见郑燕儿平安出来,手里还拿着大堆赏赐,差点乐疯了,赶紧扑过去,拉着媳妇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好几圈,确认全手全脚没缺失才放下心来。

  郑燕儿看着自己相处多年的夫君,她绷紧的心放了下来,忽然有些害羞,倒在地上有些脚软。

  何长郎毫不犹豫:“我背你。”

  郑燕儿“呸”他,凶巴巴道:“老夫老妻,加起来都过百岁的人,不怕丢脸?”

  何长郎摸摸鼻子:“怕啥?背自家媳妇天经地义,又不是没背过,你那年扭伤脚,还不是我背的?”

  郑燕儿低头道:“我现在可重得很。”

  何长郎:“我力大。”

  儿子们接过包裹,笑着替她先送回家。

  何长郎轻轻背起郑燕儿,老胳膊老腿儿还是稳妥得很,他慢悠悠地走,下过雨有些泥泞的道路弄脏了他的鞋裤,可是他依旧走得很稳妥。

  郑燕儿靠在他结实的背上,想起多年来不解的问题,轻轻问:“老头儿,我对你那么凶,你为何还对我那么好?”

  何长郎道:“哎,虽然你脾气是坏了些,家里却收拾得利利索索,织布种田样样学得好,以前千金姑娘跟着我受那么大的罪,还不离不弃的,生了那么多娃,老头子记得你的好,感激都来不及,哪有脸骂你不好?说是让你骂几句心里会痛快些,便让你骂几句。”

  郑燕儿又问:“我已经不好看了,又凶又悍又不可爱,你为何还不嫌弃我?”

  脚步声漫漫,沉默了许久,何长郎的脸早已害羞得滚烫,过了好久才说:“谁管你好看不好看,我只记得自家媳妇的脸蛋白嫩嫩的,头发乌油油的,不管过了多少年,你都是我的小燕儿,你嫁给我是天大的运气。可惜我蠢,老说不出你爱听的话,也不懂怎么夸,要是给我张像侯小子那样的巧嘴就好了,至少可以哄得你没那么生气,哎,燕儿,是不是天又下雨了,背上有点湿,可是没看到水啊?”

  “嗯,天又下雨了。”郑燕儿含泪点头,有些东西,她不能再错过。

  【拾贰】

  好多年后……

  人人都说,石榴巷子里的何家奶奶最是好福气。

  她从来不和男人拌嘴,不和外人吵架,家境红火,婆媳关系和睦,儿孙满堂,羡煞旁人。

  何老太爷见不着她就会急,到处乱转,嘴里不清不楚地乱叫:“燕儿,小燕儿。”

  “去去!”她总会板着脸,将捂着嘴笑的儿孙们赶走,然后陪着脑子有些犯糊涂的何老太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缀着鞋垫,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知什么时期的古董故事,刘老太爷傻乐着听,两人一派和气。

  听说这个何家奶奶不简单,听说她曾差点做皇后,听说她和当今太后是闺中密友,听说她曾是大户千金,听说她曾是远近驰名的母老虎……

  “去去去!我家小燕儿什么时候成母老虎了?打死你这乱说话不省心的龟孙子!”

  “爷爷,我是你曾孙子,你莫乱了乌龟的辈分啊。”

  “阿爹,你悠着点打啊,千万别闪了腰。”

  “奶奶,快说说他啊!”

  “娘,你别只顾着笑。”

  “太婆婆,你真做过母老虎?我咋看不出啊?”

  【拾叁】

  高后四年,吕后废帝,囚永巷宫,秘密杀害,立刘弘为帝。

  高后八年,吕后病死,终年六十二,与汉高祖合葬长陵。

  刘氏皇族与吕氏外戚展开流血斗争,临光侯吕嬃用事专权,斗争中被乱棍打死。战果以皇族集团胜利而告终。

  吕雉,字娥姁,通称吕后,或称汉高后、吕太后等等。

  汉高祖刘邦的皇后,高祖死后,被尊为皇太后,是中国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位皇后、皇太后和太皇太后。

  汉惠帝在位七年,自元年起即因“人彘”事件不再听政;吕后连立两任少年天子,自元年起即垂帘听政“号令一出太后”。在汉惠帝、两少帝时期实际掌握政治权柄的人是吕后,共主政十五年。

  据《汉书》记载,刘邦死后,匈奴首领冒顿曾寄国书向吕后求婚,意在标扬匈奴武力,刻意贬低汉朝国力。吕后以年迈为由婉言拒绝,不过继续沿用了与匈奴和亲的政策。

  【东汉】

  不思蜀

  建安十九年,刘备劝降刘璋,遂领益州牧,启用人才,蜀中经济稳定发展。

  【壹】

  建安二十一年。

  蜀,成都,杏花街。

  田启明今年十一岁,住在街东头,是田记杂货店老板唯一的儿子,田家夫妇年老得独子,对他疼爱得如珠如宝,要太阳绝不给月亮,要月亮绝不给星星,只恨不得把心肝掏出来把他往死里疼。再加上田老板从外地迁来,手里有两个余钱,还和足智多谋的诸葛军师是发小,很受关照,所以田启明在杏花街上是横着走、人人见了都要捧两句的。

  田启明最讨厌的人是住在街西头的钱多多,她今年十岁,是钱记杂货店的黄毛臭丫头,也是独生女儿,自幼被娘亲当掌上明珠捧着,纵得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更继承了父亲的好口才,牙尖嘴利惹人恨。偏偏她爹的表妹是张飞将军的侄媳妇,她爹与张飞将军更是酒国知己,在街上也很受大家奉承。

  同条街,同样店铺,生意抬杠,大人抬杠,小孩也跟着抬杠。

  冤家路窄,钱多多最喜欢和田启明拌嘴,两人往死里攀比。

  钱多多:“我娘做事最麻利,半天能算一本账!”

  田启明:“我娘干活最利索!两天能断一匹锦!”

  钱多多:“我家今天吃的是红烧肉!我娘手艺天下无双!”

  田启明:“我家今天吃的是糖醋鱼!我娘手艺能比御厨!”

  钱多多:“我娘长得漂亮!”

  田启明:“我娘皮肤白!”

  钱多多:“我娘戴的是新打的金镯子,刻的是喜上眉梢。”

  田启明:“我,我,我戴的是……”

  钱多多:“哈哈,你娘有金镯子?!”

  田启明:“我娘……”

  钱多多:“你娘戴的还是三年前的银镯子呢,别争了,你娘就是不如我娘!”

  田启明抬杠落了下风,眼睁睁看着钱多多扬长而去,自觉输了阵势,委屈回家,拉着娘亲抱怨,“阿娘,钱家大婶有金镯子,为啥你没有?”害他丢了好大面子。

  “谁家有闲钱打了银又打金?”田家娘子闻言,先骂了儿子几句不省事,然后摸着腕间银镯子细细琢磨,想起死对头的媳妇耀武扬威地戴金镯子在自己面前摆显的模样,越想越不甘,越想越觉得自家男人不像话,顿时饭都吃不下了,夜里就揪着田老板,连哭带闹,硬是要当家的拿出个赚钱兴家的章程来。

  田老板是三棍子打下去说不出话的老实人,除了起早摸黑开店外,哪有什么章程?可是他怕媳妇怕得远近闻名,曾喝醉了嚷嚷上山打老虎,待媳妇拿出两棒槌时,立即跳起来钻柴堆,畏内名声远近闻名。

  田家娘子怒:“人家做生意,你做生意,嘴笨舌拙,比不得人家把生意弄得红红火火,如今人人买东西都去钱记,钱家数铜板数得手发软,媳妇穿金戴银,女儿吃香喝辣,你家媳妇脑袋上带的是木簪子,儿子在人前都抬不起头,你还是个汉子吗?!”

  “我哪有主意……”田老板挠着头皮,支吾半天,眼看媳妇要镯子不成就要拿棒槌了,不敢再搪塞下去,哭丧着脸道,“媳妇儿,俺本来就不聪明,你打杀了我也找不出办法啊。”

  田家娘子清楚自家男人的本事,出谋划策:“你不是和诸葛先生是发小吗?人人都说诸葛先生是全蜀中最聪明的人,你去找他出个点子,比拔根毛还容易呢!”

  田老板犹豫:“诸葛先生是大忙人,能看上咱这点小事?”

  田家娘子满不在乎:“试试看,不成再说嘛。”

  田老板还在犹豫:“太麻烦人家……”

  田家娘子将手里棒槌扬了扬。

  田老板果断冲出家门,去铺子里挑了几色礼物,次日便带着儿子,朝军师家去了。

  【贰】

  那年月,战乱连连,蜀中挺穷的,将相生活都很简朴,听说荆州牧刘备卖过草鞋,张飞将军是屠户,诸葛先生种田更是一把好手。他不喜奢华浪费的人,担任军师将军那么大的官,住的院子也不过比常人大个三四倍,除侍卫外没用几个仆人,还在花园里开垦了菜地,亲手种了不少瓜果蔬菜,由妻子黄氏亲自下厨烹调。

  有初次跑上门找他办事的小官员,把在土里汗流浃背的诸葛先生当农民大叔“喂”了好几声,不太礼貌地问:“你家主人呢?”

  诸葛先生打量着那眉清目秀的小官员,愣了半晌,擦着汗,犹豫问:“你找夫人何事?”

  大家都认为诸葛先生是借机打趣那小官员,唯贾老虎知道他说的可是真心话。诸葛先生是把“女主内、男主外”的观点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人。黄氏貌丑,沉默少言,却治家有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她把家里人情往来大小事务统统料理妥当,若离了黄氏,诸葛先生连明日要用的衣裳在哪都找不着。

  诸葛先生觉得平生最有眼光的就是看中了黄氏,他总夸:“女子重德不重色,贤惠为上。”

  田老板对诸葛先生的话奉若天人,尤其是对比自家那个凶悍泼辣的媳妇,更是赞同得不能再赞同,总是琢磨着要给儿子娶房像黄氏这样贤惠的媳妇。

  可惜田启明每次看见黄氏的脸,总是默默低下头去,诸葛先生大才,世人难以匹敌,他还是想要个普通贤惠普通颜色的媳妇儿……

  饶是如此,田启明还是很喜欢跟父亲来诸葛先生家做客,诸葛先生家有很多有趣的东西,比如会走路的木头牛和木头马,还有会自己跑的小木车,会飞的木头鸟,还有能同时射出很多箭的弓,林林总总无法尽数。而且黄家大嫂长得虽丑,不爱说话,却做得手好菜,对孩子也很慷慨,从不拘着他们,还有新奇有趣的糕点吃。

  这次去诸葛先生家,除了他外,还有个小客人在听诸葛先生教诲。

  黄氏拿出绿豆饼给田启明,他一边吃一边探头探脑看去。

  那是个比他大几岁的少年,穿着挺不错,细长眼睛,圆圆脸蛋长得也喜庆,蓝色长袍,穿得也朴素整洁,就是表情很苦闷,脚尖一圈又一圈画着石砖地面,感觉是很不耐烦听话,待诸葛先生斜斜看他一眼,又立即装出很老实的模样。

  “阿斗,这番话你应好好思量,莫辜负了你父亲对你的期待,”诸葛先生抿了口香茶,抬头看到田老板,严肃的表情骤然消散,笑问,“是什么风把老朋友刮来了?”然后遣出这位叫阿斗的少年,将田老板迎了进去。

  阿斗得赦,松了口气,急忙退出书房,知先生教训未完,也不敢跑远,恰好见到坐屋檐下吃点心的田启明,也不避嫌,跑过去并肩坐下,然后长长松了口气。

  田启明犹豫片刻,递上绿豆饼:“要吗?”

  阿斗拿了一大块塞嘴里,咬牙切齿地狠狠吃,一边吃一边怨念:“背书背书,背该死的书……”

  田启明年幼,未进过学堂,懵然问:“背书是什么?”

  阿斗亦少年心性,又是奉父命微服前来,见小孩不知自己身份,也没摆什么架子,仇大苦深教训道:“背书是天下最苦的事情。”

  田启明依旧不懂:“可是……我爹说诸葛先生说背书好,让我多学学。”

  阿斗:“咱们哪能和诸葛先生比?他最喜欢吃苦,我可不喜欢,难道你喜欢?”

  “我也不喜欢吃苦,”田启明摇头,继而庆幸,“你真可怜。”

  阿斗叹息:“是啊,我爹总嫌我没有诸葛先生半分聪明……”

  田启明安慰:“是啊,我娘总嫌我和我爹加起来都没诸葛先生一根头发聪明。”

  他们俩俩对望,忽然笑了,颇有惺惺相惜之意,感叹:“哎,都怪先生太聪明了。”

  院落里葫芦花开得正茂,菜田嫩绿,画眉鸟在啼叫,他们坐在屋檐下,没有贵贱之分,很是放松,一边说悄悄话,一边听屋内大人聊天。

  “你叫我刘阿斗就好,我爹以前是个卖草鞋的。”

  “我是田启明,你可以叫我大明,我爹是个开杂货店的。”

  “哈哈,咱们爹都差不多。”

  “是啊是啊,都差不多。”

  书房里案牍堆积如山,全是军国大事,诸葛先生有些劳累,眼睛里布满红丝,有个小童替他捏肩膀。田老板搓着手,觉得为自家小店的破事打扰诸葛先生的正事很是不安。

  幸好,他们自幼发小,交情与常人不同。

  诸葛先生对直肠直肚的田老板很有好感,总是夸他为“直人、忠人、老实人”,对他的要求,只要不是太为难,不违背规矩的小忙,都愿意顺手帮上一把。

  “大哥,你也知道……我家媳妇性子不太好。”田老板有求于人,十回有八回是给媳妇逼的,诸葛亮对他媳妇之凶悍了如指掌,感叹道:“这回她又要你做什么?”

  田老板为难道:“你还记得钱家杂货店吧?就是前两年,张飞将军给他家女儿起名叫钱多多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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