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悲歌(二)

  “青儿、青儿……我在这里……”

  她耳边隐约听见了易烨的声音,大喜过望,循着声音找去,却未看见他。

  “我在这里……”

  极微弱的声音自一具马尸下面传过来,子青望去,这才看清易烨被马匹压住,仅仅一双腿露在外头,动弹不得。

  “哥!”子青脸上泪痕未干,喜道,“你等着,我就把你弄出来。”

  她欲将马尸挪开,无奈经过那样一场激战,气力早已耗损过度,加上肩头尚有重伤,马匹对她而言重得便如一座山般。她几番用力,都无法将马尸挪开来。缔素奔过来帮她,无奈马匹骠厚,两人都无法搬动。

  “谁帮帮我!帮帮我!我哥在下面,他还活着!”

  子青朝近处的其他汉卒呼喊求助。因匈奴人嗜好戴项链手链等等配饰,除了占了大多数的伤卒,还有些汉卒正在翻检尸首中的值钱物件,听见子青的呼喊,他们抬头看了一眼,倒是有人抬脚往这边走,才行了几步,似乎又瞥见什么值钱物件,禁不住俯身去翻检。

  见此情此景,子青已是欲哭无泪,身体摇摇欲倒:“求求你们,快……”

  有人自身后大步过来,什么都没说,俯身扳住马身,低低闷吼一声,竟以一人之力便将马匹翻了过来!

  “将军!”

  ——这两字子青哽在喉咙中,发不出声来,看着霍去病轻柔地扶起易烨,让他靠在缔素身上。

  胸口重压骤然离去,易烨虚弱地靠着,咳喘不歇。

  “哥……”子青一面轻唤他,一面紧张地搜索着他身上看得见的伤。脖颈、肩膀似有两道口子,却不知伤得多深,伤势究竟如何。

  易烨看出她的意图,边咳边安慰她道:“……祖宗保佑……这些伤都是皮外伤,没伤到要害……死不了……”

  知他向来习惯安慰人,子青不语。

  “就是……左腿的筋好像断了……”易烨接着道,目光难测的看着自己的腿。

  即使他不说,子青也已经看见他左腿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低首开始去撕自己的袍衣,双手直抖,撕了几下竟半分也撕不动,这才想起该用匕首。

  只听见旁边传来嘶啦一声,霍去病已撕下一角自己的袍裾,径直递给她,盯了一眼她早已碎裂的肩甲,染血衣袍已发黑结板:“你肩膀。”

  “……没事,只是皮外伤。”子青接过布条,本能回道。

  明显看出那伤绝不是什么皮外伤,再看她仿佛随时都会栽倒的身板,霍去病皱紧眉头,还欲说什么,却听见不远处有人高呼他——

  “将军!奉义中郎将不行了!”

  他拔腿欲走,却又转头盯着她,几近命令道:“你,还有你们都得活着!”说罢,快步飞奔而去。

  一个简单的“诺”字在心头彷徨,子青怔了片刻,即使只是在心中,她也没有回答。

  药包还在马鞍袋里,而马匹压根不知该上何处去找。子青只能先简单地替易烨包扎起来,待包扎好,她也再无气力,慢慢坐下来,半靠着马尸。

  “青儿,你的伤……”易烨急道。

  “没事。”子青朝他倦倦笑道,“祖宗保佑,你常说的。”

  缔素看得分明,知她伤得甚重,割了块自己的衣裾,想替她包扎下肩膀的伤,但须先卸了她的铠甲。子青投去感激一瞥,自己伸手地去解开铠甲系带……

  部分铠甲被血粘连在伤处,早已凝结干涸,此时将甲卸下,如从伤口处剥下一层皮般,子青疼得几乎喘不上气,紧紧咬着嘴唇,冷汗大滴大滴地往外冒。

  甲卸下来,竟有肉翻出,白森森的肩骨赫然可见,缔素倒吸口气,再不忍去看,一狠心替她包扎起来。其间子青自是痛不可当,嘴唇咬破,手指死死地抠入地面,却硬是一声不吭。

  待缔素包扎妥当,她已无力撑住,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青儿……”

  易烨吃了一惊,也顾不得腿上的伤,扑在地上爬过去,先持了她一只手把脉。

  脉搏虽弱,所幸还有,易烨长吐口气,仰面躺地上再不愿动弹。

  缔素费劲地拖起易烨,让他也半靠在马尸上,又将他的腿摆摆好,看着眼前昔日的同袍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模样,他眼圈一红,又禁不住要坠下泪来。

  “你瞧瞧你……还是个孩子……我们又没死,哭什么……”易烨看着他,勉强笑着安慰他。

  缔素喉咙哽得难受,低哑道:“老大……老大没了,就在那边。”

  易烨怔住,转过头努力望向缔素所示的方向,眼界内一片猩红,尸首横七竖八,哪里辨得出那一个是赵钟汶。

  “……铁子呢?”他深吸口气,才问道。

  “我还没找到他。”

  缔素望着四周,茫然无助地立着,某种东西自腹中直窜上来,他骤然蹲□来,双手抱头,顷刻间泣不成声:“我怕……若是他也……怎么办?”

  “可若他和我一样,正等着你呢?”易烨皱紧眉头,死抓住他,不知从何来的气力,他猛地推了缔素一把,“快去找铁子,别耽搁!”

  缔素似应了一声,踉跄着走开。

  晨曦初现。

  霍去病靠在一块山石上,胳膊上的伤已粗略包扎过,正在听各营回报伤亡人数。

  ——“虎威营,全营余二百三十六人;建武营,全营余三百一十二人,祁校尉战死;建威营,全营余三百五十人;扬烈营,全营仅余四十三人,施校尉战死……连伤者在内,全军只余两千八百一十三人。”

  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一张张似乎尚鲜活的面孔。

  嗓子里头甜腥的东西涌上,霍去病硬是梗着脖子,仰头灌下一大口匈奴人的马奶酒,紧接而来的一阵狂咳逼着他把酒尽数吐了出来,淡淡的红。

  赢了!竟是这样赢了!

  他带出来一万人马,一夜之后,仅存两千余人。

  还有七千余人,正静静躺在他的面前。

  “将军!”赵破奴急急赶到他面前,披头散发,身上几处口子虽包扎上了,血仍是透了出来,“此地不宜久留,伤卒众多,也须得尽早赶回去救治。”

  沐浴在微弱的晨光之中,霍去病低低咳着,没有看他,只道:“得把兄弟们都埋了!”

  赵破奴喉头一哽,他何尝不想如此,只是眼下又哪有挖坟的功夫,余下的十个人中九个伤,大战初歇又何来气力。

  “将军……”他想劝。

  “我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会让野兽、鸟禽糟蹋的……就在那里吧,”霍去病打断他,手指向朝东的山坡,坡下有一处天然的浅浅的凹处,“……朝着汉域。”

  说罢,他咽下喉头的腥甜,站起身来,径自动手拖起最近的一具汉卒尸首。

  “将军!”

  他的背影倔强如铁,赵钟汶再无力劝阻,遂招呼其他士卒都来帮忙。

  众士卒见将军亲自动手,皆默默无语地加入进来。

  82第五章悲歌(三)

  “他没死!没死!”

  缔素死死搂着徐大铁,不让人将他拖了走。

  比起其他汉卒,徐大铁着实算得上是最周正的一个,没有残缺,身上几乎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

  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气息全无,鼓槌仍握在手中。

  耳边犹还响彻着战斗时的鼓声,他,双手始终没有停歇过。

  体力透支,再透支……他是活活累死的。

  蒙唐大步过来,一把将缔素拖开,探手试了下徐大铁的脖颈脉搏处,目光暗沉了下,便要俯身去拖他。

  缔素一下扑过来,往下扳蒙唐的手,急道:“他没死,没死!”

  “死了。”

  “没死!”

  “他死了。”蒙唐扬手就甩了缔素重重一巴掌,怒目道,“你难道还要让他暴尸荒野?!”

  缔素半晌说不出话来,嘴唇颤抖着,眼睁睁地看着蒙唐将铁子负上肩头。铁子是个大块头,比蒙唐还要高出一个头,此时被蒙唐背负着,脚尖还拖在地上,在地上划出一道直直的路来。

  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火辣辣的脸颊让他回过神来,梗了下脖子,大步行至赵钟汶处,用力将老大负起。

  蒙唐将徐大铁放下,随后,缔素也到了,将赵钟汶放在了徐大铁旁边。

  “老大,铁子……你们好好的,在那头等着我,早晚我过去寻你们。”缔素单膝跪着,替他二人整理着衣袍,口中低喃着,“到时候,别忘了我这兄弟。”

  “你跟他说,每年清明,我总给他留一炷香,让他记得来受用。”

  蒙唐在缔素身后闷声道,说罢转头大步便走了。

  一时尸首搬妥,毫无生气的绛红重重叠叠,干涸暗沉的血迹,刺得人双目直想流泪。

  紧接着,近百支带绳索的三棱箭齐齐射向山坡高处,深嵌入内。绳索就绑在上百匹马儿身上,霍去病深闭上双目,轻点下头——马匹向前奔去,半壁山坡轰然倒下,滚滚烟尘顷刻间淹没了所有一切。

  待烟尘消散,眼前再看不见那层层叠叠的绛红,残坡之下已多了一座巨大的坟,苍苍茫茫。

  再没有可以耽搁的功夫,霍去病一声令下,但凡伤卒,能动弹的上马,不能动弹的捆上马,两千多人马迅速撤离皋兰山,迎着晨光,往逆水渡口驰去。

  子青自晕厥过去之后,虽然脉搏还在,却始终未再醒过。马匹颠簸甚巨,被牢牢捆在马背上的她却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云端,被一只浑身通红大鸟负在背上,山高水远,穿云拂月,就这样一直飞着,也不知是要飞向何处。

  那鸟儿好生眼熟,她想要记起它的名字,脑中空空荡荡,却是不能。

  逆水渡口,上百艘的船正等待着他们。

  阿曼与邢医长都在最先头的船上。身为医长,邢医长因年纪太大,虽无法随军打仗,但需得及时了解伤卒状况,在船上做出有效的安排。

  而阿曼,他随船而来,只是因为担心着一个人。

  久久的等待,他们终于看见了汉军的到来。

  “就……就剩这么点了人?!”

  邢医长不可置信地揪住赵破奴。

  “咱们赢了!”

  赵破奴只说了这四字,他一身的口子,强撑到此地,早已是强弩之末,被邢医长一拽,差点全身都瘫倒在这老头身上。

  “阿曼,快来接着他。”邢医长回头唤道,这才发觉阿曼不见踪影。

  自看见汉军,阿曼的心头便重新浮起与那夜相同的不安,视野内的汉卒伤痕累累,缺胳膊断腿的人满眼皆是;还有一些汉卒虽被捆在马背上带回来,然而可见垂下来的手已发紫青色,显然已死去多时。

  不会,她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

  他深吸口气,强制镇定,从一个个血污模糊的面孔上搜索过去。直到看见那个被捆在马背上的瘦小身影。

  是她!

  阿曼轻轻掠开散在子青脸上的发丝,温柔注视片刻,然后将自己的脸靠上去,贴着她的。

  肌肤微凉,却能感觉到些许暖意,他的唇角微微含笑。

  不管她伤了何处,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船静静地航行在河道之上,行至午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早春的雨,彻骨的冰冷,点点滴滴,每一下都像是落在心头。霍去病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便披衣起身,坐到案前,低低地咳着。由于伤处发炎,他一直在发着低烧,加上征战多日,身体早已疲惫到了极处,按理说该好好歇养才对,可他却再睡不着。

  一灯如豆,面前的案上摊着空白竹简,这是他须得呈于圣上的战报。

  他缓缓地研着墨,一下又一下,良久才提起笔来——

  此次出征,连破匈奴五大部落,击杀匈奴折兰王,卢侯王,虏浑邪王之子及相国、都尉,获休屠王之祭天金人,共斩获八千九百六十人。对于圣上来说,此简战报是不折不扣的捷报。可对于他而言……

  一万汉军随他出征,离开皋兰山的时候,仅余两千八百一十三人,待到了渡口,重伤不治而亡者又有数百人,均被就地掩埋,能上船的汉卒不足两千三百人,其中伤者过半。

  七千余人埋在了皋兰山下,此生再也回不来。

  “将帅要扛的,并不仅仅是输赢。”——不期然,他复想起舅父说过的那句话,淡淡的一句话,他直至此时此刻才知道舅父扛了些什么,而自己肩上要扛的又是什么。

  胳膊上的伤处痛如火烧,手中的笔犹有千斤沉重。

  一字一字,他在灯下缓缓写着。

  舱尾,子青半靠在舱壁上,仍在昏迷不醒之中。她的伤处已上药,又重新包扎过,连身上所穿衣袍都重新换过干净的。

  阿曼端着药碗,极耐心地用小木匙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药汤自她唇中喂进去。

  似乎被药汁呛到,子青剧烈咳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睛,视线内模模糊糊,辨不分明,只听得落在船身周遭的雨声叮咚,清晰无比。

  “下雨了?”身子随着船身微微起伏摇晃,仿若梦中,她低喃着。

  “嗯,下雨了。”

  阿曼柔声答道。

  听见他的声音,她抬眼望了他片刻,方才辨出他来,微微一笑,虚弱道:“阿曼,我刚才还看见你家乡的鸟儿,真美。”

  阿曼一笑,道:“是啊,以后我再带你去湖边看它们。”

  他又喂了她一匙汤药,子青柔顺地咽下之后,才问道:“这是什么?”

  “邢医长给你配的汤药,我知道很苦,可你的伤很重,不能不喝。”阿曼轻道,又喂了一匙。

  “我的伤……”

  子青茫然地思索着,良久才将之前的记忆连接上,如梦初醒的同时悲恸不已,挣扎着要起身,急问道:“我哥呢?我哥呢?”

  “他在另外一头,缔素在照顾他。他还活着!”阿曼忙放下药碗,按住她,“你的伤很重,不能乱动!”

  “真的?!”

  “真的。”

  听他言之凿凿,子青这才未再挣扎,只是方才这番挣扎,左肩上的血迅速濡湿布条,渗了出来。这般疼痛,清醒过来的她也只是皱了皱眉头,环顾四周,问道:“我们在船上?”

  “嗯。”

  阿曼想接着喂她汤药,子青倦然摇摇头,右手接过他手中的药碗,三口两口径自喝完。

  见状,阿曼一笑,将空碗搁到一旁,起身拿了干净的布条过来:“你的伤口刚才又裂开,我给你换药……你放心,这里是后舱,此时又是半夜,不会有人过来。”

  换药便须得脱衣,男女有别,毕竟不便,子青怔了怔,道:“我……我可以自己换药。”

  “伤在肩背,你如何换药。”阿曼微叹口气,目光中透着恳求,“我来替你换,好么?”

  子青低头,这才发觉自己衣物也都已换过干净的,想来也是他。

  “你身上的伤不止一处,我……”阿曼仍望着她,明白她心中所思,解释道。

  “我明白,”子青打断他,低头闷声道,“你替我换药吧,劳烦。”

第五章悲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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