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中)175

  因此,他借着与这些世家郎君的交情,打探一些无足轻重的消息,仍是游刃有余。

  毕竟二皇子好男风,私底下众人皆知,而玉琯这等常年伴在二皇子身旁的娈童,也不似那传闻中被护得密不透风的梵公子,只稍随意一问便能得知。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去寻殿下。”崔莞听他这么说,挑了挑眉毛,淡淡的道。

  以刘珩对百里无崖的器重,开口向刘冀要一名侍从,也不是难如登天之事,况且刘冀要是得知此事,非但不阻拦,反而还会兴高采烈的将人双手奉上。

  能在刘珩身旁光明正大的安插一枚棋子,何乐不为?

  “若是这般简单,今日也不会由此一遭了。”百里无涯摇了摇头,面容沉凝如水,犹豫片刻,才以二人得闻的低声说道:“这玉琯,是殿下送到刘冀身旁的人。”

  竟是刘珩的人?

  崔莞眉心一跳,怪不得百里无崖略过刘珩,听他所言,这名唤玉琯的少年,应该颇得刘冀的**爱,刘珩自是不会毁去这步来之不易的暗棋。

  只是……“你怎会知晓玉琯的底细?”

  百里无涯眼底闪过一丝晦涩,“这你就不必细问了。”

  崔莞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置在几面上,果真没追问,而是微微一笑,道:“你来寻我,也无济于事,莫非,你以为单凭我一人,便可冲入皇子府将人救出不成?”

  见话头终于被引到期许之处,百里无涯沉凝的眉目一松,出口的话却愈发谨慎,“我并非求你此时便将玉琯救出,而是有朝一日,殿下事成之后,还望你能保玉琯一命。”

  鸟尽弓藏,无人比百里氏更清楚这四字的含义,当年百里一族,便是先帝手中的良弓。

  似玉琯这等娈童,一开始便为弃子之用,摆在他眼前的,无非两条路,一便是被刘冀察觉出底细,受尽折磨而死;二则是新帝继位之后,与败寇一同被诛。

  “为何是我?”崔莞的神情,静得好似无波的寒潭。

  “直觉使然。”百里无崖摇头,未多言,而是直接说道:“我知此事甚难抉择,三日之后,我再来。”

  话罢,他起身甩袖,缓步离去。

  有些事,他可言,有些事,他却一字都不得说出口,无论是这小姑子的身世,还是殿下的心思,都不应当由他口中传出。

  山间的气候多变,方才还是秋阳明媚的大好天气,百里无涯走后不久,一场绵绵细雨飘洒而下,笼在青山碧野间,如丝如绢,如烟如雾,别有一番入画景致。

  崔莞本就坐在檐下,山风一拂,细雨靡靡落在身上,一阵泌心的凉,唤醒了她眼底的茫然。

  百里无涯的心思,她猜不透,于情于理,此事都不应交予她啊!

  “姑子。”半夏端着刚煎好的药汁返回院中,却见崔莞神情呆怔的坐在檐下,身上裙裳被连绵的秋雨浸湿了一大片,不由急急呼道:“落雨了,姑子怎么不避?身子才好了些,仔细又受凉。”

  耳旁听着半夏的咋呼,崔莞眼睫动了动,含笑不语,不过仍是依言起身,随着她一同回屋更衣饮药。

  这场秋雨淅淅沥沥落到傍晚,方渐渐止住,一辆马车缓缓驶入沐园,车厢中阖目沉思,一脸疲惫的人,正是数日不归的秦四郎。

  当日他离开宅院后不久,便被刘冀差人请到沐园中,石城出了一些纷乱,须得尽快处理妥当,而寒门分散于石城中的势力,均是由他亲手布置,也唯有他最为清楚石城的形势。

  故而,前往石城之人,非他莫属。

  原以为,匆忙离去也好,至少可沉下心,思量往后该如何面对崔莞,岂料这一去,竟让他失了最重要的人。

  石城离建康不远,一来一回只需两日,可当秦四郎收到笺青传来的密信,匆匆赶回建康时,已然晚了。

  秦四郎虽心急如焚,却未轻举妄动,他深知刘冀的脾性,一旦操之过急,伤的便是崔莞。

  静待**,天明之后,大致了解目前朝中动向,以及刘冀处境的秦四郎方前往沐园。

  一番不着痕迹的旁敲侧击,他便知晓崔莞安然脱身一事,同时也得知,救走崔莞的人,正是刘珩。

  秦四郎揉了揉隐隐泛疼的眉心,缓缓睁开的双眸中一片清冷。

  ☆、第二百二十六章 再扮君子立于世(上)

  昨日一阵秋雨,气温骤降,好似长安宫中的早朝,冷冽入骨。

  不过短短三日,江南盗粮案告破,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所有的证据均摆在明面,宛如路旁花草,指尖随意一拈,便是一本了不得的名单账册。

  楚氏与孙氏并未坐以待毙,可他们身旁好似有一只无形之手,无论有何举措,均被掀得七零八落。

  楚氏尚好,到底是殷贵妃的母族,二皇子的外家,有两人暗中帮衬,虽也免不了责罚,但未伤筋动骨。

  而首当其冲的孙氏则在劫难逃,除去五尺以下的稚童,孙氏族人,或伏诛,或流放荒苦之地,**间,偌大的氏族家破人亡。

  原本,孙氏所担之罪,不足以受此重刑,然而楚氏为保全自身,将绝大部分罪责均推于孙氏头上,百万担粮,绝非少数。

  牵扯出的官员,也如雨后春笋,仅此一案,便斩去了近千人,受流刑的家眷更是数不胜数,出发当日,浩浩荡荡,延绵十里,哀鸿彻响荒野。

  堪称大晋开国数百年以来,最为震撼朝野的留史大案。

  这些事,崔莞皆是从半夏口中得知,甚至孙氏与楚氏之间的牵扯,以及建康城中士族与寒门在这场盗粮案中的交锋,点点滴滴,巨细无遗的落入崔莞耳中。

  她心中通透得很,半夏此举,应是刘珩所授。

  想到刘珩,崔莞便忍不住揉了揉额角,那日亭台一别后,两人就不曾相见,并非刘珩不在密宅中,而是她还未思虑清楚,当如何面对刘珩,更不知往后的路,该怎样走下去。

  经过这几日的细细思索,崔莞心中多少有几分明悟,上世所知的一切,已然面目全非,不,或许说,即便在上一世,她也从未真真正正的看透过身旁所发生的一切事宜。

  原以为斩断百里无涯以及秦四郎与曾信之间的干系,即便不能令曾信一败涂地,也可阻他前行之道,然而萧氏的出现,甚至让曾信更上一层,连上一世可望不可即的稷下学宫,也得以入内。

  这绝非一个普通寒门学子可及之势。

  崔莞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对曾信,她恨,可随着光阴一点一滴流逝,这股恨意,似乎正逐渐淡下,自今生第一次在雪夜中的偶遇,到最后一次临淄萧氏别院中的刁难,愈是看清曾信的小人行径,她便愈是不屑将他记在心上。

  事到如今,前途在崔莞眼中,是茫然,是无措,便是那股屏着气息,不顾一切谋算复仇的心,也生出了倦怠。

  她不知,足下的路,是否还能继续前行。

  若是放下仇恨,她大可寻一处山水清幽,无人熟识之处,隐姓埋名,平平静静的度过余生,这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条稳妥之路。

  可若是如此,她又心有不甘。

  不甘之前所做的一切,皆付诸东流;不甘看着寒门崛起,曾信平步青云;更不甘眼睁睁见刘珩,一步步踏入埋伏,伏身沙场。

  “姑子这是去哪?”半夏抬手,正要推门而入,却见紧闭的门扉霎时便被人打开,崔莞拧着秀眉,一脸沉着的模样出现在眼前。

  “去一趟璞园。”崔莞摆了摆手,跨门而出,转身朝外走去,上一次半夏引路时,她大概记下了璞园所在之处,便是无人引路,她也能一路寻过去。

  崔莞不知为何要这般急切,非去璞园不可,自从思及刘珩不久后沙场中伏身亡一事后,心中好似响起一道催促的声音,一定要做些什么,一定要改变些什么。

  湛蓝的天幕清澈如洗,崔莞边思边行,沿途寻园中当差的侍婢询过两次路,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远远望见了璞园的大门,守门的仆从入内请示,不多时,崔莞便被请入了刘珩屋中。

  拂起珠帘,穿过幔帐,一入内屋,崔莞便目及只穿着一件内裳,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乌发,正端坐于几后,悬腕提笔,运笔如飞的刘珩。

  听闻珠帘相击的清脆声响,他头也未抬,磁沉的嗓音慢慢传出:“研墨。”

  “诺。”崔莞轻轻应了一声,缓步上前,将空在地上的席子挪到长几一侧,跪坐而下,先是添了一小勺清泉入砚,而后执起松烟墨,缓缓在砚台中画圈,不一会儿细腻的墨汁涓涓,墨香徐徐。

  除去偶尔点墨,刘珩笔下不顿,凝光纸一张又一张,落满苍劲飘逸的字迹。

  两人同几而坐,崔莞研墨时,眼角的余光必不可免的落在纸上,她发现,刘珩每张凝光纸上虽落满了字迹,但字句之间,竟是不相连贯。

  也便是说,这些字,一个一个,她均识得,可放在一处看,却又不明其意。

  崔莞略瞥了几张,便敛回了目光,这兴许,是刘珩与各方联系的暗语罢。

  她潜心研墨,反而错过了刘珩唇角微微勾起,却又极快消逝的弧度。

  “墨足矣。”

  随着刘珩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崔莞停手,轻轻搁下墨条。

  看了一眼仍在奋笔疾书的刘珩,她只好静静候着,少顷,闲散的目光瞥及他那头仍旧滴着水珠的墨发。

  崔莞心中莫名一动,话便冲出了口:“殿下,我帮您拭干头发,可好?”

  这突兀的话一出口,她便悔了,当初前往临淄的路上,刘珩虽常使唤自己,可一些贴身的琐事,仍是交予岑娘,而且此时,她应当离他远一些才是啊。

  崔莞立即便张口欲解释,却听见一声轻哼:“嗯。”

  他同意了?

  崔莞愕然。

  可事已至此,又是她亲口所言……崔莞无声的叹息,略在屋中环视一圈,便发现挂在木架之上的荼白布巾。

  她起身走过去,将布巾取下,略抖了抖,慢慢行到刘珩身后。

  “殿下,若有不适,可言明。”

  “嗯。”

  崔莞抿了抿唇,抬手撩起一缕湿润的长发,裹在布巾中慢慢擦拭。

  尽管崔莞身子纤细,又比跪坐与席上的刘珩高出些许,可背对之下,也难以看清刘珩面上的神情。

  因此,她根本不曾发觉,正持湖笔在凝光纸上飞快落墨的刘珩,深邃的眸子中浮起一丝极为浅淡,却含满和悦的笑意。

  ☆、第二百二十七章 再扮君子立于世(中)

  屋中淌着一股安宁静谧,耳旁唯有沾了的墨紫毫,勾划在凝光纸上的窸窸细响,与布巾裹着柔软长发的窣窣摩擦声,让人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清恬。

  身着浅云窄袖里衫的刘珩,面色微敛,端坐于沉香镂雕山水云纹长几后,提笔悬腕,伏案疾书。

  一袭藕荷襦裙,身子纤细娇小的崔莞,眉目沉静,小手拢在荼白的布巾中,裹着湿润的长发,轻轻擦拭。

  原本不相干的两人,因一撮乌黑柔软的发丝,有了牵连,有了触碰,明媚的秋阳自半敞的窗棂漫入屋中,映在地上的两道身影,愈来愈长,愈来愈长,几欲交融。

  直至崔莞将那头湿漉漉的长发尽数擦干拭净,刘珩手中的笔仍未止歇,他右侧的几面上写好的信笺莫约有二、三十张。

  起初,崔莞还略扫了几眼,发现均是难以看明的暗语,且张张皆不同,而后也就收了目光,仔仔细细的为他擦拭长发。

  这会儿,趁着刘珩写完一笺,暂且顿笔时,崔莞轻声说道:“殿下,发丝已干。”

  “嗯。”刘珩仍是头也未抬的哼出一句,随后又道:“束发。”

  崔莞捧着布巾的小手僵了一下,“……诺。”

  嗯,他一惯是得寸进尺之人,又非现下才得知,今日…今日你是自寻罪受,怨不得旁人。

  崔莞边在心中碎念,边轻声走到木架旁,将手中泛着湿意的布巾撑开,挂回木架上,接着便转身朝置于墙下,摆着一面铜镜的短几走去。

  几上除去发冠玉带之外,还有象牙梳,白角篦,但凡束发所需之物,应有尽有,她取了梳篦发冠等细物,还未转身,便听闻耳边响起一道磁沉嗓音。

  “不必带冠。”

  “诺。”崔莞应得干脆,不带冠,那就带纶巾,如此于她来说,更好,戴冠可比带纶巾繁琐。

  她一手持象牙梳,一手拢着那头乌发,轻轻梳开,理顺,掌心中的柔软顺滑,仿若一道涓涓溪流,象牙梳没入发中,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自头梳到尾。

  崔莞的举止,优雅娴熟,拢发,理顺,束发,成髻,再拾起朱漆木盘中的月白银丝云纹纶巾,裹在头顶盘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之上,以同为月白色的长带缚紧。

  不多时,披散着长发,显得慵懒的俊脸,仿佛多了一丝精神,随意散在身后的飘逸长带,敛了一丝清冷华贵,添了一抹温文儒雅,不似平日里那般高不可攀,望尘莫及。

  束好发,崔莞打量了两眼,方满意的收了手,将梳篦等物收好,物归原处。

  刘珩抬眼望着在短几前忙碌的窈窕身姿,墨眸轻闪,眼底的笑意渐浓,紧抿的唇角似乎也略松软了一分。

  待崔莞行过来时,他伸手自左侧堆了莫约一指高的帛纸中抽出其中一卷,递出。

  “这是……”崔莞扫了一下眼前的帛纸,不解的目光落在那张淡然的面容上。

  “阅过再言。”刘珩并未多说,将手中帛纸往长几边缘一放,继续伏首,奋笔疾书。

  见状,崔莞只好老老实实的跪坐回席上,将那卷帛纸缓缓展开,细细阅看。

  这卷帛纸不过半尺,其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字迹算不上精,但胜在整齐,一行行看下来,虽有些乏目,却不会让人觉得凌乱。

  崔莞一字一句看着,渐渐的,平复的眉宇慢慢蹙起,最后一字落入眼中时,她清美的面容上满是震惊之色。

  “殿下,这些事……”为何会直白的呈于她眼前?

  帛纸之上,载有此次江南盗粮案与私盐案的细枝末叶,此外还涉及楚孙二氏与江南五郡郡守,朝堂一些大臣们千丝万缕的暗中牵扯,这都是寒门势力。

  若孝明帝无倾向寒门之心,这张帛纸此时呈于孝明帝面前,明日早朝,长安宫的议政大殿内,百官将会少去一半之多!

  崔莞顿时觉得手中的这卷薄薄的帛纸,重如山岳,令她不堪一握。

  刘珩仿若未察觉崔莞震荡的心绪,他勾完最后一笔,方缓缓将手中紫毫搁在山字形白瓷笔架上,抬手又取了一卷帛纸递到她眼前,“继续。”

  崔莞压下心头的惊愕,接过帛卷,再度展开细看,这卷帛纸上仍是蝇头小楷,且看字迹,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过,这第二张帛纸上的字不多,却也让崔莞细细的抽了一口凉气。

  王、谢、庾、桓、崔、卢……一个个庞然大物好似要自帛纸上跃出,临于眼前,光是姓氏,便已让崔莞心神涤荡,更何况这姓氏后所彰显出的,那不同寻常的权势与富贵。

  “建康士族之风,便只余下这些了么?”震撼过后,崔莞敏锐的捉住了这张帛纸中的重中之重。

  建康城中的大大小小的士族,未有上千,也有数百,但此卷上所记载的士族,不过百数,其中各家之间的世交联姻,也均历历在目。

  这应该是建康中仍保持士族风骨,未与寒门同流之数。

  寒门势力,竟已扩张到如此地步了?

  刘珩的眼皮子略动,盯着崔莞的眸里破天荒地闪过一丝赞赏,他向来都知晓,她的心智聪慧过人。

  “如何?”

  崔莞缓缓放下手中的帛纸,面色沉凝,迟疑片刻,便坦然言道:“形势,岌岌可危。”

  当今孝明帝扶持寒门,打压士族锋芒,虽不见得一定要灭绝士族,但寒门之势显然已到了不可掌控的地步,随着暂时安稳的大族独善其身,越来越多的小族为保全己身不得不转投寒门,士族已然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第二百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中)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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