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中)184

  比起崔莞,墨十八无疑更早的察觉出沿途繁茂的大树上有埋伏的敌情,又一次堪堪避开偷袭的弩箭,他手中缰绳一甩,马车骤然偏离原本所行的大道,拐入勉强容下一辆马车通行的小巷内。

  此时玄武湖畔的宅子庭院,仍有零星灯火闪烁,然而对门外疾驰的马车声,却不曾有一户人家开门查看。

  建康城中未设宵禁,夜间这般急急驱车,百姓早就习以为常,至多在心中抱怨两句罢了。

  柔和的月华下,墨十八的面色愈发白得骇人,左肩上的鲜血涓涓流淌,将身侧的青衫染出大片墨色,他虽神情沉冷,心中却是焦灼万分。

  对方来人绝非少数,路上设伏之地,数不胜数,几乎每隔十丈便有一伏,莫说车厢外壁,便是他所坐的车架边缘也插了不少弩箭。

  此外,令墨十八焦心的,还有对方莫名的举动。

  除去起初一支射中他肩头上弩箭外,一路疾驰中,射向马车的弩箭少说也有数十支,可看似来势汹汹,却无伤人之意,倒像是要将马车迫向何处。

  想到此,墨十八一惊,边驱车边抬眼辨认所行方向。

  刚才一番狂奔乱避,车子疾行入小巷中,眼下正好穿巷而出,左右略扫一眼,他顿时便认出,对方正欲将马车引向东边。

  绘心园偏西,往东行,截然相反!

  无论对方何意,决不可钻进圈套之中,否则……

  “驾!”墨十八低喝一声,试图借着一条条纵横的巷道,拐回西行。

  然而,即便墨十八绞尽心机,忽左忽右,横冲直撞,却仍被如影随形的弩箭逼得渐渐偏向东边。

  覆舟山,位于建康城外东边的一座不逾钟山的峰峦,北可遥望建康高耸的城墙,毗邻玄武湖,因临湖一侧陡峻如削,形似一只倾覆的轻舟,故名为覆舟。

  此时沉寂的覆舟山上,临城一面的断崖边,数道人影骑着高头骏马,举目远望,其中一名被众人隐隐环绕在中间的男子,身形修长挺拔,着一袭素色长袍,腰间未系衣带,可这般宽松的衣袍,被断崖上的风一吹,整个人便透出一股几欲乘风归去的飘逸气度。

  不过,男子脸上却扣着的一只极为丑陋的面具,令人窥不见半分容貌。

  他正一眼不眨的盯着山下的小道,今夜月色明朗,远处景物虽不似白日清晰可见,但只要有人或是马车行过,定然便能察觉。

  “主子莫急,方才已受到传信,那马车正朝此处行来,想必用不了多久,主子便能心想事成。”

  一道沙哑得好似鸦鸣的声音响起,话里话外均掺着浓浓的谄媚。

  那男子却好似恍若未闻,目光依旧盯在小道上,无人察觉,他那抓着缰绳的双手,越缩越紧,圆润的骨节,也在月下散发出丝丝苍白之色。

  突然,他身子微微一震,只见山下小道的另一端,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第二百四十九章 此局究竟谁人设(中)

  终于来了。

  马上的男子眸光微微一闪,紧抓缰绳的手一扯,调转马头,双腿用力夹紧马腹,一骑当先,冲向山下小道。

  “主子!”

  原本环绕在他身旁的数人也随即策马,追随左右。

  覆舟山不似钟山那般,处处险峻,除去临湖陡峭的山壁,以及面向钟山山脉一侧的谷崖外,余下南北两面皆是地势较为平坦的密林,疾驰的马车看似险象环生,实则并无大碍。

  可就在这一行人马出现在山道的拐角处,迎面奔来的马车却丝毫不滞,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竟是直直的撞向最前方的男子!

  那男子瞳仁猛地一缩,当即扯缰,险险避开横冲直撞的马车,而他身后擅武的下属,有两名避让不及的,立即弃马逃生,倒也未伤及性命。

  不过,此地本就是山道的拐角处,加之一连撞上两匹同是奔驰的骏马,那马车骤然一侧,倾翻在地,而驭车的马匹因车架之故,也侧倒在地,连连挣扎,却再难站起。

  “主子,车中无人!”

  比男子快一步冲到倾翻车马前的中年男子,一把扯半掀的车帘,只见车厢中空空如也,哪见半道人影。

  掩在面具下的俊脸铁青,可一双眼眸中却又闪过一缕令人难以察觉的松懈,男子的目光扫过仍在地上挣扎地骏马,那马尾偏上的圆臀赫然插着一支弩箭,而箭身上还紧紧系着一件染血的青衫!

  正是这支深深刺入马臀的弩箭,令马匹吃痛下狂奔不止,而马车疾行时,箭上的青衫随风飘展,夜幕下远远望去,便像是有一驭夫驾车。

  “真是不该小瞧她……”男子唇角噙上一抹苦笑,不过这抹笑容乍现及逝,“既然有伤患,他们定跑不远,往前搜!”

  清冷的声音落下,他策马沿着马车行来的山道,疾驰,一旁下属自是紧跟其后。

  他耗费诸多心血,才将此局设下,这一路上布满了眼线与弩手,只要往前追寻,哪一处暗伏失去踪迹,车上之人便是在哪一处弃车而逃。

  果然如男子所料,就在山脚下一处地势最为平坦的密林前,一名气绝身亡的弩手仰倒在树下,喉咙出一道血痕,手中的弩箭不见踪影,显然是被人拾去。

  “就是此处。”

  还未到盛夏,林中枝叶未茂,便是骑马也可穿行,一行人纷纷调头,入林寻人。

  与此同时,一道纤细的身影跌跌撞撞奔行在山野林间,一袭华袍上滚满尘泥,被林间冒头的荆草棘刺划出一道道长短不一的口子,头上精巧的玉冠也不知何时遗落,束起的乌发半散,发间也沾上不少枯枝烂叶,那张染了些许泥污的小脸虽无一丝血色,可眉宇间却透出一抹令人无法忽视的坚毅。

  往东,穿过密林往东便是京口道,过道再向东,便是钟山!

  只要逃到钟山,便能寻到救兵!

  崔莞紧紧攥着掌心中寒凉的短匕,这是方才墨十八击杀一名埋伏在树上的弩手后,护她跃下马车后趁势交给她护身匕首,两人逃入密林不久,闻声而至的追兵袭来,墨十八指明方向,便返身以一敌三,竭力阻拦追兵,让崔莞前往钟山求救。

  可任谁都清楚,以一敌三非易事,更何况墨十八身上还带着伤。

  尽管如此,崔莞头也不回,沿墨十八所指的方向竭力奔跑。

  她不擅武,留下只会是累赘,没准少了她,墨十八无顾虑之下,反而还能逃走。

  惊惶,慌惧,飞奔在这山林中,崔莞仿佛回到三年前,一样的走投无路,一样是死里逃生,只是三年前,有一人在月下出现,阻了匪祸,惊了人心。

  而这一次,谁会救她?

  莫名的,她眼前浮现出一双含满慵懒戏谑的墨眸,心中倏然一动——若是…若是方才,跟在那人身旁,就好了。

  袖下,握匕的柔荑拧紧,这道念头,仿若掌心中无坚不摧的利刃,狠狠将她心中高筑坚墙刺穿一道细细的口子。

  此时此刻,临危之时,过往的一幕幕,月下荒林初遇,到齐郡被迫跟在那人身旁……直至王氏府邸中所生的事端,却一点一滴自那细小的缺口出淌出,弥漫心间。

  崔莞目光轻恍,她到底不是年少无知的普通姑子,此时此刻怎会不知,心中异样的情愫,因何而起。

  其实早在钟山密宅,她便隐隐有了察觉,只是上一世的惨烈,令她再也不敢轻易交付一片真情,故而,一直刻意忽略心底那缕细若悬丝,却始终未断的悸动。

  “在那!”

  一声大喝,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崔莞眸底骤然一清,不必想也知,定是追兵寻来!

  那墨十八……

  她心头一沉,墨十八怕是凶多吉少了。

  望着前方夜雾缭绕,看不清辨不明的山林,崔莞咬牙迈着早已酸软无力的双腿,头也未敢回,继续往前逃。

  然而,对方毕竟骑着马,即便在山林中不似平道上那般畅通无阻,可也远比崔莞跑得快,短短半刻,一人一骑已是远远跟在了她身后,一双阴狠的三角眼如盯上猎物的毒蛇,死死锁在那抹跑得磕磕绊绊的身影上。

  来人正是方才跟在带着面具的男子身旁,那名谄媚的中年下属,他一边拍马,一边精准的避开迎面而来的枝桠,光凭这灵巧的身手,便足以看出,他是一名高手。

  “小子,大爷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罢。”

  沙哑刺耳的狞笑随着呼呼风声灌入耳中,崔莞又惊又惧,一旦真落在萧之谦手中,以他对萧谨的手段来看,显然不会有好下场。

  若是真到那一步,还不如……

  崔莞握着匕首的手,不由又缩紧几分。

  惊慌失措下,崔莞不曾察觉,脚下的路愈来愈好走,原本阻在身前的枝桠也越来越稀薄,直至一道磁沉的嗓音传来:“当心!”

  夜雾中,一道身影似闪电般从左侧林中冲出,恰好将飞奔的崔莞截入怀中!

  冷香扑鼻,崔莞眨了眨眼,眸中霎时溢出一抹酸涩。

  ☆、第二百五十章 此局究竟谁人设(下)

  只是,还未容那涩意泛入心中,崔莞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四肢骇凉——为逃命,她只顾着埋头苦奔,不知何时已穿林而出,此刻,就在她身前,刘珩身后,这不过三、四步步之处,并非是什么京口道,而是一谷崖!

  崖中浓雾弥漫,即便柔亮的月华也难以映明半寸,远远望去,只觉前路朦胧,辨不出是路还是崖,唯有此时,临近崖边方能看清,浓雾之下,黑洞洞的谷崖好似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静静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崔莞忍不住咽下一口香津,她被追兵惊得慌不择路,不知不觉竟偏离所行之道,奔上了这条死路!

  若非刘珩及时将她截住,即便临近谷崖时有所察觉,也极有可能因止不住步伐,生生跌下崖,亦或者又惊又惧之下,无从察觉而直接……

  崔莞生生打了一寒颤。

  刘珩尚好,覆舟山本就为钟山山脉临近建康的第一山丘,对这方圆数百里的地形,他虽未能尽数掌握,可山险之处与必经之道,却是了然于心。

  且钟山上,比这谷崖险峻之地,更胜千百倍,他早就习以为常。

  刘珩墨眸一扫,沉着地揽住怀中轻颤的娇躯,快步疾行,欲避开这处险境,不想身形一动,便见寒芒闪现,一支尖利的弩箭深深钉入他足侧松软的泥土中。

  “太子殿下,弩箭无眼,您还是莫要轻举妄动为好。”

  伴随沙哑刺耳的嗓音,一抹略显高瘦,神情阴戾,手持弩弓的中年男子,缓缓走出山林,逼近谷崖。

  他手中的弩弓中,三支利箭在弦,锋锐的箭头,在月下闪烁着刺眼的寒芒,即便是崔莞,也丝毫不疑这三支夺命弩箭的杀伤之力。

  不过,此时中年男子的模样显得十分狼狈,衣袍上滚满尘土,原本骑在身下的骏马也不知去向,而在其身后的林子里,隐隐传来一阵兵刃相接的声响。

  “流鸦,孤曾听闻,你乃皇弟身旁最为得力的奇袭杀手,怎么,今日却沦落成了一名小小护卫?”刘珩剑眉轻扬,口中虽是一番漫不经心的嗤笑,那双无人察觉的墨眸中,却闪过一丝令人胆颤的锐利。

  什么?

  二皇子?

  今夜设伏之人不是萧之谦,而是二皇子?

  崔莞眸光闪烁,可尚未有所反应,刘珩已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臂,颀长的身躯略一侧,不着痕迹的将怀中娇小的人儿掩到身后。

  正是这一举措,令她目及他后背的狼藉。

  只见刘珩身后的雪青色衣袍,长长短短遍布裂痕,殷红的鲜血几乎浸透了整个后背,尤其是肩胛上的一处鲜血直流的箭伤,几乎深可见骨!

  崔莞止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才忆起,无论是马车疾驰,还是弃车入林,这一路上追兵四起,埋伏不断,刘珩既然及时出现在此,定也遇上了那些弩手,而且听着林中不绝于耳的交战,显然来人不少。

  怔滞的目光再也移不开半寸,她呆呆的望着刘珩略显削瘦的后背,心中霎时间五味杂陈,究竟是何种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死到临头,太子殿下就别白费心机,这等挑唆于我而言,不过是三岁稚儿的把戏。”流鸦脸上浮起一道阴狠的冷笑,手中的弩箭抬至胸高,大有一言不合,三箭齐发之势。

  不料,这等生死关头,刘珩反倒似无事之人,他移开眼,望向渐渐被夜雾笼罩的山林,勾起的薄唇轻启,朗声道:“你设下此局,不正是要引孤前来?既然孤已现身,你又何必躲躲藏藏?”

  这道听似与寻常说话声无别的嗓音,却是以内力送出,没入山林,远远传开。

  哒,哒,哒。

  仿若在回应刘珩的话一般,一阵阵马蹄踏在地上的声响,自山林间传来。

  流鸦的三角眼一眯,举起的弩箭悄然放下。

  刘珩看也未看流鸦一眼,冷冽的目光直径盯向他身后的山林,少顷,一道骑在马上的身影,缓缓自林中行出。

  素色长袍,丑陋的面具,一双清冷的眼眸居高临下,掠过刘珩,看向其身后只露出半边身子的人儿。

  这身影……崔莞定定的望着勒马在流鸦身旁的面具男子,尽管看不见容貌,尽管他身上穿着一身不和身材的宽敞袍子,一股熟悉之感,仍就袭上心头。

  崔莞下意识捏紧了双拳,止住险些冲出口的呼声。

  她不知,若心中猜想化为现实,当如何与那人相对,即便曾有过失望,有过心灰意冷,却从未想过,两人会走到而今生死相争的地步。

  仿佛察觉到崔莞心中的复杂,刘珩薄唇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怎么,名满天下的谪仙秦尚,也有无颜见人之日?”

  即便被戳穿身份,马上的男子也未移开眼,依然将目光聚于崔莞沾染尘土,不复以往清美的小脸上,温润中掺着一丝沉闷的声音自面具下传出:“莫要伤了后头的姑子。”

  话音未落,崔莞的心已然沉入谷底。

  论起来,心头泛起的熟悉也好,刘珩的亲口点明也罢,都不及此时这一声无情的话语,让人觉得惨然。

  到底,还是行到了这一步。

  崔莞阖了阖眼,极力克制面上的神情,她不愚钝,此情此景,哪还看不穿今夜一场生死局是何人在暗中操手,又是为何人所设。

  想来也是,以萧家的势力,又怎能在肆无忌惮的建康城中翻覆**?而刘冀便不一般了,身为当朝二皇子,深受今上**溺,只要不犯上王谢这等庞然大族,在城中设几处埋伏,捉一名家世不显之人,又有何难?

  至于离开建康之后,那更是无所顾忌。

  “阿莞!”

  一声高喝,还未回神的崔莞只觉身子一轻,不由自主腾空而起,随即“砰”的一下,重重跌在一簇刚冒出新芽的荒草上。

  即便谷崖之上泥土松软,又有荒草为垫,崔莞依旧摔得不轻,她顾不得身上的剧痛,匆匆回头一瞥,刘珩闪动的身形,正与那名中年男子缠斗。

  一来一往,顷刻间长剑短匕相击,尖锐刺耳之声远远回荡在谷崖间。

  刘珩不似那名中年男子,擅袭杀之术,出手刁钻狠辣,招招致命,且他早已深受重伤,即便身手不俗,也难堪与这等凶煞之人抗衡。

  数招之后,刘珩一个躲闪不及,被那中年男子一脚扫中胸前,横飞倒地,呕出出一口心头血!

  “殿下!”原本摔在荒草地上的纤细崔莞,猛地翻身蹿起,扑向刘珩,谁知就在这时,另一道策马奔出的人影,横在她身前,生生阻断了前行的去路。

  “阿莞。”一声叹息,顷刻入耳。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与君共赴黄泉路(上)

  秦四郎的叹息,唤住了崔莞。

  她顿足,静静看着阻在眼前的骏马,看着不慌不忙,自马上翻身而下,缓缓走来的俊逸身影。

  “阿莞。”温润的目光扫过崔莞沾尘染泥的脸,秦四郎心中自责不已,可见她立在原处不闪不避,又止不住泛起一丝雀跃。

  他抬手揭下覆在脸上的丑陋面具,走到崔莞身旁,左右仔细的打量两眼,确认她虽看似狼狈却未受伤时,一直绷紧的心弦方慢慢放缓。

第二百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中)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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