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中)197

  三言两语,语气是诡异的平和,秦四郎饮尽第二樽酒,随即落下白玉樽,再度斟满后,却只握着,未执起,而是垂眸望着樽中微漾的琥珀色,“殿下可记得,齐郡郡守府中,曾问过止桑一言。”

  刘珩瞥了一眼的秦四郎透出丝丝醺意的眉宇,未开口接话。

  “殿下曾问,止桑心中于你可有怨?”秦四郎握着酒樽的手一紧,指节泛白,爆出啪啪轻响,他抬眼盯着刘珩,道:“手足亲妹,无故命丧东宫,焉能不恨乎?”

  “秦莹之死,非孤所愿。”沉默片刻,刘珩磁沉的嗓音慢慢传开,“然,你所言也未过,她无故身亡于东宫,孤确有不可推卸之责。”

  秦四郎气息一窒,哑声问道:“阿莹究竟被谁所害?”

  刘珩未答,静静的对上秦四郎的目光,眸底涌起一抹谁也察觉不到的幽深。

  一时间,屋内再度沉寂,崔莞僵着身子躺在榻上,她全然未料到,刘珩与秦四郎,还有这般纠葛,巴陵秦氏的嫡女,死在东宫之中……

  任凭是谁,都知这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蹊跷。

  几欲令人窒息的沉默,被一道嘶哑的笑声陡然打破,秦四郎仰面大笑,惨白的面容上,悲沧流转,一滴温热的泪珠泌出眼角,滑入发鬓间。

  他笑,笑自己愚不可及,笑自己有眼无珠,笑自己自欺欺人。

  当年殷贵妃三千**爱于一身,盛**之下,李后为寻求士族为靠山,示意亲族陇西李氏暗中为太子密谋姻亲,巴陵秦氏之女虽不足以为正妃,但一太子良娣却绰绰有余。

  可谁也未曾想到,赐婚的旨意尚未明示,一场东宫花宴,秦莹莫名溺亡。

  皇室与李氏的双双遮掩之下,巴陵秦氏连爱女尸骨都未能亲敛,然而,一纸意外,堵住天下之口,却堵不住秦四郎一颗忿恨的心。

  这些年,借刘冀之手,他翻查当年花宴一事,虽时隔多年,不少宴间服侍的侍婢仆从亦被暗中处置干净,可只要有心,或多或少可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只是越查,便越心惊,直至有一日,他连送上几案的密信,都无胆量再翻开半张。

  “阿莹之死,实乃楚氏所为,实乃楚氏所为,我早该知晓,早该……”歇斯底里的狂笑戛然而止,一口殷红的鲜血如三月里的春花,在秦四郎唇畔绽开。

  刘珩静静的看着他,眼中无惊无澜,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刻,“以你的才智,全身而退并非难事。”

  秦四郎低笑一声,一滴滴鲜血自微启的唇角泌出,他抬手擦去,不过片刻又现,索性放下手,任由鲜血滑过下颌,滴落在前襟之上,将大红的华袍染出一片逐渐扩大的暗色。

  “殿下算计了止桑这么多回,总该让止桑扳回一趟罢?”

  刘珩神色遽然一沉,看也未看秦四郎染着血,却高高扬起的唇角,斜了一眼立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屏风,忽的站起身,绕过长几与秦四郎,径直走向屏风后的锦榻。

  挥开层层红帐,一张满是惊容的小脸露在眼前。

  崔莞本就被秦四郎歇斯底里的狂笑惊得思绪凝滞,待眼前的幔帐被人掀开方堪堪回神,刚瞥及来人陌生的面容,只觉身子蓦的一轻,便被人自榻上抱起。

  “可还好?百里就在府外,莫怕。”

  换了面容,却换不掉嗓音与身上的气息,耳旁响起的关怀,以及一股熟悉的冷香窜入鼻中,崔莞心中大定,却碍于通身无力,口不能言,只能动了动眼瞳,示意他无碍。

  “酥骨散,两、两个时辰后自解。”

  一阵剧烈的咳嗽夹杂着断续之语传来,自刘珩起身后也跟着摇摇晃晃站起的秦四郎,尾随在他身后,踉跄行到屏风旁,血迹斑斑的手扶在屏风上,才勉强站稳身躯。

  刘珩本不欲令崔莞目及秦四郎此时的惨状,可眼下,即便是点下崔莞的睡穴也来不及了。

  临失神智之前,一张沾染着斑驳血迹,却不似清俊的面容,噙着一抹出尘安宁的浅笑,就这般直直的烙入崔莞眼中——

  ☆、第二百八十一章 坦心,坦情,坦秘(下)

  夜色渐浓,逐渐沉寂的雍城暗流涌动,一行八辆马车缓缓自秦氏别院中行出,趁着正浓的夜幕朝援军驻扎的营地疾驰而去。

  雍城本就实行宵禁,魏人围城后,宵禁的时辰更是向前提至酉时三刻,可不知何故,今日这一路,却是异常顺利,仿佛早已知晓马车即将驶过一般,巡城的卫兵有意无意绕开了通往营地的必经之路。

  崔莞醒来时,马车还未行到营地,摇摇晃晃中,她慢慢睁开双眸,一入目,便是将她揽在怀中的“陌生”男子。

  车厢临门一侧的角落里,悬着一盏琉璃灯,虽灯光略显昏暗,却足以令人看清车中的人影,崔莞眨了眨眼,失去神智前的一幕顿时涌上心头——

  “秦尚!”

  先是耳旁响起一声低呼,随即怀中的人儿便坐起身,感受胸前逐渐消逝的暖意,顶着一张皮膜的刘珩面色微沉,却平静的开口道:“醒了?”

  “嗯。”下意识应了一声后,崔莞才算真正醒过神来,她抬眸望向刘珩,唇角微动,却言不出半个字。

  事实上,刘珩与秦四郎那一番交谈,崔莞躺在榻上听得一清二楚,可整个人却好似置身云雾之中,全完理不清头绪,眼下即便是想问,也不知从何处开口。

  瞟过崔莞呆滞的神情,刘珩心头一软,伸手将人重新扯到身旁,一手揽在她腰间,一手捋了捋那头簪钗尽去,凌乱散在身后的乌发,方缓声说道:“我知你心中有惑,也罢,你若想知晓何事,尽管问,我自不会瞒你。”

  他坦然,崔莞也不扭捏,张口便问道:“秦四郎怎样了?”闭目前所见的那一幕,到底还是入了心。

  闻言,刘珩剑眉微褶,原本崔莞身上的大红嫁裳,便已让他碍眼至极,而此时崔莞的关切之语,虽还不足以使他怒意横生,可多少还是令他思及秦四郎今夜的刻意谋划。

  “饮下毒酒,拒人援手。”言下之意,并非他见死不救。

  即便崔莞思及几分,可乍听刘珩此言,也不由一怔。

  秦四郎……殁了?

  “他当真……”崔莞慢慢蜷起发凉的十指,以往清如玉石般的嗓音,骤沉,喑哑。

  她从未想过要秦四郎的命,哪怕他时常借她谋算刘珩,哪怕覆舟山上,险些因他丧命,亦无一丝一毫将其置于死地的念头。

  此时此刻,崔莞心底弥漫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秦氏四郎,那样一个如美玉般温润的少年,若不是荒林山道上遇见她,兴许就不会踏上这条与上一世霄壤之别的不归路。

  终归是她负了他……

  “你不必自哀自怨,今日之事,乃是秦尚自取,怨不得你我。”

  刘珩搂在崔莞腰间的手臂缩紧了些,将那温软的身子完全敛入怀里,沉声说道:“秦尚与寒门携手,无非是因秦氏覆灭,殊不知,当初寒门势大,士族式微,即便我有灭秦氏之心,也无相应之力。”

  不是士族,那便是……“寒门!”

  缓过神后,崔莞思绪转得飞快,她动了动身子欲再度坐起,却不想揽在腰间的手臂下了力气,推不开也挪不动,僵持片刻,只好收了那股对刘珩而言不过二指拈花的细微力道,略略抬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刚毅的下颌。

  “可若我未记错,秦四郎曾言,当初秦氏覆灭,乃是你以勾结寒门的罪名,联合巴陵诸多世家同裁之故,又何以与寒门相干?”

  要不然,秦四郎也不会决然转投寒门。

  “区区一道罪名,岂能轻而易举的毁去一个底蕴不凡的百年世家?”刘珩薄唇勾起,满目森然,显然,回忆于他而言,也非是好受之事,“无非是有人借我之手,欲行其事罢了。”

  送上门的把柄,物尽其用下,又何必外推?

  崔莞非是愚钝之人,刘珩三言两语一点拨,思绪顿开,无论个中缘由如何,士寒皆起心思之下,莫说巴陵秦氏,只怕王谢也未必能讨得好处。

  只是她着实想不出,究竟是何故,使得寒门竟情愿将巴陵郡双手拱于士族,也要覆灭秦氏。

  闻及耳旁的询声,刘珩唇角泛起一丝讥讽,不紧不慢的道:“你且思秦氏既灭,秦尚如何脱身,又如何以罪民之身,一跃入沐园?”

  崔莞微怔,不出片刻,眸底陡然迸出一片震惊之色,再顾不得许多,挣扎着坐起身,而刘珩此时也顺势松开手,静静的看着她又惊又诧的小脸。

  “你,你所言之意是,是……”艰难的挤出半句话,崔莞已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莫说是她,便是换了谁来,听闻一世家覆灭,居然是因族中出了一名容貌清俊至极的翩翩郎君,也会难以置信,甚至觉得荒唐无比!

  刘冀虽好男风,却也知世家之子不必寻常百姓,当年与秦四郎的一面之缘,令他相思入骨,辗转之下,身旁闻弦知雅意的谋士,便出了这一计毒策。

  以小小一处巴陵郡,换来心头之好,这笔交易在刘冀眼中,不算亏,况且巴陵并非全无寒门,不过是被压下气势罢了,暗中的涌动可不少。

  “秦四郎,可知晓?”

  “起先未知。”往后自然是知了,若不然岂会有今日一局?刘珩眯了眯眼,他差人暗中送于秦尚的凭据,可不是胡编乱造之物。

  崔莞身躯微震,缓缓移开眼,怔怔的盯着窗纱外不断飞逝的屋舍轮廓,心中仿若攘进一团乱麻,堵得慌闷。

  倘若这一切属实,那么上一世,秦四郎稷下学宫扬名之后,却好似自世间蒸发一般了无踪迹,也是因刘冀的缘故?

  除此外,她还思及齐郡郡守府中的鸿门宴,郡守张显待秦四郎诡异的举止,以及那名刺杀刘珩的秦氏护卫……

  看着满目怔忪的崔莞,刘珩眸光沉凝,他抬起手,冰凉的掌心缓缓覆上那双呆滞的眸子,“今日之果,是他自行决选,与他而言,继续留下,倒不如这般解脱来得畅快。”

  刘珩并未打算告知崔莞,秦尚所服之毒,乃是百里无崖亲手所制出的假死药,更不欲告知她,被刘冀“暗下黑手”的秦四郎,得知亡妹与灭族真相后,悔恨绝望之际,已心生离意,不但向刘珩透出刘冀野心,更透出刘冀及楚氏一族联合雍城城主周肃,里通外敌,勾结魏人,欲借雍城一战置刘珩于死地之计。

  这便是魏人围城,却迟迟未攻之故,而今夜之局是两人同设,意在将刘冀伏在雍城的暗棋一网打尽,只是刘珩料不到,秦四郎竟然摆了他一道,暗中劫来崔莞,更是让崔莞亲眼目睹自己呕血“身亡”的一幕。

  以“死”留情,秦尚,你谋算得甚好,甚好!

  刘珩将崔莞揽入怀中,耐心劝慰,同时也下了决心,有关刘冀下药,最终却被暗埋在沐园中的玉倌暗行桃代李僵之举,便暂且不明示于秦尚。

  永昌十五年九月初,太子率三军抵雍,与新平郡援军里应外合,歼灭魏人达十万之数,初战告捷,大军转而北上,誓要驱魏人,复三城。

  捷报传入建康,朝野皆欢,唯独一处,怒意滔天。

  “哐当”一声刺耳的破裂音,一只精美非凡的酒樽被人狠狠砸在汉白玉石板上,跌得粉碎。

  沐园一处水榭中,刘冀满面阴寒,抠在沉香雕花长几边缘的五指气得发抖,他死死的盯着眼前的探子,一字一句道:“你将方才之言,再说一遍!”

  跪在地上的探子忍不住通体生寒,却仍是咬牙复述道:“禀主子,梵、梵公子于雍城遇刺身亡,其遗身已被属下送回建康,还请主子明示,该如何处置……”

  “滚!给本王滚!”

  又是一声刺耳的破裂音,刘冀一脸狂怒,不但将几上的酒器砸个精光,到最后更是一脚踹翻长几,不多时,水榭中的摆设犹如狂风过境,倒的倒,碎的碎,满地狼藉。

  “阿冀!”难得踏出宫门半步的殷贵妃,不知何故,竟在此时来到沐园中,眼见刘冀这般如癫如狂的模样,上前挥手,便是重重的一记耳光。

  脸颊上的剧痛,唤回刘冀的心智,他缓缓的转过头,“母、母妃?”

  “你还认得我这母妃?”殷贵妃冷哼一声,可目光触及刘冀脸上那一道明晃晃的印子,心中又止不住发疼,口气顿时缓了几分,“你随我来。”

  母子二人换了一处干净的屋子,殷贵妃挥手打发服侍的侍婢仆从,又差心腹守在门外,这才一脸沉凝的对刘冀道:“今上危矣!”

  ☆、第二百八十二章 明争暗斗玲珑局(上)

  孝明帝病危,这并非是殷贵妃信口雌黄,而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大晋与魏国水火不容之势由来已久,往昔魏国虽垂延大晋沃野千里,粮物丰沛,但因大晋名将辈出,大大小小交锋无数,却是败多胜少之下,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然而,自先帝继位以来,朝堂重文轻武,将才衰落,后继无人,加之士寒相争,大晋内斗日益严重,趁机进犯的魏人以雷霆之势,连占三城,为震慑立威,甚至将城中百姓屠戮一空。

  安逸多年的孝明帝,先闻魏人夺城,再闻百万子民遭屠,惊得几乎日不得安,夜不能寐,尤其是秦城破城之日,乃是在他扣下太子请征奏议之后,午夜梦回,顿觉冤魂痛於幽冥,夜夜绕榻恸哭……

  疑神疑鬼之下,孝明帝原本还算硬朗的身子,日渐式微,三军捷报传回时,其正于韶华宫,与殷贵妃一同小歇,乍闻惊天之讯,悲喜交加心神动荡之下,以至于邪风入体,突然昏厥,匆匆传太医令前来诊治,岂料苏醒后的孝明帝竟口舌歪斜,舌蹇难语,便是四肢也麻木不已。

  虽惊未乱的殷贵妃当机立断,封闭殿门,又差心腹将太医令以及孝明帝身旁的宦者宫婢尽数拘起。

  中宫虚位,凤印旁落,手握后宫大权的殷贵妃,一夜间便压下尚未涌起的动乱,更将孝明帝病危一事牢牢捂住,对外仅是宣称今上偶染风寒,更是需静养为由,罢了早朝,待布置得万无一失后,方更衣换饰,悄然出宫来到沐园。

  “什么随身携带二次元!?父,父皇他……”初闻这惊天之密,刘冀猛然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向殷贵妃,待见衣着饰物皆比以往朴素得不知几何的殷贵妃凝眸颔首,他瞳仁来回摆动几下,华袍下的身子一挺,双手紧握成拳,沉声道:“母妃前来,可是下了决意?”

  殷贵妃心头一突,转瞬间却又释然,当即便道:“虽说淮晋两地的动乱暂且压制士族的气焰,但此次太子出征,若是战况不利倒罢,即便无人在暗中布局,今上也不会轻易饶了他。”

  “可偏偏三军大捷,不但解去雍南二城危势,眼看士气大涨,太子挥军北上,收复三城只怕是指日可待,这般显赫的大功,抹是难以抹去,士族定也会抓住机遇,趁势崛起,早先今上扣压太子请兵出征的奏意,便是防此情形,奈何……”

  魏人来势汹汹,晋人久未经沙场其心虚怯,按理,孝明帝当御驾亲征,以定军心,只是孝明帝年事已高,亲征之事有心无力。而殷贵妃一来不愿让刘冀涉险,二来也是担忧一旦刘冀出征,留在建康的太子便会乘间击瑕,多方顾虑之下,殷贵妃这才鼓动孝明帝松口,允了刘珩出征一事。

  “而眼下今上病危,于寒门而言,乃是天赐良机。”殷贵妃凤眸微眯,厉色连闪。

  “母妃是打算迫父皇禅让?”刘冀听殷贵妃一番述说,眼底的暴戾早已褪尽,喜色渐生,帝危,国不可一日无君,而今在朝中的唯有他这一位皇子,结果不言而喻。

  “不。”殷贵妃柳眉紧蹙,凤眸中流露出一丝抑不住的失望,少顷,她将目光转向窗外,望着满庭渐染的萧瑟秋意,冷声道:“一旦太子得胜归来,朝野内外定是名望大起,倘若他知晓今上禅位于你,又岂会甘心?如今三军帅印不在你我手中,光凭建康一支守城军与宫中禁军,连西府军都难敌,更何况是刚自沙场归来,士气未弱的三军?”

  到时候,根本无需太子费心,一句名不正言不顺,便可光明正大的反了新帝,这等天时地利人和之局,殷贵妃又怎会拱手送与刘珩?

  “你且听好,明日一早你便入宫侍疾,过两日,不必你出言,朝堂之上自会有人上奏议,示意今上将监国之责交予你,介时,你便设法培植威信,尽快把持住朝政,待三军班师回朝,只要收了太子手上的兵符帅印,便可……”

第二百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中)197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君心应犹在大结局+番外章节

正文卷

君心应犹在大结局+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