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青梅 ...

  各国使团如期来至,皇城外三里地的书香会馆也早已修葺一新,准备迎接使团大人们入住。

  苍木身穿羌零褐袍,骑着玉色雪马,过京城前往皇宫向皇上见礼。

  他果然如传说一般有雪山天人之姿,岚京城的男女老少争相睹看他的异族风情。倒把国力相对大一些的之蓝国大将鄯节颂,南昭越山王赵盉等人的使团给冷落了许多。

  不过,北祁清关王林平志的队伍一到,十里长街顿时鸦雀无声。

  但见百来位身着黄色战甲的北祁军人,身形高大,虬须劲然,目光黑沉,一股肃杀军威将岚京城的繁靡奢华压得乌云压顶城欲摧。

  有老臣感叹:“这北祁国自新主继位以来,对四邻弱国已多方扰兵了。此番前来,只怕是不怀好意。”

  在书香会馆安顿下来之后,苍木又遣人往各处略有交情的大人府邸请礼问候。

  凡是往年在漠北做过官,守过边的文臣武将,他都送了一些草原上的风物。他的礼物轻重相宜,他的礼节火候正好,显然事先很研究了一番此处的人情世故。

  夏泠在盛云城任守将时,苍木已是且先小王,属于关系较密切的,他便备了几件精贵而新趣的礼物,亲自前来拜访。

  苍木末时尾到,申时初离开,盏茶功夫,沾水即走。

  夏泠看那些绿松石、波斯毯、银骨杯都很贵重,谢赞苍木此番心意很重。又开口问苍木要了一些羌零族的调料。苍木倒没想到他喜欢这个,道:“回夏公子,这些都有。几个随使大臣怕吃不惯中原的菜,带了好些腌肉、胡椒、野牛干巴,明日我派人送些过来。”

  三年不见,他脱去了草原少年的青春莽撞,却依然有皓阳一般有灿烂的笑容。

  夏泠也选了绣品、丝衣、珊瑚珠树等礼物回赠与他。

  第二日,十七结束了差使,又到夏府来混吃混喝。

  听说夏泠很怀念山洞之中她做的干烤肉,挽袖子到厨房去给他做菜。

  这一回,手边一大堆羌零族的调料与香草,她做起来得心应手,千羽千寻都在夸:“赵姑娘,为何从前在山洞里不曾觉得这般好吃?”

  赵十七也知道这些吃的是从哪里来的,说:“山洞里缺胡椒,也没有香草,哪能跟这里比?”好久不曾吃到如此可口的羌零饭菜,十七吃得分外多。

  夏泠胃口略薄,吃不来那么浓重的东西。

  勉强下了几筷子,拿点清煮的獐子汤泡了饭,扒了一碗后,望着十七狼吞虎咽。

  千寻拉着千羽悄悄道:“你看看这两人如今的情形,夏公子这五年的笑容加起来都不如这几天的多。想当初,公子还不要赵姑娘过来。”

  “有这等事?”千羽先前一直在外奔波寻药,此事倒不是很清楚。

  “如何不是?他曾让我隐瞒住赵姑娘,要割清与她的关系,还写在一张纸条上。”千寻记得公子给过他一份行动步骤,还要他“照做”。可惜后来长云山情形有变,千寻无法照做,公子闭关他也无从请示。

  “肯定是你领会错了公子的意思。”千羽认为,千寻脑子一直不够聪敏。

  “怎么可能?且待我复述给你听。”千寻念经无数,一字不差地都记着。

  千羽听了,摆手道:“这件事情莫要提起了,公子如今每日里粥也肯多喝一碗,吃药也勤快。别没事寻些事情出来。”

  话说,赵十七自从适应了自己那份差使,还能分配一些活计给手下做,人便闲了一些。

  她抽空,去把夏泠的“情史”好生地捋了一遍。

  既然打算“躺”夏泠,也须事先看看他是否已有相宜的女子了。随意搅散他人好鸳鸯,赵十七可不做这等事。

  吃完那一顿羌零饭,她在夏府留下来,先跟夏泠一起将小白赶回狗窝,再安置豆豆睡觉。

  夏公子本人的“情史”也就罢了,他老父亲的“情史”先让赵十七开了眼界。

  夏老侯爷夏正铎,年轻时人称“玉树公子”,三十岁被先帝拜为右相。

  如今的天子李绩乃十五岁年少登基。齐安老侯爷三十二岁时,被先皇遗命任为四位辅弼大臣之首,辅佐幼主。

  自古幼君的辅弼大臣最难做,这位夏老侯爷不但顺利交权,还顺便勾搭了今上的五妹,年轻貌美的诸玉公主。

  娶公主的那一天,鳏居多年的夏老侯爷三十七岁,照旧一表人才,与公主并肩站在承祥殿前,一双璧人羡煞神仙。为了避免有内戚涉权之嫌,他从从容容地自明帝朝廷中退到公主裙下,成了一名富贵闲人。

  公主与夏老侯爷是老夫少妻,感情甚笃。只是夏老侯爷的前妻身体不好,一无所出,公主跟着夏老爷的时候,也许是两人年纪相差太大,也膝下寂寞。如此过了十几年,夏老侯爷忽然有了私生子。

  这位私生子当然就是夏泠夏公子。

  有了公主还敢有私生子,人人都说这位老侯爷怕得不到善终了。

  可惜,整个岚京城的人都低估了这位老先生的魅力。诸玉公主不但继续与夏侯爷出双入对,还将这个孩子认作自己的儿子,又去永合宫求皇兄给孩子名分,可世袭侯位。

  夏公子十二岁那年,一篇《子末赋》成为了享誉京城的少年才子。自此后,赞誉不断,在诸玉公主和夏老侯爷的宠爱之下,在皇上的天威照拂之中,那“私生子”的身份也就渐渐不再被人提起了。

  夏老侯爷六十六岁病逝,伉俪情深,诸玉公主不久之后也染疾而亡。

  夏公子无心官场,便浪荡江湖去了。

  等到十八岁回岚京接受他的启蒙老师宗昊的冠礼,老师看他如浮萍浪子,重提了他与傅尚书之女傅清书的儿女亲事,想要他完成齐安老侯爷的这桩心事。

  谁知,夏公子又跟书寓花魁紫鸾箫玩儿起了生死恋,最终弄得傅清书小姐也没了心情,双方退婚作罢。

  此后,夏小侯去了漠北,与赵十七有缘千里来相会。

  前年到盛云城接夏泠返京的,就是紫鸾箫姑娘和当朝太师宗昊之女宗兰楚小姐。

  豆豆睡着了,赵十七看左右无人,便将这些情况跟夏泠说了。

  夏泠非常乐见她就此事来做调查,抚平豆豆的小被子,轻声道:“傅尚书家的小姐已经嫁给东山杨止公子为妻,别人人品不比我差……”

  “是比你好吧?”赵十七觉得他的情史可真够“滥”的,特意露出嫌恶的表情。

  夏小侯当作补药吃下去:“是挺不错的。”

  十七接着提到了他的第二个“绯闻女友”:“那么,紫姑娘呢?”书寓可不是读书这般简单,弹琴论画,合意了便能够红帐春宵。

  “我们是知音。”夏泠很肯定,“无非就是弹琴吹箫而已。”

  “你利用她摆脱傅小姐?”

  “傅家小姐与杨家公子本来就有情谊,我只是助她一臂之力。”若真的只是要退亲,他又何必弄得如此沸沸扬扬呢?

  “你和紫姑娘只是知音?”十七狐疑,“当真只是知音?你们没别的什么?”

  夏泠奇道:“我们都‘知音’了,还要怎样?”

  “那你们那么‘知音’,你当年怎么不娶她?”闹得死去活来的,搞得傅尚书只能灰溜溜地另择他婿,还让傅小姐下嫁寒门,这紫姑娘也未必是简单人物。

  “她心里有人,我如何娶她?”

  “谁啊?至今还让她流落书寓?”

  “……”夏泠不能说,因为那个人就是君莫语,“人已过世,多提无益。”

  豆豆在床上翻了个身,两人连忙停住声音,十七将烛火轻轻吹灭。

  等豆豆重新入睡,关于紫鸾箫的事情也自然便到此打住了。

  两人为了说话方便,来到豆豆卧房的外间,十七临窗而立,夏泠坐在她身边。

  赵十七又提出另一位君家三小姐,据说她如今在外地: “君小姐呢?”

  “她是我认的义妹。”当初君将军身亡之时,夏泠也在南昭,为稳定军心他曾经代为掩盖其事,模糊了君将军暴毙的时日。

  言言前几个月,在长云山闯了祸,被他送回了君家故宅闭门思过去了。

  他冷眼看着十七似乎对自己从前做的事情不太清楚,他心中挂念言言,正打算将她接回来。

  “只是妹子?”

  “不错。”

  至于宗姑娘,那就没有讨论的必要了,这位姑娘是宫廷女官,终身不嫁的。

  十七听来听去,此人身为二十六七岁的老男人,将自己撇得如此清白,实在令她难以置信。

  照他的性情,他还是有点什么“前科”,她才能比较安心:“你……没有旁的女子了?”

  夏泠觉得好笑,假做生气道:“你打探了这么多,还需要我再去编几个给你看看吗?”

  “你不是还将一块女子的帕子放在怀中吗?”

  “哪里?什么时候?”

  “扎休措湖边,你让我扮演绯颜公主的……”还念了一首缠绵悱恻的诗呢。

  夏泠对此似乎记忆非常模糊,十七继续提供细节帮助他回忆,那帛帕上还有一股白木樨的香味。

  夏泠终于想起来了,说:“这个,过一日我邀这人出来一下。”

  十七点头:“好。”

  “那位君三小姐听说从小就跟着你骑马游春,跟你元宵闹灯,还能随你一起出入酒肆,岚京的酒铺你们都去喝过酒。”

  朝云将军府的君小姐是个出了名能玩会耍的主儿。能跟男人一般打马球,蹴水秋千,甚至龙舟捶鼓,在这位姑娘眼中,大约“妇道”就是那浮云,“门第”就是块破布。

  夏泠点点头:“也没有都去过,去的都是好酒铺。”他很喜欢言言的娇憨与洒脱,也希望十七能够接受言言,“言言酒量不错,懂酒,只是不太合此处女子的式。她自小在边疆长大,爱做男子举止。”

  “倒很想认识认识呢。”

  夏泠不语:两个人不是早已在长云山一见如故了?

  天上一阵雁叫,深蓝如丝绒的夜空下,一行鸿雁在月下飞过。

  十七来此处有些时日了,知道一个世家弟子能带着一名世家女子如此到处玩耍吃喝,这等藐世弃俗的性情,也不是常人敢做敢当的。

  她望着雁影,道:“你待你的妹子,可真好啊。”

  她的语气之中,有羡慕,更多的却是伤心与感怀。

  她的心思随着北去的大雁,慢慢若游云一般,飘向了那遥远的西北荒漠。

  这些雁,一路北行,可会越过盛云城,可会去漠北,可会途径岂兰崖?

  可会……见到她的,可怜的十一哥?还有她的爷爷们?

  春夏之交,花香馥郁,虫鸣草木,云掩月出。

  这样的暖春葱茏,这样的万物生机,十岁之前,她从来不敢想象自己也能平静拥有。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白嫩柔皙,谁也看不出,这曾是一双凌厉夺命的手。

  她已多年未跟旁人提起过,她也有一个天下地上待她最好的哥哥,一个搜尽天下异宝只求她高兴,一个愿意拿自己的命、换她的命的好哥哥。

  最近的一次提起,还是在三年前的岂兰崖。

  那一日她跌入洞穴中,她以为十一哥来救她了,才叫了出声,才有机会念起了他。

  那天下顶好顶好的哥哥,不知道去了哪一处?

  等她享尽他馈赠给她的平安喜乐之后,她能否再找到他,将这趟人生之行与他分享?

  仿佛有雪山暴风撕扯着她的耳膜,轰隆裂转。

  那黑色的身影遥遥而立,而她,无力靠近……十一哥……

  在一个被要求泯灭一切性情的地方,只有那一双期盼的眼睛,让她觉得,自己的心口始终有一分热气……

  十七的目光如水中星子一般抖动,那无奈的离痛,将她的心魂注满忧伤。

  就在她无可开交之时,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尾指。

  她转过头来,看到了夏公子。

  窗外的月光,都抵不过他此时笑容里的清煦:哦,她几乎忘记了,那一日夏公子也在。

  十七的心事被人洞察,却头一次感到舒心与安宁。

  秘密有人可以分享,她又一次得到了温暖的依靠,她将手展开,握住他的手,让掌心纠缠住他的手指。

  他却将手退出来。

  十七方才的伤感模样令他心头有些难过,情不由主地想安慰她;此时的热烈又让他有些无措。

  他自小心态成熟,任何场合都镇定自若。难得有这点年少情怀的萌动,令他觉得有些不太适应。

  为了掩饰自己的那点尴尬,他故意靠近窗棂,伸手出窗佯作摘叶。

  梅雨将到,梅子也开始成熟了。他采下一个浑圆的果子,感受着那青涩的饱满,低头自嘲着自己的慌乱。

  屋子里传来豆豆已然匀净的小小鼾声。

  小白悄悄爬出来,偷眼看窗边的两个人。

  长夜星空,寒蟾起落。

  早夏的虫鸣,在月光中歌唱。

  十七望着他的背影,她第一次发现,从背后看,夏公子居然很像十一哥。

  十七后退两步,月色逆照,黑色墨影将夏泠切削出孤峻冷峭的线条,淡淡柔月给他罩上雪一般的清辉。

  仿佛只消面前的人回头相顾,她又能看到那一双灰色的深眸,又在凝视着她。

  十七看得不忍移目,一瞬间已泪水模糊。

  还是忍不住难过了……

  无论是十一哥,还是亲爱的爷爷们,她都永不能见了……

  那就,

  那就稍微哭一会儿吧。

  但是只能哭一会儿,因为,十一哥说过,活着出去了,就要高高兴兴活着。爷爷们也说,要替十一哥好生活着。

  十七略放纵了一会儿,便拿袖子将泪水都卷干净。

  她走到夏泠身边,拿手扶着窗,故意擦着他的肩膀,探头深闻外间草叶的清香。

  夏泠眼尾扫到她俏丽亲昵的动作,心头漾满柔波,红潮又从心底慢慢涨起,说不清是喜还是羞。

  “夏公子,我也要你带我去骑马,带我去游春,还有,”她俯身向他,暖气轻吹过他的耳际,“我们,也去喝酒,好吗?”

  夏泠觉得好似天空开了一朵花:“这自然是好的。”

  他答应了,十七很开心,拉过他的左手摇了摇:“夏公子,遇上你,是十七的人生幸事。”

  “……”这一回夏泠没有退回去,他已稳定了自己的心态。便也不避嫌地反握她的手至自己的手心。

  十七看自己的手安然躺在他的掌中,有别样的温馨,心头热浪涌动:“夏公子,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肯不肯?”

  先前只想跟他“躺”几次的想法,此时在她心目中变成了对他的亵渎——她只想,把他牢牢拉在手里,莫让别人将他带走。

  “你说。”

  “你,你……”十七的心在跳,却不知如何开口,她低头寻思蹁跹,“你认我做妹妹吧?”

  妹——妹?

  夏泠听见了身体里似乎有碎裂的声音。

  右手中圆圆的酸梅落在了地上,弹跳的声音他却听不见。

  “妹——妹……”

  方才的欢喜有多深,此时的失落便有多重。

  他沉默了良久良久,久到十七觉得高攀不上他了……

  不是因为他太镇定,而是他的心口太疼了,疼得他根本说不出话来。他实在想不通,长久的等待与小心的守护,为何换来这样的误会?

  十七叹口气:原来,他连妹妹都不肯让她做……

  忽如寻常,他淡淡开口,照旧春风吹拂:“好。”

  “真的?!”十七出乎意料,没有喜悦……有锐利的失望静静划过心房。

  虫鸣寂静,柔软的春风杨柳依依。

  夏泠的脸上已波澜全无:“你在这边坐下,我……我给你见个兄妹之礼。”

  事已如此,赵十七便照他的话端了凳子,挨着他坐个等高。

  他将手伸在她的脸颊,轻轻抚摸。

  十七微闭双眼,配合着“哥哥”的轻抚……大漠中,十一哥也喜欢这样摸她的脸。哥哥就哥哥吧……她骤然觉得脸上微微一痛,却是他右手的某个手指有一枚粗糙之痕,刮疼了她的脸。十七重新睁开双眼,扳住他的手指,想要看个究竟……

  冷不防,他将她的头轻轻侧转,有力而迅速地吻上了她的唇……

  十七懵懂了:南煦人认兄妹,怎么比草原人还豪放?

  她不知该不该拒绝,张着眼睛任他轻柔地点触自己的双唇,

  他鸦翅般的睫毛颤扫在她的脸颊上。

  他的唇瓣柔软细嫩,带着淡淡的凉意。

  他的唇齿间,有清浅的幽香。

  呀……

  ——这哪里是兄妹嘛?

  十七非常欢喜,立即含住他的嘴唇,开始了回应。

  满天的星斗,混沌飘然,不知转向了何方。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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