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莫语

  赵十七看他们也不像为难她的样子,自顾自将火堆升起。走到断木河边,敲了几块干净的冰化在罐子里,煮水准备吃晚饭。

  再抬头的时候,那个夏将军带着人已经走远了。

  她裹了羊毛毯,自己睡觉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时,赵十七忽然豁然开朗了:伽且崖又不远,东西苍木已经送出了,先去看看再说,说不定东西不入眼,她还不稀罕呢!

  抱着这等不入流、没出息的想法,她带着马匹晃晃荡荡来到伽且崖,攀开雪枝扶苏的洞口,推开作伪装的一大堆稻草,赵十七被眼前的东西看呆了。

  黄羊、麂子、腿肉干……

  ——赵十七两眼又开始绿光荧荧:不把这些东西拖回去,她才是傻瓜!

  赵十七开始扛着肉,一堆堆往洞外放。

  当她第三次走进山洞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马匹的嘶叫声。赵十七连忙跑出去一看,一只满身苍雪色的雪豹正趴在鲜血淋漓的马匹身上,十七心中一惊,雪豹常年生活在天连山的雪线之上,很少到山下来。

  估计是没有吃的,饿极了才下来冒险的吧?

  她的过年储备都在这只雪豹的身体之下,她弯刀一闪向着雪豹砍过去。

  雪豹轰然抬起头,一双碧绿的眼睛在清晨中闪烁着令人恐怖的光芒。十七避开它的口齿,转切它的颈项。

  那雪豹饿了一阵子,身子甚是轻捷,放开马尸,向赵十七扑来,一人一豹瞬时缠斗在一处。

  那雪豹连声咆哮,将树上的积雪震散无数。

  十七气力一般,但身手敏捷眼光准确,那雪豹虽则凶狠,却也一时奈何不了她,反被她的快刀伤了豹爪。

  双方正在恶斗,十七听到不远处又是一阵嚎叫,她听出又是一只雪豹。

  天连山雪豹别名“雪地飞煞”,冬季大多披白色豹毛,脊背处布满黑色的细圈斑纹。

  它们一般都是单独出没,绝不与其他雪豹为伍。

  一旦出现两只雪豹,则必然正处于双方正情投意合之时。此时的两只雪豹无论配合度、攻击性、杀掠心都远远强于普通的两只雪豹。

  十七本想一只雪豹她尚能对付,不愿意自己的那些食物白白被其糟蹋,才贸然上手。面对两只雪豹她几乎没有什么胜算,便选择及早逃走。

  她放过刀下的那只雪豹,顾不得那些肉了,打算借助地形脱险。

  她向断水河边的一处小土崖攀爬而上。那雪豹被她伤了爪子,血性腾起,不依不饶地追着她,也抓着冷杉树直往土崖上窜。

  谁知,那另一只雪豹看准地形,已经悄悄从土崖另一边爬了上去。赵十七一露头,便看到一只硕大的豹爪向自己凌空挥来。

  她退无可退,半空里跌下去。

  土崖不高,那山崖上的豹子呼啸一声,纵身而下……

  冷杉树上的豹子也一声长嗷,双方配合着向人在空中的十七扑击……

  清晨时分,夏泠和关九郎一起发现了豹子的踪迹,夏泠想到昨日晚上看到的那个孤身“少年”,命令大家跟他一起原路返回看看去。

  马蹄踏破积雪,大氅纷飞水珠。

  他们赶到的时候,大家正看到赵十七被两只豹子合力扑下。

  关九郎一声“不好!”手中玄金链脱腕而出, 却因距离太远落空而回,眼看着那两只雪豹压着十七坠落。

  夏泠和千羽千寻纷纷搭箭,却也已经迟了。

  赵十七没人相救,只能自救。

  她腰肢一软,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准确而大胆地在豹子身上点一个落脚点。

  豹子立刻一爪挥出,她用腿接了这一豹爪,在空中人便趁势翻了一个个儿,此时不再是豹子压她,而是她在两只雪豹之中。

  夏泠看得清楚,只见她手中弯刀挥出,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冷静,将刀尖轻轻嵌入豹子的后脑,几乎不带任何血气,便轻轻抽回;然后一踩脚下的雪豹,弯刀如虹,又冷静而残酷地切入了第二只豹子。

  等她的力气耗尽,跌下来的时候,正砸在两只软软的豹尸上。

  豹子在空中,身体控制能力稍差;赵十七人在空中,其柔韧性与应变能力,根本就是异于常人的。

  十七人刚落地,立刻警觉地从豹尸上爬起来,一边按住大腿上的伤口,一边抬起头。

  隔着断水河边的冬晨寒雾,她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夏泠一行。

  她看到他们马匹喷出一团团热雾,马身上白霜凝结,显然,这些战马刚经过了一阵狂奔。

  她估计他们是听到了豹声前来救她的,遂朝他们挥挥手,龇牙一笑:没事了,多谢!

  夏泠的目光却一下子阴沉下来了。

  她的一系列动作勾起了他刻骨难忘的一份记忆……

  赵十七惊怖地看到,夏泠身上的杀气一分分浓烈起来。

  那墨梅般冷香清雅的年轻公子,瞬间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秋水剑,银光欲裂,雪花倾覆。

  十七吓得掉头就跑。

  ……

  夏泠,乃是南煦朝齐安侯膝下的独子,五岁读五经,七岁能做诗,博得一点虚名混在岚京,做一位富贵闲人。

  南煦积弱,国政不明,夏泠学文之后,看透朝廷政事,不屑于在官场中周旋,只想载酒江湖、逍遥此生。

  因家学渊源,他曾拜入太师宗昊门下为徒学习武艺。

  同在门下的还有数位同学。其中,呼云将军府的二公子君莫语,性子脱跳奔放,有任侠之风。夏泠与他同门数年,虽相差有四五岁的年龄,但性情相投遂成好友。

  无数个江南夜,杨柳岸边,两人诗歌酒狂对明月,青春年少倾千樽。

  君莫语也是一个神童,八九岁便对兵书兵法有特殊的兴趣,弱冠之身便以骑射俱佳享誉军中。在夏泠十一岁生日之时,君莫语已以校尉身份少年从军,特地在边疆的初雪夜,命人千里赠给他一首诗:“

  风摧雁门关,

  雪振卧山虎。

  此心若月清,

  烟霞共枕骨。”

  神童诗赠神童,在当时的岚京之中一时传为佳话。

  启元五年,南方虎族首领侬智藁起兵造反,攻陷蔰州,建立大昭国,自立仁惠皇帝。南煦将才凋零,竟一任那南蛮子独占一方。

  君莫语年未足十九,临危受命出兵昆兰关。

  当时正临近十五元宵佳节,南昭边疆局势不明朗。君莫语下令将士坚守营寨,囤积粮草,十五元宵之节,他亲自大宴将官三日以迷惑南昭细作,却在第三日悄然退席,以一支精锐部队突袭昆兰关,一夜夺关,半月击败嚣张的叛军,震惊朝野,成为不世将星。

  从此,君莫语镇守南关,两人聚少离多。

  夏泠向往于江湖自在,仗剑走天涯的洒脱;他的好友却心甘情愿一次次效劳边关,无怨无悔。两人虽有分歧,却不影响他们书信来往,深情厚谊。

  五年前的一天,夏小侯爷寻遍江湖也找不到可以对酒当歌的人,恰逢君莫语正回岚京解军复命。夏泠提着一坛十酿梨花白,敲开了君家的府门。

  在君三小姐君莫言的一片惊喜之声中,两位好朋友隔着雪梨花庭遥遥而站,漫天红霞也在他们的笑容中失了光彩。

  这一夜两人又喝醉了。

  月色拂人归,流连不忍去。

  夏小侯爷面对半院子纷纷落落的雪白梨花,只觉得人生难得,便是“知己”二字。

  夏泠斜靠在黑梨木圈椅上,望着君莫语,微微挑起笑容:“为了以后不缺喝酒的人,你去实现你的抱负,我来充当你的保镖。”

  君莫语武功比他好,哪里需要他的“保护”?不过,他早已希望自己的朋友出山,为南煦出一把力,遂点头一笑。

  十日之后,君莫语在岚京的事情了毕,被明帝官拜为镇威将军,取帅印、授军衣,远赴南昭国战场。夏泠性子疏淡,为免麻烦掩去身份,以普通的布衣之身佩刃秘密随行。

  正所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春光明媚之中,两位少年斩落风华,一刀一剑同赴了红土高原上的战场。

  一上战场,皆是战局。

  两个都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的好男儿,在与南昭夷国的对峙中,他们合力策划战局,谋夺胜策。莫语擅长战场拼杀,勇猛无双;夏泠擅长设局调配,幕后筹划。两位好友每每在不经意之间,彼此定下相通的布阵方案;往往于危机时刻,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君莫语每一次要上书朝廷给夏泠奏请军功荣耀,都被他推辞了,因他大多隐在幕后,也无人知道他的存在。

  他们在铁马金戈之中挥洒豪情,在长空烈日之下呼啸河山,苦心经营一年之后,南煦在南昭一带的防线渐渐站稳了根基。

  可是,四年之前,君莫语遇刺了。

  刺客的武功极高,那把乌色的凶器,以闪电之姿迅速而冷酷地刺入了君莫语的咽喉……又轻巧地抽拔出来,几乎没有血光迸出。

  而身为“保镖”的夏泠,就眼睁睁地站在他的身边。

  夏泠甚至没有出手的机会。他拼尽全力的追踪,只是在刺客的衣襟上搅下了一片黑色的鸟羽。

  主帅被刺,为了不动摇军心,夏泠迅速封锁消息,对外宣称君将军身染重病,以冰镇尸十五日后才发丧全军。

  莫语享尽天恩落葬之后,夏泠十分难过,在南昭边疆写下一篇《伤莫语》:

  “此年边关羁故人,灏海波潮尽沉沦。

  昔日豪情一晌去,北风空荡泪千寻。

  山河寂,川流冷。伤莫语,悲难飧。

  浩浩江水逝知己,迢迢万里独招魂。”

  莫语死后,放眼南煦,再没有人可以陪他喝酒了。

  夏泠为此在江湖中沉浮了两年,动用了自己一直不肯轻易动用的势力,依旧没有能够查到任何线索。相反,他与君莫语打下的边疆又开始岌岌可危,屡屡被南昭国的军队袭击,燕敕三州重新沦陷在敌人的手中。

  看着自红土地而来的战争难民,夏泠想通了:红尘迩迩,天地悠悠,死者何辜,生者忧愁。不让好友的血白流,方不枉他与君莫语相交一场,生死相酬。

  他决定,去战场上伴着君莫语的烈烈军魂,就着那长云雪山去喝酒。

  他放弃了清闲侯爷的生活,在皇上面前讨了一个旨意,去兵部捐了一个侍郎校官,有了官职在身上以便从军。他辞了兵部尚书之女傅小姐的婚请,一个人布衣清剑出了边关。

  为了压制边关的形势,这个一脑门子风花雪月的公子哥儿正式走上了战场,真正面对了战场的残酷。

  他放下侯门公子、江南名士的身段,与战士们著铁衣、枕冰河、卧瘦马,洒血边疆,马革裹尸,百战无悔。

  他那几年跟着君莫语有过一些实战经验,再加上本是一个聪明人,很快便慢慢在战场上摸到了门道。

  他在南昭又守了两年,夺回失地,安抚战难民。

  在一次又一次的大小战役之中,江湖白云和昔日闲适,渐渐离他远去;战场责任与军人热血,慢慢染浓了他的曜黑双眉。

  南边事务逐渐平定,他站在南昭竹楼高台上,饮竹酒、看红山,阑干拍遍。

  两年历练,他已放宽怀抱:故人虽远去,自有浩气长存于天地之中。

  兴之所至文思翻澜,于是提笔再赋一首《思莫语》:

  “繁绮如梦锦如尘,宝马香车杏花深。

  荒台古苑春无主,迷离烟雨十二层。

  醉里青山梦里客,古初冰刃守旧盟。

  英魂今夜归何处?明月湾中卧白云。”

  去年夏秋,北漠局势堪忧,经过了在岚京调度之后,他奉皇命出潼关,来盛云城守边镇敌。

  半年前,他得到消息,那刺客落下的那枚黑色羽毛,乃是北漠天连山上,最高峰歌乐雪山的黑色天鹰之飞羽。这消息勾起了他的心结,便打算在漠北就此事做一番调查。

  此时,他的双眸凝定在赵十七的身上。

第六章 莫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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