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宗主64

  风声在耳边呼呼直响,双足离地的瞬间,她似乎感到自己的生活,从此以后,已经跟从前不同了。

  脚下轻轻一弹,果然碰到了一根细索,那是用银水川特产的黄藤葛连成了,只要砍断便会重新回到山壁上,消除痕迹。十七在空中借着葛藤的支持,缓缓滑过。

  底下传来更为声势浩大的《摩桑经》的唱诵之声:“……我必毁坏大地的丑恶,即使一切因之变得荒凉……”

  十七从银水川稳稳的消失了,留下了一个传说的背影给了羌零人。

  银狼神的“化身”消失在了天空的尽头,且先部落的苍木小王驻马而立,他的王妃姣姣来到了他的身边:“苍木,听阿爸说,上一回银狼神出现的时候,还是三十二年前。”她的眼神里有深深的担忧与不安,银狼神,并不是安宁吉祥之神。

  传说中的银狼神,皮肤白皙,身材异常高大,他常带着巨大的银狼逡巡在草原的夜间。

  他正邪难辨,因正义而残忍,因勇悍而暴虐。他是一个矛盾而复杂的神明。

  他可以一夜白雪倾覆大地,却又可以为来年带来满山的生机。草原人对于他的敬畏远远多过对于他的喜爱。

  也许,正如《摩桑经》之中所说:“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爱即是恨,恨即是爱;莫要担心毁天灭地,轮回只在世间的终点开始……我必毁坏大地的丑恶,即使一切因之变得荒凉……”

  苍木注视十七消失之处许久,方回头道:“让人服侍婵翼公主整理行装吧,择吉日准备献给银狼神。”

  姣姣盯着他的双眸:“你知道赵姑娘是什么人吗?”

  苍木避而不言,轻捏姣姣的手腕:“你快去安排吧,莫委屈了婵翼。”姣姣咬了咬嘴唇,转身离开了。

  等到姣姣离去,他依然重新凝望起了天边,他从十六岁起就认得赵十七了,他一直知道她身世神秘,只是每一次她在他面前总是那样弱小无助,令他忽略了她的隐秘。他不知道揭开她的背后,他究竟会看到什么?

  苍木轻轻摸着手中的一把弯刀,无声地拔出来,红蓝宝石在夏日的晚风中闪烁着光芒。

  这把弯刀只有一半,还有一半被赵十七亲手砍断了。他找人镶在这柄特制的刀鞘之中,成为了一件装饰品。

  且先部落的萨满羯库策马来到他的身边:“小王,应该回王部了。”

  苍木收刀回鞘,对着自己的萨满:“萨满大人。银狼神每一次来到库勒尔草原都会掀起血雨腥风,你我要留神保护部落。”

  恩波、格萨里、苍木同属于羌零四大姓氏之一的季乾氏,本不是羌零族世代相传的王族。羌零族的王位更迭,只有属于王族的才有权利问鼎羌零王的宝座,比如,格萨里推翻恩波相对容易一些,恩波推翻婺征,就会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一些。

  三十二年前,银狼神也曾到过库勒尔草原。当时的羌零王,罗耶氏的婺征全族被血洗,然后部族长老推举季乾氏的恩波做了羌零王。本为王族的罗耶氏从此消失在了草原的滚滚长河之中,季乾氏成为了如今的王族。

  羯库正是罗耶氏的最后血脉,库勒尔草原相传数百年的正统王族。

  长久的卧薪尝胆,已经让他形成了一份轻易不动形色的沉郁。羯库低头,对苍木恭顺地说:“属下一定,不辱天命。”他的手按在胸前,随着牧民们轻声道:“……我必毁坏大地的丑恶,即使一切因之变得荒凉……”

  赵十七一个人在去往会合之地。

  夏泠给她安排得道路还挺悠闲,在山里左绕右旋,大约需要十天方能再见到他。不随他做事也就罢了,随他做事便能看出他的缜密与狡猾。她将他布置的黄葛藤毁去,将他给她的“银狼神”衣烧毁,带着一个小干粮包袱在山里足足走了十天,终于在一个雪山小湖泊边见到了夏泠。他身边坐着豆豆,正吹箫给豆豆听,豆豆手中抱着那只兔子,模样很乖恬。

  “夏泠!”

  夏泠又恢复了老头子的模样,头发染成花白色,满脸均沧桑,抬首看着日头:“你还挺守时么?”

  “豆豆也接回来了。”十七欢喜地坐到豆豆身边,逗弄豆豆手中的兔子,发现一件希奇之事:“这兔子头上什么时候长出了两只角?”十七拨弄拨弄那角就松动了,兔子非常紧张地举起两只兔子手,不让十七破坏它的角。夏泠看到了,掏出一管软胶涂在松动的角周围,下手按住道:“这是特意安上去的。”

  “为何?”

  “云随喜欢捉兔子。”

  “啊?!不允许这样,这兔子可是豆豆的命根子!”

  “知道,已有解决办法。”

  “什么办法,就这两个角吗?”

  “不错,云随曾是牧羊犬,对羔羊挺不错。让兔子装扮成羔羊,云随会对它很好的。”

  十七傻愣愣地,回头看到云随正漫步从湖边过来,没有涂上银粉的云随高大黝黑、满口白牙,跟走在它身边的黑小子书九简直就是一对兄弟。云随走到兔子边,低头嗅了嗅……

  十七不忍心看了,闭上眼睛:可怜的兔子。忽而又睁开眼睛:“羊是会叫的,兔子不会叫的,云随岂不是会识破伪装?”

  “无妨。我已教会豆豆学习羊叫了。”夏泠含笑将箫管重新放在唇边,继续吹箫。

  果然,豆豆“咩咩”学了几声羊叫,那云随便收起凶相,轻轻地蹭了蹭那浑身乱抖的兔子。

  十七松了口气,说道:“其实,云随还是挺好骗的么。”

  “云随不是真把兔子当羔羊了,”书九笑道,“它是看出主人真要保护这只兔子,是在给主人面子呢。”

  去!一只狗弄得这么精怪,早晚会成妖怪的。还有这个书九跟千羽一般牙尖嘴利也就罢了,偏还有一副不拘礼的烂漫性情,教人着恼。

  十七问:“石头呢?怎么没有看到?”

  “接媳妇去了。”夏泠再次停下箫,“今晚我们能够见到他。”

  “他从小就特别喜欢婵翼公主。”十七赞叹,“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夏泠听得好笑:“从小,他才多大?你上一回带他做沙匪之时,石头已很像模像样了。那婵翼公主还裹着尿片吧?”

  十七眼前立刻出现婵翼公主粉嘟嘟一团小屁股,上头裹着棉布的模样,说道:“情意是不分年龄的。”

  “今日傍晚让他们两个独处,”夏泠悄悄道:“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啊!”十七非常高兴,又觉得不妥,“如此,不太妥当吧?”

  “关心一下你的弟弟么。”夏泠又露出一付是非不分的模样。

  两个不干好事之人定下窥伺大计,彼此很是和乐。

  十七忽然钻入夏泠怀里一通猛翻,夏泠被她挠得发痒,笑道:“做什么?”十七掏出他的软胶:“以后我负责给兔子粘羊角。”“可别将兔子的耳朵给粘住了,这是藤胶,还是比较粘的。”

  “我会当心的。”

  时光流转很快,湖边不知不觉已滟滟敛满了半池霞光。

  赵十七与夏泠悄悄躲在一块湖石的后面。

  他们的对面,有一支小小的箫在吹。吹得蹩脚吹得断续,吹得好生难听……可是那又如何?没看到吹箫的那个娃,好认真好深情?

  十七说:“我吹箫一定比石头学得快。”

  夏泠对此,不置评价。

  十七拉着他的手,看着石头与婵翼两个玉人儿一般地端坐在河边,无比神往道:“这就是青梅与竹马啊。”又对夏泠道:“要是你我也如此青梅加竹马该多好?”

  夏泠对她的突发奇想,笑而不答。

  过了一会儿,十七逐渐看出问题来。

  婵翼公主生得一付好相貌,端的是个羌零美人坯子。只是这孩子并非早熟,对于石头予她的那一份深情厚意还不曾领会,因为她目前只有五岁。河边便传来如此的对话:“石头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箫声幽怨地停住了,石头道:“我的箫吹得不好听么?”暗处的夏泠和赵十七同时摇头:难听死了。

  “可是我想见阿母。”

  “你好不容易过来,多住几天吧。”小婵翼来了,夏哥哥说过只能他一个人带着玩儿,要是哄不住就只能送回去。

  “无聊。”

  “每日听听箫,看看风景不是很好?”

  “没有糖吃,没有羊羔抱,好什么呢?”

  石头耐心哄她:“听我吹箫啊。”

  婵翼捂着耳朵:“不好听,听得只想睡觉。”

  “那是我吹的曲子比较柔和的关系,我从前自己学的时候还容易睡着。”石头擦了擦箫口上的口水,“这样,我给你吹一段《盛云曲》,讲的是盛云城边关将士报效国家,杀敌立功的故事。”

  “杀敌?”婵翼颤抖一下,“盛云城的人据说专门杀不听话的羌零小孩。”

  “你听谁说的?”

  “我晚上不肯睡觉,阿婆她们都这么说!”婵翼继续捂着耳朵,“不听,你这个坏人,吹坏曲子给我听!”

  小石头呆住了,这对南煦与羌零族的首次跨界联姻的小恋人,顿时陷入了两国纷争的“爱恨情仇”之中。

  “其实……其实,还有许多好听的曲子,《柳枝词》、《山海涛》、《齐民》、《华胥曲》什么都挺不错的。”石头竭力挽回他摇摇欲坠的恋情。婵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你在说什么嘛? 我要回家。”

  “在这里我陪你不好吗?”

  “我要回家!我要阿母拍着我睡觉!”婵翼又累又不满足,索性发起脾气来。

  石头也疲惫了:“跟你怎么说好呢?你回去了我们就不容易再见面了。”

  “不见面就不见面,我本来就不认识你!”

  “……”石头没声音了。

  十七心疼石头,问夏泠:“有法子帮帮他吗?”

  夏泠摇头:“年龄差太多了,差了八岁呢。”

  十七无比沉重道:“那我替石头看好婵翼,等姑娘大了再送给他。”  

  “你还要不要这样的青梅竹马了?”夏泠笑着算账给她听,“我们之间可差着九岁呢!”

  十七将自己的年龄与夏泠的年龄一合计,惊讶了:“啊,你老成这样了!”

  “不错,我挽髻之时,你还裹着……”

  十七拿水去抄他的脸。

  两个人只顾闹,回头发现湖边的情形又发生了新变化,婵翼在轻轻地说:“石头哥哥你别哭,男孩子哭是很丢脸的。你的大人呢,把我们两个小孩子丢在这里做什么?”

  “大人?他们是不会出现的!”石头压不住婵翼,心情恶劣。

  “是啊,大人什么的,最讨厌了!”婵翼说。石头生活的地方始终比较单纯,婵翼则生活在部落的下层民众间,许多浑话都听在耳朵里。她继续道:“阿婆常说,一到晚上小孩子千万不能乱跑,连自己阿母的帐房也不能随便进去。”

  “为什么?”

  “大人一背着小孩子,就会干坏事!”婵翼愤怒地捏了捏肉肉的小拳头。

  石头也紧张了起来:“什么坏事?”

  “我不清楚……”婵翼摇摇小头,紫色的眼睛眨了眨,“有一回我在阿母的帐房外听到阿母和一个男人……”

  “做什么?”

  “他们喘啊喘的,非常吓人。”婵翼皱起小脸,摆出一个恐怖的表情。

  十七听得背上一阵凉飕飕。回头看到夏泠也是若然有思。

  香格尔自从为苍木生下小王子之后,苍木就再也没有找过她了,此间的隐情令人担忧。

  为了避开这份难言之秘,十七对着夏泠悄悄笑:“我们也背着小孩子,干点坏事吧?”

  夏泠还沉浸在婵翼公主的母亲,香格尔的事情上,闻言微微一缓。

  十七趁他不留神,扬手在他脸上一挥。

  午间她在他怀里取软胶,顺手牵羊将他的卸膏水也取了过来,她将卸膏水涂在他的脸上,着力一擦便感到有无数粉屑落在手中,她将他一把按入水中。

  等到他再次从水中现身时,十七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面容。

  他许久未见阳光的皮肤略有苍白感,由于在水中略略憋了气,一道绯红很快掠上他的双颊。那双细长的眼眉顿时如同染了黛色,浓碧而深邃。

  一潭春水过,两点杏花垂。

  赵十七的夏公子实在是个美人。

  十七看着他的本来容颜,不免热血逐波迩来。

  沉湖

  “十七,”夏泠推开她,“苍木和羯库少时便到。”两个人在水中沉浮,夏泠攀住湖石,爬到山石上,将满头银丝遮住脸面。顺手招来云随,让它蹲在自己的身边。他掏出银色矿粉洒在云随背上,缓缓揉开。

  一切准备就绪,他转身唤道:“公主。”

  婵翼公主闻声抬头,看到夏泠和“银狼”的身影,吓得尖叫起来。石头对夏泠的崇拜之心非常人可以理喻,也忍不住皱着眉头护住公主。

  十七轻声道:“你看你,满头白发吓着小姑娘了。”

  夏泠对石头说话的声音威严肯定:“将婵翼公主及早送回去。”

  小石头出身微贱,父母早亡,跟着不争气的舅舅秦麻子也是过着人下人的生活。

  婵翼公主予他来说,是他唯一一个可以有所念想,而又身份比较尊贵之人。

  年少无知的他便将她当作梦中情人一般,谁知道真到面前,年龄、见识彼此差异如此之大,此时的情形已经几乎成了闹剧。

  石头尚在犹豫之间,婵翼公主已颤颤爬出来,带着哭腔道:“我要回家……我要阿母……这里太可怕了……哇——”

  石头拍着她:“你莫哭嘛,你莫哭嘛。”

  他的劝慰毫无用处,公主哭得鼻涕眼泪到处都是,石头手忙脚乱,小脸涨红。十七托着脸看他们两个,忽然觉得石头脸红被动的模样很可爱,转头看看夏泠凡事笃定的模样,分外生起憎恶之心,不知何时,能将他折腾得无招架之力呢?

  夏泠看小公主跟石头闹得委实不成模样了,带着云随站起来,长发在空中飘动,有着巫魔的隽冷,他声音低沉而有威慑力:“公主别哭了。”一听到他的声音,小公主就不敢动了,只是年纪尚小,犹在难以抑制地抽泣着。

  夏泠道:“还哭?再哭我吃了你!”云随在他身边,狗仗人势地沉沉咆哮了一声。

  小公主的哭声嘎然而止。

  停得太急,她一口吸在嗓子眼里,紧接着猛烈咳喘起来,她又不敢咳,直翻白眼。石头给她拍背,忙得不亦乐乎。

  十七悄声指责夏泠:“专会欺负小姑娘。”

  夏泠神色郑重,语锋中隐隐有霸气,命令道:“苍木小王和羯库大人都已经到了,石头,你将公主送到他们的随从身边去。”

  石头也不愿意婵翼在这里,带着公主连忙离开湖边。远处黑影摇动,是且先部的客人已然到了。石头便带着婵翼走向那边的马群,便有一名女子策马走出来:“婵翼!”

  婵翼公主又哭了起来:“阿母!”

  银饰褐衣,正是香格尔。香格尔紧紧抱住女儿,被迫将婵翼送到这湖边,她是非常担忧的。

  香格尔远远看到了夏泠坐在湖石上的身影。银狼神是草原的一个真实的存在,三十多年前,牧民曾不止一次地在草原深处看到他的逡巡。

  因面对银狼神,香格尔不敢多言,抱起女儿向苍木和羯库所在之地走去。小公主忽然从她的怀中挣了下来,迈动两条小胖腿回到石头的面前:“石头哥哥。”

  石头弯下腰,婵翼拉住他的衣服:“以后,到我阿母的毡包里来玩。”

  石头难掩心中的失望,点头道:“回家去吧。”

  十七蹲在夏泠身后,满心多愁善感地叹息着一段“青梅竹马”之恋,就此夭断。她无声地叹了一场,看着苍木下马鞍,甩马镫,一步步向他们走来;再回看,夏泠浑身湿衣,又没有内力将衣服烘干,她的心头忽然因某种幸运之感,而变得十分如意。

  她与夏泠能有如今的缘分,也不过是“幸运”与“偶然”,稍一错肩,也许今生就再无了交集。

  她嘴角一勾,自己将湿衣徐徐弄干,跪坐在他身边,只字不提帮他弄干衣裳的事情,歪着头拽住他的头发,道:“没想到你吓唬起小姑娘来如此狠心很肺。”

第九章 宗主64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云过山如画完整版+番外章节

正文卷

云过山如画完整版+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