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宗主67

  夏泠看着豆豆稚嫩的脸面,心想,如果他们能够有个孩子,十七会不会变得非常听他的话呢?夏泠坐在陋屋前,白雪一颗一颗飘落,他手中拿着热地瓜,半闭着眼睛慢慢想着此事,他突然面前闪过羯库听到苍木,面上一掠而过的痛苦难辨的神色。他直起身体:苍木……香格尔……

  羯库与苍木是不可调和的。夏泠重新阖上眼睛,寻思着如何让十七尽快放弃对苍木的执念,莫让草原千万年不停歇的血雨腥风,撕去了此时属于他们的快乐。

  他忽然弯下腰,一把捏住豆豆的下巴,豆豆的一双眼睛在新雪涤荡中,纯净得如同深山明月,夏泠轻声问:“说,你到底是谁?”

  豆豆呆呆地看着他,仿佛未曾听见他说话。

  夏泠松手说:“我这些天教你下棋,有时候你会避免走出不错的棋路来,是故意的吗?”

  豆豆咽下口中的地瓜,对他比划:“你在说什么?”

  “为何我有时候觉得你已经恢复了神智?”夏泠如自言自语,又如说给豆豆听。豆豆就算恢复正常的神智也只是个未足十岁的黄口小儿。

  谣传

  昨夜,十七是带着疑惑,留宿在夏泠身边的。

  对于这个夜晚羯库与夏泠的秘密私会,还有羯库最后的赠药之举,她心中有许多想不通之处。

  十七放弃留守敕策堡,特地回来看夏泠,是因为她并没有觉得夺下敕策堡对她有多重要。

  她总是认为,苍木也是一个有能力的人,未必需要她如此费心费力。

  此时,她抱膝坐在雪下,看着细雪一片片落在身前,仿佛将空气也被洗净了。雪山薄雪,空气冰晶,十七觉得能够如此安静地守着夏泠和豆豆的山中岁月,比什么都好。

  夏泠隔着树丛,正面对着她和衣而卧。

  他不曾在看她,他已阖着眼睛入睡,呼吸有匀致的起伏。

  他睡得极沉,十七心思则飘到了远处的敕策堡之事上。

  夏泠曾跟十七说过,敕策堡是之蓝国设在天连山东麓的一处狼牙之地,占据要冲,紧扼南北通商之地。

  迟丹身为之蓝国的秘将,此番大肆欲夺敕策堡,应该是奉了之蓝国二王子之命。绯颜公主本来是迟丹的主子,在与二王子的宫廷政斗中败下阵来,转道前往南煦和亲。迟丹也为之在漠北沉寂了一些日子,现在看来是投靠到了新主子手中,要建立新的功业。

  夏泠说起绯颜公主之时,赵十七装作平静。

  她心头却风车也似地在转,如果“那个人”不曾在她和十一哥的合作之下丧了性命;如果她现在还在乖乖为“那个人”卖命,绯颜公主早已成为之蓝国的女王,那位如今在之蓝国呼风唤雨的二王子只怕也早已身首异处了。十七不知道夏泠对她与之蓝国的关系如何看待?她咧咧嘴巴,心想:自己只不过是被迫成为别人的一把刀子,她多可怜啊,夏泠哪里会忍心对她有其他看法呢?

  十七对于重新入草原的局心头充满了担忧。

  不过他们两个各有所求,十七是为了阻止羯库吞并且先部,伤害苍木。夏泠则显然是为了搅浑漠北的这锅水,让他的那位“二哥”可以在“换帝”之后有时间修养生息,重振内政。

  既然两个人各有所需,十七也就希望,彼此能够各得其所。

  十七的手摸到羯库留给她的药方,掏出来握在手中。

  羯库……

  这个名字如同凉凉的雪片贴入十七的皮肤上,一点点渗入衣衫,迅速冰冷了她的身体。

  她和羯库是无法相比的。

  不管十七如何努力,要从一无所有成为此处的霸主,都需要一定时间的经营,而羯库在库勒尔草原上,早已是无冕之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赵十七要保住苍木,最害怕的黄雀,就是羯库。

  夏泠和羯库都是医术高明之人,十七不明白,为何夏泠的余毒要让羯库来帮助清除?她要阻挠羯库在羌零族中夺回自己失去的一切,羯库究竟知道不知道?

  十七握着那张她不是很懂得的药方,细细翻看着。

  夏泠从来不告诉她,每件事情的背后,他为她做了什么。

  她拿手指指着纸片上,在昏暗的光线中努力辨认着那些药材。十七又将那些药的采集地点看了一遍,这些都是她熟识的地方。十七合上手掌,将药方小心藏在怀里,这些东西,夏泠若想得到,以他手下人的能耐,他们可以轻易而得。

  为何,他偏偏要让羯库给他送药?

  十七隔着稀疏的灌木纸条,看着月色下沉睡的夏泠。

  十七悄悄潜过去,拿手指轻掠过他的面颊,夏泠也不醒过来,似乎毫无知觉。十七知道,如今她的日子过得安宁,就算与迟丹明争暗斗也是左右逢源,人手充足,都是面前这个男人暗地里替她安排好了一切。

  十七抚摸他的脸颊,她的手指在风中微微颤抖。

  十七一直以为是自己行事足够小心谨慎,所以未引起羯库的警觉,她甚至为此沾沾自喜过。现在才知道,羯库的按兵不动是有原因的,夏泠是在拿自己的命交在羯库的手中,请求那位昔日的兄弟,暂缓高举在羌零族上空那把带着血仇的屠刀。

  今日她回来时,就发现夏泠气色特别不好,十七的手摸上了他的脉络——她不懂得医道,却懂得判断人体是否受过伤。他果然又被什么伤了,气息都是乱的。她现在这样摸他,他也没有感觉。

  她的劲气顺着他的脉络细细探查,他伤得不是很重,很有可能是羯库为了泄愤而下的手。

  十七放下手,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胸前。从羯库交出药方的举动来看,夏泠大概还是赌赢了羯库的心。羯库念在他们多年的兄弟情,答应暂时不动苍木了。

  她和苍木是很多年的纠缠,他和羯库也是十几年的兄弟之情了吧?

  十七感觉到自己的自私,她为了苍木恨不得羯库早些死,完全忽略了夏泠的心情。对他而言,一边是爱人,一边是兄弟,失去哪一边都是很痛的吧?

  雪花依然很细很慢地,在天空中静静飘落。

  十七心中又酸又疼,仿佛有什么被划拉开了。这个闷声不响的男人,说他笨显然不是如此;说他聪明,却有时候连他心存好心还是怀有歹意都让人看不清楚。

  十七紧紧抱住他,他还是没有反应。

  倒是身边的豆豆抬起头,漆黑的眼睛看看十七,又看看十七抱着夏泠的手,慢慢重新低下去,似乎又睡着了。

  十七不愿意在小孩子面前流露什么,慌忙拉顺夏泠的衣服与披盖的兽毛,退出了那个简陋的灌木小屋。

  如此略歇一歇便起身。

  雪过天已晴,清冷的月光洒遍山野。

  借着月光,看夏泠和豆豆都蜷缩在狐皮堆里睡得恬静,十七拉过那匹“玉修罗”,上马向敕策堡而去。

  他付出这些,十七也不能懈怠了。

  保护苍木是她之所求,搅混草原是他之所求,十七不能让他白白费心。

  她开始重新掂量自己在草原的所作所为,十七是个没有故乡的孤魂野鬼,从未想过哪块土地值得深深眷恋。而夏泠对于南煦那份执著而深沉的情义,令她很难理解。当初他能够为了搬掉北祁的好战之将,毅然服毒;随后恢复健康之后,从来未曾间断过他的筹划。

  既然自己没有家乡,那就将他的家乡当作自己的家乡吧?不能理解的逐渐理解,不能明白的慢慢明白。

  十七抬头看着天边,雪霁之后,红日初升,万山染尽胭脂色。

  一种混沌苍茫之气充盈全身,站在大漠草原上回望南煦。那个她生活过短短几个月的南方,承载着她所爱之人一生的眷恋。即使他被迫背井离乡,他的梦里仍然记得那片十里荷香的故土。

  十七感到他们之间似乎又有了什么相通之处,她向着敕策堡快速赶路。

  玉修罗不愧是萨满大人的好马,不过一天的时间,赵十七便回到了敕策堡下。但见浓烟滚滚,喊杀连连。

  十七停下马步,掏出一张银狼面具扣在脸上,心想,迟丹打敕策堡,打了三天了罢。

  迟丹试图夺下的敕策堡,本属于天连山西端的悍匪胡布。胡布曾经是西域一个小国的将军,带的土匪也有相当一部分出身于草原军人,他们这些人身材粗矮,手臂长而有力,弓射骑马都矫健灵活的。这么多年来,迟丹与他彼此忌惮,又相安无事 。可是一旦开始划破平静,就是血肉横飞的场面。

  胡布与迟丹交战进入了最激烈的生死相拼。

  这些年,彼此都知对方是个人物,却从不能当面交手,因大家都知道双方一旦火并便是生死与授。胡布使的是粗长板斧,迟丹用的是灵便的弯刀,弯刀和板斧在空中撞打出雪亮的刃光。迟丹与胡布均已热血累累,猩红的色泽洒在他们脏黑的衣袍上,越发显出了丑陋与肮脏。

  匪徒们都混战在了一处,近身肉搏很快便会有一个高低分较了。

  天上的大雪仿佛被匪徒们的热烈所激怒,再次铜钱般大小地从天空中重重坠落,白雪中无数黑色的身影缠斗在一起。

  “快看,快看,是什么人?”有几个小匪徒忽然看到雪中发生了变化。

  那密密的雪片犹如散乱的布片在风中呼扯,阴沉的天空之中,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空中揽动。

  雪片自风中帘幕般打开,玄云悉至,飘风先驱,一团白光耀目中,人们看到一匹玉色的雪马仿佛天外流星一般,突然出现在战场的中心。

  雪回风舞中,白马上的人白衣飘然,黑色的长发在白雪肆虐中,飘逸如黑绸。

  她仿佛一只落入凡尘的青鹤,孤高而娉婷地注视着面前陷入血战的两个人。殷离桃带着手下高呼起来:“保护大王!保护大王!”

  白马上的人正是赵十七,她的半张脸遮挡在银狼神的面具之下,只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菱角小口。万里雪纷飞中,她的出现,突兀而美丽。她在马身上用力一鞭,白色骏马鬃翻毛扬,抬起小碗大的马蹄,带着劲风向着胡布与迟丹飞奔而去。

  匪众们依然呆滞,直到白马的蹄上冰雪乱溅,激醒了几个匪徒,方有人大声喊叫起来:“胡将军!胡将军!”

  ……

  “大王!大王!”

  ……

  双方均有人大嚷着,却无法跟上那匹白马的马踪。白马风一般地驰往两人战斗之处,马势微微一缓,柔软的长发在空中飘拂向前。那宽广的白袖舞蹈一般地挥舞,便有刀光在空中划出一条流畅绝伦的金色长线。

  胡布与迟丹正在酣斗之间,也不自觉地缓下了手中的兵器。

  刀起,刀落。

  白马犹如生出双翼一般,从血水纷乱的战场上,疾风般掠过……

  迟丹觉得面前一空,方才还压力强大的胡布的两把板斧忽然不翼而飞,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具没有了头颅的身体,过了一忽儿方见汩汩的鲜血从胡布的颈项喷射出来。迟丹不及躲避,满身溅上了胡布的脏血。

  迟丹却昏然不觉死尸血水的肮脏,他按着自己的脖子,回头寻找方才那匹鬼魅般掠过的快马。

  赵十七并未走,按住面具,停在风雪之中。她手持马缰绳,秀发在脸颊边轻垂,惊鸿照影一般虚幻。

  迟丹看着面前之人,这些日子以来跟他明争暗斗之人,终于显出真身了。

  雪在荒野之中,缓缓而落,沙匪虽为乌合之众,此时也有数千人,全保持了安静。无数双眼睛看着赵十七,仿佛要从她的面具下判断出她的容颜一般。

  艳白的细雪,纯净地散落在十七的头上,黑白分明。她立在数千人之前,纯净凛冽地让人心悸。

  这是十七欲夺漠北之后,第一次与迟丹正面相对,她立在雪中已没了当年的惧怕,对迟淡笑道:“迟大王,你我交手多日,何故又寻到别人去了?”

  “你是何人?”

  十七低头一笑,走马回缰,正要给他留一个神秘莫测的背影。

  突然,空中一声尖锐的啸叫,十七也被吓了一跳,回首望去。

  一支白色的银箭钉在离迟丹约十步远之处,铮铮颤着尾音。众人顺着箭来的方向朝远处山崖上看去,约摸四百尺开外,隐约可见一个银发披拂的身影,身后立着一匹银色的大狼,在风雪之中若隐若现着。

  “羌零族的银狼神也出现了!”有人叫道。

  敕策堡下又是一片恐怖的声浪。

  十七再次看看那支扎在地上的银箭,她觉得好笑,催马上前,将那箭从地上一把拔起来,向夏泠所在的山崖拍马而去。对于玉修罗来说,四百尺的距离可谓一蹴而就。十七来到山崖下,夏泠也迅速拉转马头,循路而下。大犬云随紧紧跟随着他的马步从山崖上冲下来,满身银屑在雪中银光闪烁。

  两人两骑在风雪里奔如银色闪电,大犬在他们身后咆哮着奔跑。

  两个人扔开战场之后,十七忍不住开始嘲笑夏泠,挥舞着银箭道:“你这箭法,太丢人现眼了!”十七知道他一直在用机簧制作一套力量强大的弓箭,看起来他做是做成了,可是那箭法真是太丑陋了。

  夏泠说:“能够射中迟丹的衣角当然更有震慑力,不过,我是难以达成了。”

  “又是我啊?”十七在面具下笑得如花绽开。

  “不是你是谁?”夏泠道,“还有,你的身份给你拟定了,过一日就让人散布出去。”

  “什么身份?”

  “西王母。”

  “如此难听……又是有出处的?”十七记得上一次他提到“雪山神族”之时如此说过,被他选中的名称都是有典故的。

  “对,我们需要面对的不止是羌零人,还有西域三十六国,等回去了我细细说给你听。”

  “今天胡布死了,我把迟丹和他的手下都吓住了。”十七问,“我为何不能光明正大打败迟丹?”

  “你不需要打败他们,你只需要让他们感到恐惧。”

  “那我去扮个鬼脸吓唬他们?”

  夏泠看看她,十七始终都是个挺天真的女子,这种时候还不忘记流露那份孩子气,他说:“人最恐惧的不是鬼怪,而是未知之事,你要与他们保持距离。”

  回到住地,夏泠给十七看了一些自己手写的书录,这位西王母并非空穴来风,在羌零人的《摩桑经》,南煦朝的《西域列国传记》,都能够寻到她的身影。

  天连山东端有一池雪山湖,人们叫它为尼玛央措。据说数百年前,湖边曾经有过一个游牧部落,这个部落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们都是女子组成,族长自然也是一位女子。

  人们说,她们雪肤花貌,亚马色的长发仿佛天上的金色阳光编制而成。

  人们将她们说得美若天仙,其实见者寥寥,而且大多都是远远窥见。据说,她们对于外界之人非常有戒心,她们一个个骁勇又善战,凡近她们之身的人都会被她们杀死。

  她们流浪在草原的深处,也不知道她们如何传承子嗣,大约正是这个原因,这个部落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浅浅地出现了一下,便很快就消失了。

  当她们成为了风中吹散的浮尘之后,草原上的人称呼那位神秘的女族长为“西王母”。

  夏泠说:这位西王母应该是雪山神族的一支,她们应当属于母系部落,不知道为何散落在库勒尔草原,来得神秘,消失得也神秘。

  她们的故事遍及西域三十六国的歌谣和神话,赵十七利用她的名字可谓知者甚多。她听他胡诌得像模像样的,忍不住佩服他,不知道他从何处挖掘出这些蛛丝马迹来加以如此编撰。

  赵十七成了“西王母”的后人,果然拉扯起了一张不错的匪旗。

  敕策堡一战,赵十七那恍若天人的来去踪影深深镌入了天连山匪徒们的心中。传说中的“西王母”本来就是以美貌著称,又被十七的身手所震慑,荒漠上那些凶悍的男人们对十七产生了莫大的兴趣,逐渐开始了对于赵十七的追随。

  在赵十七拉起旗杆不久,殷离桃跟迟丹正式挑明身份,以自己数十年的名声与势力,投入到了赵十七的名下为匪,十七的队伍顿时壮大了不少。这一举再次震惊了整个天连山匪帮,殷大狠如此的人物也愿意在十七手下做事,许多他的徒子徒孙也都跟到了十七的麾下。

  在夏泠的一步步布置之中,渐渐的,一股股乱匪流入了赵十七的手中,她逐渐有了些气候。

第九章 宗主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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