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六月流金铄石,每走一步犹如踏在火山尖上,足底隔着浅靴像被要被蒸熟。姜珩从头发丝到脊背都湿了个透,热汗像从头顶灌泼的水,胶着得视线都雾蒙蒙的。

  她时而遇到树荫处走得慢些,暴露在烈日下卯足劲疾走,这样反复,系于腹上那根粗绳更勒得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

  相比这些外在痛苦来,姜珩更担忧的是,后面的人许久未发出声响。她正欲停下来探看时,终于听他又低声喃喃:“阿珩,姜珩。”

  “什么事。”姜珩提高声音应他。

  裴言昭侧身斜躺,乜望到她每一步踏上去后留下的深厚脚印,他动了动唇:“你不要管我了,去追太子。你此行来是为了太子,你忘了吗。”

  姜珩不吝啬同他说话,让他保持清醒:“两害相较取其轻。太子身边护卫如云,我去不去都无济于事。”

  裴言昭恍惚忆起:“第一次,你看他的眼神,就好像看一个相熟的人,你对他,绝不止君臣之义那么简单。你不担心他吗。”

  “太子为人冰壶秋月、弘雅贤德,只要是忠于大炎的,没人无理由不为他鞠躬尽瘁。你不必多想我对他有非分之想,我虽然不喜欢你,也不会借喜欢别的男人的憋促理由逃避你,气你。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姜珩道,掌心中的绳子一点点磨细拉长,她又转绕了两圈,拉紧纤绳。

  “呃,我都快死了,你别再说不喜欢我的话,”裴言昭头疼万分,又自嘲:“既然你我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你为什么要辛辛苦苦救我。”

  姜珩抿唇,尝到一圈湿咸的汗珠:“来到这里,我们是战友。你是五军统帅,太子和将士都需要你。”

  裴言昭意识越来越模糊,只强撑着眼睛,想一直看着她,到死,“呵,自己都没命了,还管什么别人。”

  “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裴言昭,你招人厌恶,不是没有道理的。”姜珩略讽口吻。

  他怎么容被心上人瞧不起。裴言昭一忿下支起了半边肩,声音响亮:“我招谁讨厌了,你?”

  “对,”姜珩听蝉声喓喓,扬了扬淌汗的下巴:“裴言昭,你自比那树蝉觉得如何。”

  “我一与无知蝉虫有什么好比的。”裴言昭嗤道。

  姜珩正色道:“蝉有几年甚至十年的光景,都是在地下阴暗里度过的,而上树的时间不过半旬,它们的生命依旧年年月月、周而复始,只为鸣叫一夏。麋鹿被猎豹嘶咬,它不到最后气绝的一刻,不会停止挣扎。何止,世上万种牲畜,它们即使濒临死亡,也没有坐以待毙的说法。你是桑弧蓬矢的男儿,屡屡劝我放弃,你比得过它们吗。”

  裴言昭沉吟片刻,耳边交结着她拖动竹筏的锥心刺骨的摩擦声,他哽了哽:“我想活,打小在边关,我就不择手段的想活下去。但我遇到了你。这是深山,有豺狼虎豹,找不找得到食物也难说。我一人死不足惜,要是你出了事,我百身何赎。”

  “那是我的事。”姜珩倔强道,没有被他的话吓退缩。

  裴言昭内心充斥苦、甜、涩、痛,百感交杂,他晕晕的趴下身子,右肩后疼得剧烈,他磨牙咬唇:“还有一件事,谢家不是我害的,不是,你不要再恨我。鸟之将死其鸣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信我,信我……”

  “谢家怎么了,你说啊,啊?”

  姜珩几度追问,身后的人却消了声。她不得已停下进度,解开把肚腹勒扁的草绳,走到木筏边去查看。他唇色越来越浅,是否代表在扩往内部?姜珩着急,掐他人中。

  她不敢耽搁,在他转醒之际,立刻回到原位,安上草绳,往上拖拽。此刻,也顾不得为一己之私,去问他一些沉重的问题,便道:“你醒着,别睡过去。想说什么都可以,我陪你说话。”

  裴言昭轻笑,又透着无奈:“我累了,睡会不行吗。那不靠谱的老人说上山有四五百丈,五百丈啊,起码得走上十天半月。我,总要休息的。”

  姜珩急糊涂了,心想也是:“那你睡吧,等快天黑我再停下来找吃的。”

  陡峭的山径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的景色,望不到尽头。裴言昭冒着被她再次厌恶讥讽,开口相劝:“说真的,老头的话真假难辨,上面是否真的有药园,我们也没听说过。即使,即使有个药庐,我觉得我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要是害你扑空一场,怎么办。”

  姜珩坚定不摇:“药医不死病,□□人。要是你真的无救,我也不能强求,找个地方把你埋了,我再下山便是。”

  裴言昭见怎么都劝不动她,作罢,笑说起:“你说我,堂堂一个大男人,要你一个女子费力拖着我走,我挺别扭的。”

  “你可以不把自己当男人。”

  “我……嗯?凭什么不是不把你当女人。”

  “也可以。”

  “……”

  日偏西山,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他们就把从马车上带来的水喝光了,馕饼还余几块。

  一旦没了水,人会彻底脱水气竭,尤其在这炎炎日下。

  姜珩不得不再度停下木筏,去寻找水源打水。

  拨开灌丛往里走,这一道草木稀疏,除了自身蹭动灌丛发出的窸窣声,听不到任何泠泠之音。姜珩往里走了很远,很远。

  约一盏茶功夫,姜珩携着半满的水囊归返,到木筏边,摇醒昏过去的裴言昭:“醒醒,有水喝了。”

  裴言昭睁眼,望日头,敏锐的察觉到不对,被递过水囊,他晃了下没有装满的半袋水,知晓了什么,“我不喝,你自己喝。”

  姜珩无奈:“为什么不喝。”

  她去得这么久,又只打到了半袋水。裴言昭抿抿干涸的唇:“附近没有水源,这是你从植物上搜刮下的露水,你别骗我了。你喝了这半袋水,赶紧下山沿路找水,别再往上了。”

  姜珩指向里边,解释:“那边有一块大石壁,上面一滴一滴的水在淌,我怕你等久了,才接了一半过来。你喝了我再去接。”

  裴言昭脑子昏昏沉沉的,也不爱分析她话中真假,下定决心赴死:“我不喝。”

  “你喝不喝?”

  “不喝。”

  裴言昭还待再驳,却听小倔驴停了声,这么容易被他劝服了?

  郝然,他饧涩的眼中扑入一个倩影,靠近,再靠近,继而,他紧抿的嘴上覆上一片如云朵般的绵软。裴言昭紧抓座下木蔑,一直昏涩低迷的眼睛睁到最大,彻底呆住了。

  她一点点撬开他严丝合缝的唇,将她嘴中的水渡了过去。裴言昭完全没有抵抗力的接纳她,沁凉的手丝丝流淌干涩的喉咙,是他从未尝过的清甜。

  在她渡完水,将要抽离之际,裴言昭似有察觉,不顾肩上剧痛,圈臂将人紧拥,勾缠住她唇舌,不让她走,仿要汲取殆尽她的全部,搅弄春池。

  裴言昭亲着亲着,觉她反应愈小,慢慢停了下来,蹭着她嘴角,柔柔搂着她:“阿珩,还,喝水吗?”

  姜珩奄奄一息趴在他身上,声若蚊蚋:“你先喝,我好累,休息一会,就一会,你记得叫我。”

  裴言昭轻拍她的纤背,哄她入睡。

  慢慢的,他清晰的目光流连到她赤红如霞的面颊上,他伸手抚上去,像火在烧,烫得他心尖发疼,。

  右手撕扯着伤口往上,虚笼着她的脸颊,遮挡日光。他左手一点点往下,蔓延过她这具羸弱却拉着他走了那么长截路的身子。

  他牵到她睡梦中尚在颤抖的手腕,带起来,入目的疮痍再次惊到了他。掌心周边磨破了皮,中央拉出一条绳子嵌入的伤痕,隐见骨肉,血和草灰泥土混染。

  裴言昭除了父母亡逝,生平第一次被逼出了泪,牵她手到唇边不带慾念的亲吻,万分自责懊悔:“你骂得对,说什么喜欢你,想对你好,我这算什么,你都在我怀中累睡着了,我还想着干混蛋事。我不应该让你跟过来,为了一己私欲,太子在要求时,我没有全力阻拦,只为了跟你待在一块。不要,我不要再把你变成第二个谢照岚。阿珩,我以后再也不强迫你做任何事,不会再烦着你。”

  回光返照般,他仿佛用光了力气说这番话,声色慢慢弱掉,音落,人昏了过去。

  月色溶溶,四野暮色,消减了白日的暑热,空气变得清凉。

  裴言昭在颠簸中醒来,他仰视到月光下一前一后两个高大陌生的身影,心中一紧,忽感怀中抱着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他侧目望去,是姜珩在他身边。他登时心中大定,身体往竹筏旁挪,让出更多的位置让姜珩躺得舒适。

  这才环视周围环境,视线朦胧间,一座草庐就立在牌坊后的不远处,鼻边也飘来阵阵药草味。

  裴言昭摸了摸姜珩的头发,神智依旧忽明忽沉:“我是不是在蕉鹿之梦中,但愿是,真的有药庐。”

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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