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从晌午到日暮,再到第二日破晓时分,裴言昭始终没苏醒。原他的毒深入肺腑,在堂中谈话时已有回光返照的迹象,幸而段云赋妙手回春,将他从阎王手底下抢活过来,但是拔毒后的他虚弱至极,犹如姜珩曾经落水感染风寒,重回初醒时那般,灵魂重塑的羸弱。

  姜珩几次去床边查看,见他面无人色,也不好强叫醒,又耽心兴城士兵无人统率,心旌动摇,左右为难下,去找段云赋商量,可否先让裴言昭上路,去兴城内休息。

  正拨晒药草的段云赋停了停手指,迟疑着。他除身为医者,也是一名戍边镇抚,自然懂得主帅镇坐的重要性,况乎这次鞑靼来犯,情势危急,主帅为引敌失踪那么久,是对稳固军心不利。

  但反过来说,他是一名镇抚,另也为一名仁心医者,怎能眼睁睁看着病人去军营中操劳,万一加重病情,恐再有性命之虞。

  迁思回虑下,段云赋答应了这个请求,且叮嘱:“带将军回兴城可以,我会写一张照料他的详尽给你。另外,我就怕边关鞑靼作乱,一旦他回去,身不由己,有堆山军务要处理。他起码五日不能起身,半月内可活动筋骨,不能劳累,一个月再看他恢复状况如何。这些都务必遵守,切忌让他焚膏继晷啊。”

  姜珩郑重点头,作揖拜别:“我会牢记。另,我想问问药师,药园设下登山要求所为达成你的什么心愿?你说出来,我们尽力去做,聊表存心。”

  段云赋眼神忽而变得苍远缥缈,默愣少顷,摆手:“那不重要了。救裴将军是我欣赏他的人品,心甘情愿的,不要回报。”

  姜珩微垂下头,脸颊发热,坚持道:“即便你不要报酬,我们也不会得鱼忘筌,一别后将你视为陌路人?您说说看您的心事,我们要是有能力,定回全力以赴帮你办到。”

  段云赋敛眉思忖,他放下手中的簸箩,踱步到篱笆前,负手仰视青悠苍旻,声音飘远:“都是二十年前的事啦。”

  原来段家祖上不是学医,而是从戎戍边的将士,往上数四代,军衔军功皆有簿册可查。而段云赋的医术,是在有一次段家被调往南边征战南蛮,段云赋偶进了明家医馆所习。

  年仅十七岁的段云赋因上头有父兄征战服役,又还年轻,被家人骄纵着,不必他加入军队。段云赋生活闲散,喜研究诗词作乐,后南方爆发一次水灾后的瘟疫,他看到灾后尸首枕籍,万家破碎,心生悲悯,立志从医拯救病患,于是投入了当时在扬州杏林界颇负名望的明家医馆当学徒。

  段云赋学医天赋极佳,很快成为了馆主的首徒,不仅如此,还跟医馆馆主的女儿明湘互生情愫。他们后将心意禀告给馆主,馆主看重徒弟,欣然将女儿许配之,促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然世事无常,南下征战中段家殁了三个兄弟,段云赋不得不入伍,宽慰老父、支撑门庭。后一切发生得太快,还不到段云赋的成亲之日,段家要被调回北方戍边。

  馆主见徒弟不能再继承他的衣钵,十分不满,更加不同意让女儿跟去伧荒受苦。段云赋急于北上,便许诺三个月内安稳下来,接明家一家上京开药铺,再与明湘履行婚约。

  这一去,就不止一季,整整耽了两年。明湘第一次来找段云赋的时候,段云赋正在诊病开药,忙得不可开交,见到明湘,很是惊讶,向她解释,这两年来北边伤患太多,更有燕京权贵知他医术了得,频频找上门。总之碍于种种,他抽不出时间回扬州见她。

  那时明湘未置一词,满眼含着的只有对他的恨。见了这一面后,明湘不告而别。段云赋深感歉疚,立刻启程南下,抵达扬州后打听到惊天遽变,明家医馆早已不复存在。

  原来在两年前他离开后不到一个月,明湘就被她父亲嫁给当地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员外。外界不知怎么回事,员外对明湘态度恶劣,揣测可能是明湘正值青春少艾,对老头子自然不会给好脸色。接着员外还把明家医馆给搞垮,馆主一气呜呼,明湘家道中落,凭一点医术糊口。

  段云赋自说,当时听了自责加倍,急于找到明湘。后来他终于找到了,祈求明湘的原谅,并答应好好照顾她。明湘不肯原谅,避而不见。

  在他们僵持不下的第二日,段云赋接到边关急报,他不得已,找到当初一同在医馆的师兄,留下一笔钱,让他先转交给明湘。他则匆匆回了燕京,伺机再来相劝。

  在段云赋模糊的印象中,这样反复了几次,貌似明湘对他的怨恨更深。就在十年前,他新娶了妻室,同明湘彻底断绝来往。后来段云赋才发现,此举大错特错。

  明湘将对他的怨怒加深加重,而且发泄到了士兵百姓身上。从前知书达理的一名闺秀,竟堕入一众乌合帮派,且专门炼毒,祸害南京一带过往的水兵百姓,成了大炎朝通缉的一名要犯。再后两年,段云赋赶去制止,明湘却再也听不进去他的任何话,还讥讽谩骂他,他所得财富地位都承恩于明家,如果当真觉得对不起她,以后就不要再用医术救任何北边士兵权贵。

  是以,段云赋为了平息明湘的怨恨,也是为了南京百姓的安宁,遵照她的说法,后再不轻易出手搭救任何人,传徒之事,是他那次与明湘同样商量过,想把师父的恩泽布施天下,而他只授人,再不以医术为自己谋官谋财谋声望。明湘同意,他才得以收徒。

  然而这几年来,毒医的名声始终令南京一带闻风丧胆,未曾消减。他也曾偶尔南下寻找故人,明湘却像彻彻底底变成了毒医,再也让他找不到,不肯见他,为祸世间。

  姜珩听完,不便论对错,揣摩道:“药师是想找一个心性坚韧的人,劝明姑姑迷途知返?”

  “不,”段云赋沉沉叹了口气:“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我找了她十多年,都无法消除她的怨恨,你们怎么能。只是我最近想找,都找不到她了。她在黑帮地位越来越高,有人掩护,想寻她难如登天。我只希望你们能找到她,把她带到我面前,让我跟她好好忏悔,慢慢感化她。”

  “去做这件事的人,首先不得惧怕毒医的名声,其次是坚韧,然后盘缠么,我自然可以出。所以伙同徒弟们,想出了这么个笨法子。不过想来也不算笨,姑娘不惧山路险阻,将裴将军抬上山,有这份魄力,何愁不能炼石成金。而且……”

  “而且什么。”姜珩问。

  段云赋:“而且来求医的人是要服下一颗毒丹,唯有一年内将毒医带回来,才给解药。你们自是不用。”

  姜珩当然不想吃那劳什子毒丹,顺话不提:“药师,我明白了,我一定竭尽所能,把明姑姑带到你的面前。我因答应了朋友,要助他一臂之力退敌,暂时不能南下,一旦鞑靼退兵,我即刻南下。”

  商量定后,姜珩告别药庐一行人,随裴言昭进城。

  药庐弟子将裴言昭用担架抬下山,之后挪到一辆宽硕辖车上,内设铺褥软枕,除了必备的药材,吃穿用具都可沿途置办,因而空间宽敞,车板平稳,气体流通,利于病人休养。

  外无装饰,以素色青布四面围之,是姜珩特意嘱咐的,他们从偏门悄然进城,无须大张旗鼓。

  车行雇来的车夫在前头驾车,姜珩在内厢照顾病人。她给裴言昭的伤口换了新的药后,给人盖上薄衾,倚在窗边,拨帘眺望。

  曜日杲杲,晒得道路旁灌丛奄耷,一掀帘,腾腾暑气就冒进来,热浪熏人。姜珩擦擦额头顷刻沁出的薄汗,弯腰再从底座的罐中取出一碗冰块来解热。

  她复看窗外风景,计算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城池轮廓还有多远。无意间,她搁放在襦上的手被人握住,姜珩回头,试着抽手:“你好好休息。”

  裴言昭像握着一根海上浮木,紧抓不放,嘴唇翕动了半天才出声:“这里是哪里。”

  “过了晋城,去蓟州前线兴城的路上。太子没再传信来,想必兴城暂时安宁,你到那去后再养伤。”姜珩回道。

  裴言昭睁开昏昏沉沉的眼,手指往她手臂上沿爬,轻往下扯:“你陪我躺会,我想抱抱你。”

  姜珩温和的抽开手,倚去窗边:“不要多想,睡吧。”

  裴言昭坠下虚软无力的手,他闭了下饧涩的眸,气息紊乱,吐字艰难:“我要跟你说清楚,谢家的事,好吗。”

  “不用了,早就过去了。姜家跟谢家,又没有多大关系。我不想知道。”

  曾经,她是多想从他口中得知关于谢家的只言片语,可是一点点深入接触这个人,心惊于他的谋略,震撼于他的狡诈。他为了活命,能对段云赋捏造一段不存在的兄弟情深,那么为了同她冰释前嫌,会不会编造另一段好听的谎言也未可知。

  他话中几分真几分假,她无从辨别。谢家的事,她会顺道去看明湘姑姑,南下亲自查明。他的话,她现在一句都不想听。

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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