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别姬

  邱导看着这一段行云流水的表演,连连点头赞叹,和一旁的一位半百老人交谈着什么。

  直到喊了“卡”以后,凌麟的状态还是恢复不过来,她把剑扔在地上,缓缓蹲下身子,整个人因为入了戏止不住地颤抖。

  钟有从帐中走出来,伸手拉着她的手臂站起身,凌麟抬眸看过来的时候,一双眼还带着怜惜和祈求。

  就像走投无路惶恐至极的虞姬,看向深爱着的项羽那样。

  因为收了工,周围人都忙碌起来,他们孤零零地站在场中,凌麟小声地,因为不知道要跟谁说,只能都说给他听,“其实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她也想问问他要怎么办,她那么依赖他……可是她不敢告诉他这些。”

  演员真的是很残忍的一个职业。

  他们要入戏,要完全放弃自己,成为另一个人,然后把角色的悲欢体悟得越来越深。

  一次次出戏入戏,对感情和精力,是莫大的损耗。

  钟有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长发,轻声安慰,“是,他们都不敢让彼此知道,自己心里有多怕。”

  凌麟看着他,眼睛里是感激,更是一种知己一样的惺惺相惜。

  “谢谢……师哥。”

  谢谢你懂我。

  远处欢欢按照阿伟的指示,找准角度,把这两个人悲情相望的一瞬间“咔嚓”一声,用相机记录了下来。

  邱导和身边那位戴着贝雷帽的先生说了什么,两人一起拿着剧本走来。

  导演拍了拍钟有的肩,然后给他们引荐,“这位是我的老朋友,你们或许没见过,但肯定听过他的名字,影评人阿亏。”

  凌麟看着面前这位气质清冷的老先生,眼里忽然亮了一瞬。

  业内无人不知,影评人阿亏,从上个世纪国内步入互联网初期便声名鹊起,是和电影圈最顶层大佬们差不多同一时代的元老级存在。

  80、90年代大火的多少部片子,都是因为有影评人阿亏的点评,才被世人所熟知。

  他的审美独到,点评鞭辟入里,不管是对剧本、影片立意还是剧中演员都有自己评判的标准。

  可以这么说,在这个所有营销媒体都能拿钱办事,轻易对演员大肆吹捧或口诛笔伐的时代,如果还有什么保真、可信,可以作为参考评定的标准,那一定是影评人阿亏笔下的字。

  可惜因为近些年圈子里风气混杂,作品良莠不齐,阿亏老先生早已封笔多年了。

  圈子里就像在期盼“国足何时能捧杯夺冠”一样期待着,到底是什么样的作品,到底是哪位演员,能值得阿亏老先生再次出山点评。

  钟有礼貌地伸出右手,向老先生微微鞠躬,沉稳致意,“前辈好,我是钟有。”

  邱导叼着雪茄烟管,挑眉赞许地看了眼钟有。

  他虽然夺下了玉桃奖的影帝,有含金量极高的大奖傍身,但是在大前辈面前,到底不过是年纪轻轻的新人。

  不夸张地说,这位老先生,可是看着多少位玉桃奖影帝长起来的。

  这个圈子里人心浮躁,太多人一夜爆红,又或者跌落神坛,因此俊男靓女们都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赶着机会成名,又赶着机会结交有头有脸的人物。

  可在这样千帆过尽,看过电影圈无数动荡的老江湖面前,他能有这么不卑不亢的态度,是真的很难得。

  这样的后辈,也理所当然会被前辈高看一眼。

  毕竟,越浮躁紧张的人,越无法沉下心来做艺术。

  阿亏老先生看了钟有一眼,也伸出右手,与他握了握,但语气依旧有些疏离似的,“我知道你,大热的玉桃奖影帝。”

  钟有笑着摇头,“不敢托大,都是晚辈幸运,遇到的前辈们肯悉心指点才有了点成绩。我自以为我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邱导知道为什么阿亏老先生对他不咸不淡,到底心里看重他,连忙笑着替他解释,“今天他的戏份不算重,而且又离得远,估计你刚刚没看到他太全面的表演。这小子演技以细腻自然出的名,确实在他身上丝毫不见表演的痕迹感,简简单单一出戏,情绪都能分出层次来的。”

  老先生笑着看了邱导一眼,打趣道,“据我所知,他是钟导的儿子?瞧你这护的,不知道的,倒以为是你的入室大弟子呢。”

  钟有适时出来接住这句话,表达对邱导同等的尊重,“导演是师,与家父在我心中都是造就我的长辈,只是家父更擅长港式的电影风格,像这种历史向的片子,还是跟着邱导拍更有进益。”

  导演看着他私下吊儿郎当,但是在人前却永远滴水不漏的这股安稳劲儿笑着摇了摇头,凌麟始终在三人说话的时候认真聆听,邱导看了一眼红衣如火的小姑娘,对她不喧宾夺主的懂事心生怜爱,连忙比了个手势介绍,“这位是凌麟,我们剧组的女主角,我不是跟你吹老亏,下一任玉桃奖的影帝还是不是钟有我不知道,但影后,一定是她的。”

  钟有含笑转头看了眼凌麟,她在一直以来的偶像面前有些激动,老先生绅士地朝她伸出手,凌麟刚想回握,余光却瞥见了自己的手上有一丝刚刚拍戏时沾上的血。

  她有一瞬的尴尬,现在就这么把老先生晾在原地,去找东西擦干净太不礼貌了……用左手回礼握手更不可能。

  钟有也看到了她的手,刚想要召唤欢欢递张纸巾来,却见凌麟已经一咬牙将手掌心在戏服上猛地蹭了蹭。

  邱导怔住了,老先生也怔住了。

  钟有却偏头看了眼她的侧脸,了然地勾唇笑了笑。

  还是……这么认真这么可爱啊。

  她把手心的污渍擦得差不多干净了,才虔诚地和老先生握手微笑,“前辈您好,我是凌麟。”

  并不多么急于表现自己,进退合宜,与钟有倒是不谋而合。

  老先生挑眉,看了看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掌,虽不嫌弃,还是问了句,“你手脏了,如果为了礼貌,不是应该擦干净再跟我握手吗?”

  凌麟收回手,不好意思地摇头解释,“抱歉,刚刚拍戏时手心被血包弄脏了,按理说本应先处理干净的。但是我想,您不会在意这个。”

  “哦?”老先生来了兴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凌麟将他十四年前写在影评里的一段话原封不动地背了出来,“我观此片,最大的感想就是‘不必等’。主人公的情感不必等,社会的发展不必等,而电影人的鼎盛春秋,也不必等。我们等过太多东西了,如同古人弹琴前要沐浴焚香一般,虽有仪式感,却难免也要考虑时事。”

  她第一句话说出来后,邱导就惊讶地看了一眼凌麟,阿亏老先生更是在她坚定明亮的目光中睁大了双眼。

  她笑,用铭记在心的笃定继续说出下一段话,“能做艺术,做好艺术,脏点乱点又算什么呢?摔在泥土中后,白牙上铺了一层泥沙,今天演员吃的这点苦头,观众看的这点‘不美’,日后细细咀嚼起来,如何就不像巧克力蛋糕上的一层甜酱呢?”

  小姑娘站在夕阳下的一袭红裙烈烈,眼前恍惚间闪过无数个历史上有名的美女。

  她们除了美丽,更聪慧,痴情,坚定,且自有那份传承五千年的清澈傲骨。

  然后这许多张绝色的脸,一一重叠,变成眼前明眸皓齿微笑着的她。

  邱导满心的骄傲,看了眼身旁难以置信的老友,“哈哈”一笑,“怎样,老亏?我说下位玉桃奖影后在此,你可还有不服?”

  凌麟有些羞涩地抿唇,对邱导笑了笑。

  老先生并没有连连附和点头称赞,只是又深深看了凌麟一眼,用手中的手帕试了试鼻子。

  钟有在一旁看得分明,这位前辈的眼底泛起了隐约的红丝。

  他叹口气,话也并未说得十分分明,只是道,“这话……是十几年前说的了,竟还有人能……倒背如流。”

  凌麟只是笑,类似于“我喜欢前辈的点评许多年了”的赘语,却只字不提。

  老先生眼中感叹又欣慰,“此后,我看那些书里写绝世美人的一双眼睛如何传神,便有画面了。”

  这般夸赞,就比任何话,都要重上千倍了。

  凌麟感激地朝前辈颔首,抬眸的时候,忽然娇俏地与钟有四目对视,纤长睫毛颤了颤,轻轻眨了眨眼。

  像是在外面得到了夸赞后,忍不住高兴得回家来分享的小姑娘。

  他笑着,与有荣焉,也朝他的小姑娘点点头。

  邱导揽着老友挥了挥手,“走了走了!咱们去喝两杯,明天我们剧组可是要拍‘霸王别姬’这出戏,你俩好好演,我倒要看看,咱们电影有没有本事勾动这位影评人阿亏,再度拾笔出山!”

  凌麟和钟有笑着送走了导演和老先生,夕阳照在两人背后,走向保姆车的路上,凌麟侧头,整张脸被暮色映得暖融融的,对他柔声开口,“师哥,我想同你讲讲明天的戏。”

  他笑意却更温柔上三分,点点头,“你说。”

  为了更好地带入角色,凌麟干脆直接改了称呼,“垓下……四面楚歌,现今这个局面,你心里最在意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垂眼,缓缓同她前行,两人身上的戏服还没有换,远远看上去,就像千百年前真正的项羽同虞姬在危机四伏的局势里,偷得浮生半日闲,沿着小路在日落前散步一样。

  半晌,钟有无奈地苦笑,“什么都在意吧……我曾誓死守护的子民,近在咫尺的江山王权,这些是我日日夜夜的不甘。”

  他停下脚步,背着光看了眼她的脸。

  即使他轮廓逆光模糊了几分,凌麟还是从这一眼里,看出了无限的眷恋深情。

  “还有生死追随我的将士,我的亲人,和……我的虞姬。”

  我的虞姬。

  凌麟眼眶一瞬红了起来,她似乎捕捉到了那种情感,那些剧本里没写,千百年前,项羽或许也从没肯开口直白地告诉虞姬的情感。

  他笑了笑,抬手抚在她眼角,“我在想,败了不那么可怕,死或许也不那么可怕。兵败如山倒,受困于此,我知……难逃一死。”

  指腹温热柔软,流连在她眉眼间,他抬眸,缱绻看了看她的青丝,无奈又隐忍,“可是我的虞姬要怎么办呢。”

  项羽战死,虞姬若被汉兵生擒,能有什么下场呢。

  仅剩的八百亲军,项家剩下的一众老小,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如果说,他在坚持着自己的骄傲,那么为何不能说,他在坚持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保护自己挚爱的一切呢。

  她忽然握住他的手腕,将脸颊贴在他掌心,在泪水中看他,却还想努力提起唇角笑,坚强得他一颗心都皱在一起。

  晚风一丝丝,吹动她鬓边的发,“所以……我只有乌江自刎这一条路。你那么骄傲,怎么能忍受我亲眼看你落魄?我是你最爱的女人啊……”

  她摇头,哽咽到声音破碎,“你始终想给我撑出一片天来……我不能……不能成为你的桎梏。”

  “如果你不必再考虑我,或许还能拼死杀出重围,可是此时此刻在你身边的牵绊多一分,你就更难破釜沉舟一分。”

  钟有抿唇,咽下喉间那股泪意,才开口告诉她,“你不该这么想,你从不是我的牵绊,你是——”

  我的命。

  她咬唇,哭着笑,“爱……就是两个人都忍不住为彼此多想一点,不是吗。”

  钟有闭了闭眼眸,深吸一口气,将她拉入怀里。

  凌麟抱着他痛哭失声,明天的戏里,虞姬到死都是隐忍的,这些最深刻的东西,她从不舍得展露给项羽看分毫。

  她觉得痛,太重了。

  可她心疼虞姬,更为他们之间的苦难而感到压抑。

  还要多爱呢?

  深情到死,都不能说出口。

  钟有抚了抚她的长发,低沉暗哑的声音随风传入她耳中,“你又怎么敢说,不是因为你去了,我才不愿意独活于世的?”

  “你说你是负累,你错了,你明明……是我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千年前西楚霸王兵败身死,谁又能说,不是因为虞姬已自刎于乌江河畔呢。

  霸王别姬,霸王别姬。

  霸王如何,忍别姬。

  他抱住她哭到颤抖的双肩,怀里的人真实又让他心安,满心只剩一个念头——

  幸好,他再不必与她别离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这章写得我5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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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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