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天罗地网(一)

  高千秋雇了一驾马车。

  只有谢随跟着他回扬州去,对这一点, 他似乎很平静地接受了。两人在马车中相对而坐, 谢随闭目养神, 而高千秋便盯着他看。

  过了很久, 高千秋那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谢公子代大当家去扬州应战,当有个说法吧?”

  谢随闭着眼睛微微一笑:“我自有说法。”

  高千秋静了片刻,又道:“安可期不是你杀的吧?”

  谢随道:“高楼主的看法呢?”

  高千秋道:“你看起来,不是会杀朋友的人。”

  谢随笑了笑, 不接话。

  高千秋道:“但是你的朋友却会杀你, 对不对?因为你太傻了。”

  车声辚辚,江南的暖风时而拂起帷帘, 露出外面花花世界熙熙攘攘的一角。谢随侧过头去看着窗外,好像是出了神。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江南,真是个容易让人堕落的地方啊。

  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就以为自己可以和念念在无锡的小屋里安然终老。差一点, 只差一点,他就要对念念和盘托出自己的心情。

  可是念念到底是被他吓退了。

  他想起念念昨晚的神情, 那一巴掌明明还在脸颊上微微地发着烫,但他却不明所以地笑了起来。

  到底是个孩子啊。也许是自己对她太纵容, 也许是她对自己太高估……虽然色厉内荏, 但还是很可爱, 可爱到让他想紧紧抱住她。

  但是却已经不能够了。

  他唯一能做到的, 只有忍住,然后,放开。

  ***

  约莫四日后,两人抵达了扬州城。

  扬州地势本低,但绝命楼却偏偏建在一座山上。

  马车在山下停住,高千秋待车夫离去后,便转身请谢随爬山。

  这山也不算高,但一路郁郁葱葱,被雨水洗过的草木绿意盎然,日上花梢,莺穿柳带,处处都是烂漫的生机,几乎让人要忘记自己是来送死的。

  谢随默默地听着四周林木间的风声,问道:“这个地方,你们大当家来过几回?”

  “大约每年都要来五六回的。”高千秋道。

  “你也认识红崖寨的老当家吗?”

  “是。”

  “那么你同林姑娘一样,都与念念相识很久了?”

  高千秋顿了一下,谢随望向他,在提到“林姑娘”的时候,高千秋的眼眸中明显掠过了一丝仓皇的痛色。

  “也不尽然……我确是受过红崖寨老当家的恩惠,但是并未在红崖寨中居住过。”

  谢随微微扬了扬眉,那意思是让他继续说下去。

  这个男人,有时候很通情达理,但有时候却又似非常地不近人情。

  高千秋望了一眼前方的道路。前几日扬州一直在下雨,今日倒是雨停了,但空气中仍是湿润欲滴,露重泥滑,两人走得都甚是缓慢。两边茂密的树木都往两人头顶延伸过来,遮出大片的阴影。

  这样看来,还有很久才会走到。

  高千秋想了想,该从何说起。

  “这还是要从吹金断玉阁说起。

  “吹金断玉阁的安老板,不是世家庶子出身的富商巨贾吗?因为他做生意,所以安氏主母将他赶出了家门,这件事,公子想必清楚的。安老板心有不甘,立意要出人头地,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而且尤为厉害的是获得了朝廷的特许状,天下三分之二的珠宝、绸缎生意都在吹金断玉阁辖中。然则他明面上是做生意,暗地里其实听命于皇帝,暗中杀害不肯就范的武林人士,闹得江湖上万马齐喑,人才凋零……

  “这些事情,都是小鬟告诉我的。老当家很早之前就有计划,要在扬州建绝命楼监视吹金断玉阁,但这是在大当家手中才得以施行。她让小鬟到扬州来找我,与我剖析利害,要我借此报恩。

  “也因为有了老当家做的准备,所以绝命楼才能在短短两三年间,张扬出偌大的声势。不过比起大当家,我更熟悉的还是小鬟……”

  高千秋微微眯了眼睛。

  三年来,林小鬟比秦念更频繁地来往于红崖山和绝命楼之间。每一次她来时,他都会去码头边接她,到她离开时,他会再将她送到码头边。

  谢随默默地端详着他的表情。高千秋素来是冷口冷面,但今日却不知为何,似乎流露出了些微的脆弱。谢随静了半晌,道:“你从未对林姑娘说过吗?”

  高千秋惶然侧头,“说什么?”

  谢随只是微笑了一下,那笑影却转瞬沉没。

  高千秋却好像听懂了,脸色发白,说话的声音变得更加难听,像是被雨水淋得锈迹斑斑的锁,怎么也打不开了,“不,我没说过……”他摇摇头,“似我这样的人,是配不上她的。”

  谢随道:“但直到她身受重伤地死了,你也从没对她说过,这难免是很遗憾的事情。”

  高千秋忽然加快了脚步走在他的前面。也许是不愿让谢随再窥看自己的表情,谢随也很体谅地没有跟上去。

  “前方有一片桃花林。”高千秋生硬地道,“那里是大当家最喜欢的地方,她每年过来,都要在林下埋几坛自酿的酒。穿过那桃花林,便到主楼了。”

  “我们走这么远了,”谢随却停下脚步,微微笑道,“贵楼怎还没来人迎接楼主呢?”

  高千秋冷冷地道:“我为隐藏行迹,事先并未告知他们。”

  “其实我早就想问了……”谢随又笑道,“绝命楼生死关头,高楼主不坐镇扬州,却要为了一封信赶去无锡,这是什么道理呢?”

  高千秋终于也停下来,神色沉重,“那是小鬟的绝笔,我自然要确保万无一失地送到。”

  前方就是那一片桃林了。正是落英缤纷的时节,能望见那草茵上都堆满了软红的残骸。谢随终究没有再往前走,他只是笑着,看定了高千秋道:“高楼主,他们是如何胁迫于你的?”

  高千秋那本就苍白的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

  谢随却好像全没有看见:“或者我换一种问法——林姑娘现在,究竟还安好么?”

  高千秋全身一震,立刻后退两步,长袖底下的手握住了剑柄。

  天边忽而滚过几声惊雷,又一道闪电刹那滑落,照亮高千秋惨白如纸的脸。

  “谢随,你,你不要怪我……”他咬着牙,嘶声道,“人生世上,总是有很多遗憾的,你不要怪我!”

  话音未落,他手中那把黑色长剑便已挥出!

  谢随长刀未出,只将身一侧,然而高千秋却立即将长剑换手,五指如钩抓向谢随肩后!谢随眉宇微凝,一掌拍击在高千秋臂上,自己迅疾后退,然则高千秋剑下突然弹出一把匕首,抓向谢随肩胛的手握住匕首便刺了出去!

  谢随往后急滑数步,然而那锋锐异常的匕首在高千秋手中以掌势击出,便如是一只手长了半尺,已然在谢随的肩胛上刺下一点!

  谢随只觉肩后剧痛,一时间几乎迫得他拿不稳刀了。灰白的长衫在背部被剑气破开,一点殷红的鲜血飞溅出来。

  然则那不过是匕首锋刃上的轻轻一刺而已。

  他的眉眼忧悒地压低,看向高千秋时的神色也终于变了。“你……缘何知道……”

  “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高千秋厉声,长剑趁势进逼,谢随已无余力,只得衣袖随风雷一卷,将对方剑锋带偏——

  突闻“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几颗暗器打在了高千秋的长剑上!

  高千秋但觉虎口剧痛,长剑蓦然脱手落地,与此同时,天色已暗沉下来,四处风声萧萧,片刻之间,这世界就好像已换了模样。

  这是大雨将至的前奏了。

  高千秋以左手抓着右手流血的虎口,借着天光看向草丛,却见是几颗佛门的念珠。

  谢随也看见了那念珠。他停下动作,只觉身上的新伤旧创全都一齐发难,随着天边隐隐的雷声而愈来愈混沌。

  “善哉,善哉——”

  阴沉沉的天空响过两声悠长的佛吟,四方风声更厉,林间一阵哗哗作响,数片残花败叶落到了谢随的脚边。

  那桃花林中,终于慢慢地走出来一个眉须皆白的老和尚。

  他穿着一身金红袈裟,一手合十,一手捻着佛珠,每一步,都好像轻得不惊片尘,而四周呼啸的风声却未稍息。

  待他在谢随身前十余步远的地方停下了,才有二十多个和尚突然从他身后抢奔出来,团团包围了谢随与高千秋二人。

  在和尚们的身后,则是形貌各异的俗家人士,各分门派,站定了八个卦位。

  谢随并没有去看旁的人。

  他只是上前一步,便屈膝跪了下来,伏地叩首。

  “劣徒谢随,向……师父,请安。”

  很多年前,当秦念稍稍长大、懂了些事的时候,她曾经问过谢随:“大哥哥,你的武功已经这么厉害,那你的师父是不是天下第一啦?”

  谢随那时候正在磨刀,闻言笑了出来:“要说天下第一,或许还真是天下第一吧……但却不是武功天下第一。”

  秦念眨了眨眼,听不懂这话。

  谢随揉了揉她的脑袋,“我的师父啊,可能是天下第一的正派人吧。”

  又是一道闪电掠过,夜色彻底地拉了下来,大雨瓢泼而下。

  第35章 天罗地网(二)

  大雨如注。

  少林寺方丈信航,垂眉看着跪地的俗家弟子, 慢慢地, 再次口宣佛号:“阿弥陀佛, 谢随……你来此地, 是为何事?”

  谢随身躯笔直地跪立着,雨水浇淋下他的长发:“弟子此来,是为向师父分解绝命楼无辜。”

  信航道:“绝命楼纵人滥杀,何谓无辜?”

  谢随道:“杀人者与绝命楼本无干系, 是有意栽赃。”

  信航白眉微拧:“谁要栽赃绝命楼?谁又能控制宝塔罗汉、六如老盗、李铁拐那一众恶人?他们不仅杀人的时候留下了绝命楼的记号, 而且他们自己也说过,自己原在极乐岛上为僧, 是绝命楼的秦楼主去了一趟岛上,将他们放了出来——秦楼主,于他们有恩——”

  “弟子是与秦楼主一同上的极乐岛!”谢随突然说道。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哗然。

  外缘有个豪犷的粗汉大声开了口:“信航大师,这人是你的徒儿吗?他为何也会上极乐岛?”

  信航的眉毛皱得越来越紧, 他也问谢随:“外间都传言是你杀了吹金断玉阁的安老板, 为师原不相信。但你当时,若也在极乐岛上……”

  谢随道:“安仲连非弟子所杀。”

  信航道:“但他的坟墓, 却是你立的,对不对?”

  一块木牌被扔了上来, 那上面是十四个清隽的墨字——

  吹金断玉阁之主, 安可期仲连之墓。

  谢随看着那块木牌, 雨水几乎要将他的表情都冲刷净尽。

  “是弟子所立。”最后, 他只是晦涩地回答。

  人群中传出一声冷笑:“你若不是做贼心虚,干什么还给他造坟立碑?”

  “因为安仲连,是我的朋友。”谢随慢慢地道。

  风雨声中,众人好像奇异地安静了一瞬。

  谢随却全无所觉,只是叩头下去,字字清晰地道:“宝塔罗汉他们造的业,与绝命楼的秦楼主,绝无干系。只因那些命案皆在黄河南北,而这两月以来,秦楼主……秦楼主始终与弟子在江南安顿,从未踏足北方。何况秦楼主一介江湖小辈,绝命楼又是偏安南隅,何以能驱使阎九重、单如飞这些成名数十年的恶徒大盗?此中疑云甚多,万望师父详察!”

  信航凝望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叹了口气。这一瞬间,精神矍铄的老和尚才好像终于显出了老人的疲态,“十五年不见,为师原以为你当变了许多,却没想到,你竟丝毫也没有变……”

  大雨不过片刻便已将谢随的灰衣黑发都淋得透了。信航还能想起十五年前乃至更早以前,那个在少林门下习武的少年,那言笑不禁、坦坦荡荡的模样;到了如今,他的神容已憔悴,身材更挺拔,但他眼中那桀骜的执着却始终没有变。

  “我瞧了半天,原来这人便是方丈大师当年的俗家弟子谢小侯么?”忽而,一个娇媚的女声发出一声冷笑,“谢小侯难道不是个忘恩负义有家不回的浪子,他说的话,难道能相信么?”

  众人显然都听说过谢小侯的名号,一时人语潮涌,都四下里议论开来。再看人群中央的谢随,那灰衣落拓、神容清减的模样,却怎么也不能与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谢小侯联系起来了。

  随即又有人温言软语地附和:“厉三娘说的不错,谢小侯原本好好的身家,怎么现在还跟绝命楼扯上关系了呢?可见一个人在外浪荡了十多年,总是会变的。”

  原本是来讨伐绝命楼的江湖人士,忽然间掉转话锋,开始讨伐起谢随来了。

  而谢随却好像全没听见,只是对信航再次叩下头去:“望师父详察!”

  信航方丈看着谢随,目露悲哀。

  他很了解这个徒儿,也因此,才会感到悲哀。

  谢随所重视的人不多,天下的滔滔之口对他而言也只如等闲,所以他不求旁人体谅,只求师父详察,却不知道他的师父并不如他这般地磊落潇洒。

  “为师只问你一句话。”信航缓缓地道,“你同绝命楼的秦楼主,到底是何关系?”

  谢随直起身来,怔住了。

  老方丈的眼神在皱纹之下放出沉稳的光。他确实在等待谢随的回答,只要谢随答一句没有关系,他就可以赌上整个少林寺的声誉为谢随作保,帮他脱离一切险境。

  作为中原武林的盟主,黄河南北兴起大案,少林理应要领头过问,追查虚实。眼下这五帮三派的人虽然吵得汹汹然,但他们所针对的到底只是那个秦楼主,而谢随又是少林方丈的俗家弟子,他再是声名狼藉,再是惹得众怒纷纷,总也不至于立刻引战。

  所以,信航望着谢随,默默地等待着谢随的回答。

  谢随兀自怔怔。

  他和秦念,是何关系?

  就在前方的桃花林里,还埋着秦念酿的酒。

  虽然这时候想起这件事来难免有点可笑——但她酿的酒,不都是为了他吗?

  哪怕仅仅只是一坛酒的交情,他就可以说自己与她全无关系吗?

  “秦楼主,”他开口,却觉得每个字都是从喉咙上煎熬着刮出来,不仅困难,而且苦涩,“与弟子同行十年,是弟子……一手养大成人的。她若犯了什么错,那也全都是弟子……教养无方。”

  信航方丈的表情凝住了。

  谢随低着头,慢慢地扶着膝盖站了起来。那双桃花眼被雨水洗过之后,却更加地亮了,如深潭如静海,仿佛是被风雨翻搅出陈年的伤楚,却又全都自己容纳了进去。肩胛骨上的那一点剑伤仍在不断地渗出血来,雨水冲刷而下,将他后背的衣料都染作了黑紫色。

  有人看见了那个伤口,突然惊呼出声:“剔骨针!那是剔骨针!”

  信航闻言,亦倏然变色,望向谢随,“你的剔骨针发作了?”

  隔着雨帘,谢随已望不清昔日恩师的脸容。方才高千秋一剑破了他半年来的修为,肩胛上血流不止,显然是剔骨针发作起来了。但是说到底,师父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中了剔骨针?

  他想师父确然是关心他的,不然也不会给他这样的暗示。但这五年来他所遭遇的一切,他所受的伤和他所留下的命门,师父到底还是知道的,高千秋也知道,其他所有人,他们全都知道。

  他们知道,所以他们才能在这时候围拢来,伤到他。

  反而,只有秦念不知道。

  谢随慢慢地扫视过众人的脸。

  少林,泰山、武当,华山剑派、黄河水帮、太行白虎门……天地间风雨大作,夜色不留情面地侵入了树林,将每个人的神情都映成模糊飞扑的暗影。这里面许多人,十五年前还曾与他称兄道弟过的,那时候他在朝堂中、江湖上,意气飞扬,到处都是风风光光的好朋友。

  可是十五年过去,自己却要以这样的一副潦草形相,来迎接这些朋友正气凛然的讨伐了。

  “哗啦——”一声。

  虽然沉重,虽然缓慢,但谢随最后到底是站直了,然后,拔出了刀。

  ***

  高千秋在众门派现身的一刻,已经悄然消失。

  他捂着受伤的手,脚下运功如飞,如一阵风般穿过了那片桃花林,一时间乱花纷纷而落,仿佛是下了一场桃红色的雨。

  桃花林的尽头有一座小楼,那里曾经是绝命楼的主楼。

  小楼之上,有一人临窗,窗台上放了一盏碧琉璃酒盅,一只八棱碧玉酒杯。那人宽衣缓带,这时候,正刚刚执起了酒杯欲饮。

  高千秋闯上楼来时,竟还有一瞬的错愕——

  毕竟是谢随的弟弟,喝酒的模样,与谢随实在有几分相似的。但是眼前的人又毕竟是真正的延陵侯了,纵是一身常服,却也显出十二分的气派,执杯的手娴雅安定,那个酒鬼想必是万万比不上的。

  “侯爷!”高千秋沙哑的声音第一次透出了急切,仿佛火上蒸过的热砂,“我已将谢随带到了,您说过只要我这样做,就会治好小鬟的伤的,我求您——”

  谢陌抬了抬手,两名侍卫忽然上前,手中的棍棒朝高千秋的膝盖上照直打下来,打得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高千秋眼中冒出了怒火,“您将小鬟给我——”

  “本侯从没留过她啊。”谢陌淡淡地道。

  高千秋急道:“那、那她在哪里?!”

  “她就在楼下,你没有看见吗?”谢陌的声音几乎可算是温和的,“你既要她,便快些将她带走。再是漂亮的小姑娘,死在春夏天里,那尸首也是熬不下去的啊。”

第34章 天罗地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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