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执热(三)

  从吹金断玉阁通往极乐岛的密道早已被秦念自己毁了,现在要去极乐岛, 唯一的法子便是坐船。

  高千秋渔夫出身, 此事又须保密, 便自找来一艘轻便的乌篷小船, 与秦念两人径往风浪上行去了。初时船行甚稳,但到午后,阴云再次往头顶密密地压了过来。

  ***

  “又要下雨啰!”

  隔着重重叠叠的木板、条条道道的锁链,谢随好像听见外面有人这样大声说着。

  头顶是一扇天窗, 浑浊的日光从铁栅格之间透进来, 投射在他身周的水波里。他想望一眼那窗外,脖颈却被枷住而无法仰头, 所以他只能盯着这水面。

  鲜红的水蛇在水中迅捷地游动着,而水上的光线渐渐地暗淡了,似乎确实是阴天了。

  有人走到铁栏外来,上下打量他半晌,才徐徐地道:“谢小侯, 我知你嘴硬, 但你也须知道,皇上他也并不心软。”

  这人的声音尖细, 每句话的末尾都拖长了语调,听得人心头腻烦。

  谢随没有看他, 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你现在还笑得出来, 是因为你以为皇上还和过去五年一样, 终究舍不得杀你。”那人下巴净白无须, 圆脸上生就一双三角眼,此刻正轻慢地眯起,“但你想想,皇上登基已多少年了,就算从你口中套不出什么玩意儿,也照样可以坐得稳稳的,根本不必再管你的死活了是不是?倒是你,为了保命,最好还是多说几句话。”

  他一边说着,身旁的人一边缓缓地转动了机括。几条锈迹斑斑的粗重锁链从水中一分分披离而出,从谢随的肩胛穿至锁骨的那两根细长的金针,就由这些锁链一分分地往上吊了起来。

  谢随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又一滴滴落入水中。水波扩散开去,水流往复回旋,越来越暗的牢室中,最终只剩下这绝望般回荡的水声。

  余太监渐渐地皱起了眉。

  他这辈子在深宫之中,已经审过了无数个犯人,硬气的他不是没见过,多是些武林中的练家子,比如龟派气功,可以绝脉闭气,又比如金钟罩、铁布衫,可以令全身刚硬如铁,遇上这样的人,余太监就只能另想它法。可是谢小侯这样的,他却没有见过。

  眼前的男人他明明是痛的,痛得汗如雨下,每一次将铁链绞紧,还能清除听见他的抽气声。可是他偏偏还是什么都不说,旁人是越痛越昏沉,而他却是越痛越清明。

  终于,那双桃花眼微微地上挑,看定了余太监。

  余太监藏在袖中的手竟有些发抖。

  谢随望了他许久,忽然嘴角一弯,竟是笑了一下。

  “你还笑?!”余太监蓦然大怒,立刻一摆手,“绞!再给我绞!”

  蛰伏水下的铁链忽然从水中拖过,掀起好一阵水波。谢随再也笑不出来了,但他却因铁链的拉拽而得以扬起了头。

  天窗之外,黑云千里,有雨滴落了下来,滴在他的额头上,滑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入他唇际。

  微咸,如泪。

  其实他哪里是个真硬气的人呢?他,延陵谢季子这一生,明明也没有做过几件硬气的事。

  他也不可能不怕痛,他只是一个凡人而已,还是一个经过五年禁锢之后、武功已半废的凡人。

  余太监冷冷地望着那边,冷冷地道:“谢随,你是个聪明人,该仔细想想,就为了那个野丫头变成这样,到底值不值得。”

  谢随仔仔细细听完了他的话,而后,他淋在雨中,轻轻地笑了,“我之蜜糖,彼之砒-霜。”

  这是他对余太监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也是最后一句话。

  余太监眉头一拧正要反驳,张开的口中却蓦然吐出一口鲜血。

  他愕然低下头,却见一把弯刀已刺入自己腰际,此刻,正像割肉一样,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在身体内里割过他的骨头。

  然后他眼看着那弯刀的刃尖轻轻地转了一下——

  迎着雨光,那弯刀显现出千百种璀璨光色。

  “让你也尝一尝,被利刃绞过是什么滋味。”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冷酷的声音。

  余太监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他已经死掉的身躯,却还没来得及倒下去。

  谢随却好像被那个声音惊了一跳,锁链一时作响,水波也一圈圈荡漾开去。

  秦念拔出弯刀,在鞋底一下下擦干净了,然后才抬起头,看向他。

  ***

  面前是一座巨大的、方方正正的铁牢笼。

  四面与天顶的栅栏,全都用镔铁铸成,而下部却是深陷水中的。

  雨势渐渐密集,直从那天窗上瓢泼下来,雨花四溅水中,将谢随身周都腾起朦朦胧胧的水雾。

  从那水雾之中,延伸出四条碗口粗的锁链,锁链的一端扣死在铁笼的四角,而另一端,正将谢随的半身都从水中拉起!

  那四条碗口粗的锁链中间,却是悬着两根细长的金针。

  那两根金针,分别穿过了谢随的两边肩膀,然而却连一点血丝也未见,只见翻卷起来的发白的皮肉,和那道隐隐的黑气。

  隔着一段距离,秦念看不清谢随的表情。他长发披散,衣衫褴褛,雨水从天际泼将下来,将他的鬓发俱一缕缕贴在苍白的脸上。那已生出浅色胡青的嘴角,似乎已全然没有了笑意。

  旁边的活人只剩下那个操作机括的矮个子。他见秦念并未看向这边,自己便小心翼翼地往外挪动脚步,一步,两步……

  “唰”地一声,弯刀飞出,将那人以扭曲的姿势钉在了墙上!

  而秦念甚至没有回头。

  在她的身后,是一路的尸体,一路的鲜血,但她已经不必要再回头。

  她又上前了一步。

  脚边半步远便是那浑浊的深潭了。潭水色泽暗淡,在天光下却泛出诡异的浅红色,时而水波轻掠,竟是水下有虫蛇游过……

  “你……”谢随似乎开口了,然而却只有一阵脆弱的气流,“你来了。”

  他似乎是想笑的,却已没有力气。

  秦念咬了咬牙,将脚一踢余太监的尸身,脚尖勾起来那尸身背后的一串钥匙,双手捧着便往锁孔里插。

  然而连方才杀人时都稳定如磐的手,此刻却似抓不稳这钥匙,不停地发颤。

  谢随不再说话,只是微微抬起眼凝望着她,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呲啦”一声,锁终于打开,铁牢门缓缓上升。

  牢门一开,水中那些鲜红的小蛇顿时争先恐后地蠕动了出来,抢上干燥的地面,往那些尸身上流血的伤口爬去。

  秦念回身去,将自己的弯刀从死人身上拔-出来,那死人被迫翻了个身,掉出来一块木牌,上面书写两个篆字——

  “凝香”。

  秦念并未注意,只是用弯刀将那操作铁锁链的机括奋力一砍!

  锁链与金针的连接处蓦然断裂,谢随整个人跌入了水中!

  而秦念却没有去接他,只是冷冷地站在岸上看着。

  过了很久,也许真的有很久,谢随才从水中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潭水混着雨水淋遍他全身,已难蔽体的衣料紧紧地贴在伤痕累累的肌肤上,他一手撑着墙,慢慢地调整呼吸,慢慢地,终于是在水中站直了。

  他转过身,还未来得及做什么,秦念已经冲了进来,一下子扑入了他的怀中!

  ***

  哗啦啦——哗啦啦——

  大雨的声响几乎令人双耳发聋。

  谢随慢慢地抬起双手,轻轻地抚摸过秦念的脸颊。秦念抬起头,雨水立刻就将她全身淋得透湿,但透过雨幕,她看见谢随眼中有着她从未见过的色彩。

  那是绝望的迷恋,那是残酷的温柔,那是仿佛被雨水浸透的痛苦,但在那痛苦之中,却又挣扎着透出不可向迩的快乐。

  “你来了,念念。”他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就算这是个陷阱,你也会来啊。”

  “谢随,你休想甩脱我。”秦念咬着牙说道,那语气却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般挠了过来,“你这辈子都是我的,就算这是个陷阱,我也会把你抢回来的!”

  谢随笑了。“傻孩子。”

  轻轻的、淡淡的笑,像是释然了,就算一万种疼痛加身,他或许还是会这样笑的。

  对于他将自己称作孩子这件事,秦念再次感到愤怒,“有什么好笑的!不要说是陷阱了,就算是让我去死,我也会来的啊——”

  他突然吻住了她的唇,锁住了她所有未说出口的话。

  水蛇已接二连三地往外爬上死人们的尸体,鲜血随沟渠渗进了水潭,腥气弥漫在这逼仄的空间中。然而大雨将两人湿漉漉地贴在了一起,仿佛就再也不能分开了一样。

  在最开始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只感觉到他非常耐心地舔舐着,濡湿她的唇瓣,直至她身体发软自己打开了齿关,他才安然地长驱直入。

  之后她的眼睛便偷偷地睁开了一条缝,却看见他专注地闭着眼,眼睫在微微地颤抖。

  “好啊,”他在她唇间喃喃,“你要记住,我是你的。”

  他终于松开她时,她已经全然地怔住了。末了,却是色厉内荏地道:“但是下次,下次你若再敢这样自作主张,我就——”

  他却仍是笑,“念念在上,我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都这时候了,他却还很有兴致开玩笑。她忍不住瞪他,“当真吗?”

  他却敛了笑,“你以命托我,我将命付你,自然是当真的。”

  他那双春水流波的桃花眼凝注着她,在这黑暗、肮脏、腥臭的牢笼之中,他的目光竟是那么认真,认真得令她愣了一下。

  他的手在水中找到了她的手,轻轻地握住了,他好像还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我们走,念念。”

第38章 执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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