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悬崖(二)

  夜色苍茫如海,半圆的月亮被云絮缠住, 只透出淡淡邈远的光来。

  深谷之中寒冷的秋气携来薄雾, 垂挂在处处老树枯藤之间, 又随着月色凝成了露珠, 一滴、一滴往而不返地坠入泥土。

  谢随带着秦念走到了崖壁底下的一处凹陷,立刻便挡去了飒飒的寒风。他扶着她坐下,又脱下自己的外袍将秦念整个身子包裹住,秦念的眼睛便在黑暗之中眨了眨, 仿佛玩火而不自知地俏皮。

  他两只手便拢着她身上的外袍, 双眸看定了她。

  他的背后是无穷的黑夜。

  “大哥哥。”她轻声唤。

  谢随低头吻住了她。

  为免被人发现,两人没有生火, 甚至连声音也压住了。发丝拂过的肌肤在影影绰绰间微微发亮,隐秘的动作被衣袍罩住,反而将心跳声无限地放大,咚咚,咚咚, 咚咚……几乎让秦念无法支撑。

  她的眼神愈来愈迷茫, “大哥哥,我……”

  漫天的星辰在他的身后展开, 如一个庞大的谜。

  他并不言语,只是吻她。

  夜色若是一个谜, 那么吻就是谜底。

  ***

  “谢随。”

  “嗯?”

  “大哥哥。”

  “嗯。”

  “大哥哥。”她好像有意使坏一般, 压低了声音往他耳朵里吹气。

  “嗯……”他的臂膀收紧了, 嘴唇轻轻擦过她脸颊, 她又忍不住笑。

  他低着头看她,女孩的笑容清澈无瑕,就在他的手底颤动着,如一朵半开的雪白的花。

  “看来你很有精神啊。”他轻笑地道,声音催得她心头发痒。

  她笑着,修长的手指从他的衣袍底下探了过去,又摸上了他缠满纱布的胸膛,挑衅地朝他挑了挑眉。他却反而很平静地任她动作,只是眼眸又更幽暗了一些。

  “我的。”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道,“我的,都是我的。”

  谢随终于绷不住笑了:“对对,都是你的。你是不是个小守财奴呀,念念?”他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问她。

  她看了他一眼,竟然也不生气,“你也只有我,你可得小心守住了,不然我就——”

  “不然你就?”谢随稍稍抬高了声音。

  她莞尔一笑。

  她现在可算是知道怎样能制住他了。谢随无奈地看她半晌,最后也没有法子,只喟叹一般地抱紧了她,好像抱着最珍贵又易碎的宝物。

  方才折腾太过,秦念很快就疲累了,环着他的腰望向谷中,忽然见到有几只小小的萤火虫,从草丛中扑闪扑闪地飞了出来。

  她揉了揉眼睛,还疑心是自己看错,谢随却先笑了:“谷中虽较山地温暖,但想不到连八月都能见到萤火虫。”

  时节已经近中秋了,风冷霜沉,可是这小小的生命,燃着细微的火焰,却仍旧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发着亮。

  它们仍然活着,虽然沉默、虽然微弱、虽然短暂,但它们仍然是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地活着啊。

  看到这萤火,秦念仿佛也安心了很多,在谢随的怀抱中,她很快就安稳地睡着了。

  谢随轻轻地自上而下地抚摩着她的长发,睁着眼睛望向这重重深山,片刻前那轻微闪过的萤火,早已被无穷的黑夜所吞噬。弥漫的轻雾之中,一切都是未知,但又一切都不重要了。

  至少今夜,她在他的怀中。

  ***

  到后半夜时,谢随才终于沉沉睡去。

  梦里,他又回到了延陵,那座庄严巍峨的侯府。

  七岁的他拉着四岁的谢陌,站在西席先生授课的讲堂门外,听着儒袖飘飘的西席先生一叠声严厉的训斥。

  “小少爷不懂事,大少爷你也不懂事吗?到底是三岁就读经的人物,你知不知道你今后是要继承侯府、光大家业的?重任在身,你还带着小少爷去玩刀?”

  一旁的谢随听了,忍不住扑哧笑了一下。

  反正是在梦里嘛,笑一笑也无妨。

  然而那西席先生竟然注意到了他,抬起头,皱眉道:“你是谁?哪里来的?”

  那两个手牵着手的小孩,也都抬起头,怔怔地朝他看过来。

  他蓦地哑然。四望这侯府,高高的、灰黑的院墙上伸展出的绿萝在风中轻轻地摇曳,墙角下几盆菊花尚未开放,只有淡绿的叶片弱弱地蜷着。再往外看,是一扇青砖铺砌的雪白月门,门后便是那小池红莲、水榭飘香的庭园。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总是拉着谢陌到那水池边抓鲤鱼的事情。

  记忆尚且是那么地鲜活,可是如今的自己身处其间,却好像已只是个褪色的影子了。

  他回过头,那西席先生的表情已显露出了不耐。

  他还记得这位先生,曾经是前朝的榜眼,饱学的通儒,国丧辞官之后便以教书为业。这位先生曾经教过他十几年的经书,可是现在却问他,你是谁,哪里来的。

  谢随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仿佛是闯进了别人的家里,见到了别人的私事,全身都很局促,甚至想夺路而逃。

  可他还是想再多看一眼当年的“大少爷”和“小少爷”。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天青色小袍褂,短短的头发梳得很整齐,看着他的清亮眼眸中只有天真的疑惑。

  他终于连惯常的笑都做不出来,只是匆促地道了句:“打扰了。”便转身向那月门走去。

  “孟先生?”一个声音却忽然将他扎在了原地。

  那月门背后绕出来一个妇人,疏疏淡淡的眉眼,清清秀秀的衫裙,虽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但她看起来却仍然很美丽,乌发如云,眼眸如星,正忧心地攒着眉头看向那台阶前的孩子:“你们两个,偷偷去玩刀,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吃罚是应该的!”

  那大孩子忽然忍不住开口:“我已经会用刀了,信航师父教过我了!我带小陌去玩,我自然会保护他的!”

  “你会用刀,小陌不会!”妇人拧了眉毛,“你才学武两年,就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别人了吗?”

  大孩子不说话了,但眼中仍是满满的不甘心。

  谢随看得想笑,却笑不出。

  他的目光又移到了那妇人身上。明明就在刚才,连孟先生和两个孩子都注意到他了的,可那妇人的眼中却好像全然没有他。

  他动了动嘴唇,想呼唤她,也许,也许只是一声娘亲就可以——

  然而喉咙干哑,却发不出声音。

  妇人将两个孩子教训了一番,又去跟孟先生赔礼道歉,而后款款地离去,从头至尾,都没有看他一眼。

  娘亲……娘亲!

  原来不止是现实中他无法开口唤她,便连在梦境里,他也仍然无法开口唤她!

  眼前的绿萝、灰墙、蓝天、白云,突然都一点点变了颜色。这一切原来都不是他的,他是谁?哪里来的?便连他自己,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大哥哥?大哥哥!”

  一个温柔中带着急切的声音突然响起,如一只手将他生生拽出了这场虚无幻境。

  他如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紧了这只手,就好像只有这只手还可以证明他的存在,证明他自己并不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

  “大哥哥,你弄疼我啦!”女子嗔道。

  他恍惚地睁开了眼,眼前的景象晃了几晃,最终凝定在女子明丽的脸庞。

  他下意识松开了手,她便伸袖给他擦了擦额头,“梦见什么了?出了好多冷汗。”

  他静了很久,慢慢道:“念念。”

  她笑了,“还认识我啊?”

  他平复了呼吸,展颜一笑,“你是我的念念啊。”

  她颊上飞红,抿着嘴转过了脸去。

  谢随扫视四周,天已黎明,但在秋风之中,万物都似笼着黄昏的颜色。远空中浮云灭没,山谷底黄叶凋零,小溪的流水也似要断绝了,正一声一声地呜咽着远去。

  “这就是少室山下啊。”秦念感叹了一声,“少林的和尚,真是会挑地方。”

  谢随失笑,“少林僧人终日参禅习武,哪有闲心看风景。”

  秦念道:“那可就便宜我们啦。”

  谢随转头,见秦念好像很开心似地,正低头观察着地上缓慢爬过的一队蚂蚁。

  她仍穿着昨日的衣衫,裙角上还沾着血迹,弯刀挂在腰间。可是她却毫不在意、毫无牵挂地坐在地上看蚂蚁。

  谢随笑起来,悄悄凑到她耳后去,对着她耳根上的那颗痣轻声道:“昨晚上疼不疼?”

  她吃了一惊,捂着耳朵站起身来连连后退,瞪大眼睛看他,“你、你说什么?”

  谢随坦然,好像还很关心她似地压低了眉宇:“我问你疼不疼。”

  秦念满脸涨红,“才、才不疼呢!”

  谢随却更加大笑起来。

  他虽然经常在笑,但也确实好像很久没有这样放声大笑过了。

  他揽过秦念的肩膀,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双眸在极近的距离里,如漩涡般直接而坦荡地凝注着她。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了不得的话,竟莫名地屏住了声息,又忍不住发痒地眨了眨眼。

  他的声线低而柔软——

  “不疼就好,下次试试别的。”

  “……没有下次了!”

第51章 悬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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