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人间病酒(二)

  秦念一听,玉白的脸刹地红透, 倒叫柳绵绵瞧得有趣。谢随偏还八风不动, “喜事或有, 但朋友在何处?”

  柳绵绵的神色黯了黯, 还未开口,萧予之却说话了:“她没有害你们。”

  她吃了一惊——这个祖宗,明明平常问他十句话,他都不会回答上一句的。但望向他, 他的神色却还是很平静, 乃至于冷酷:“她如果害了你们,就不用逃回大漠。

  “因为她还把你们当朋友, 所以她没有害你们。”

  他说得很简单,但每一句都层层推进,直中要害。

  谢随望向柳绵绵,后者的面色并不好看。

  他于是倒了一杯茶,对柳绵绵举了举杯, 一饮而尽。

  这一杯茶下肚, 便是捐弃前嫌的意思了。

  柳绵绵嘴唇微微翕动,“也不必……我没有杀秦念, 确是因为你在她身边。但即使如此,我也没做什么好事。”

  “你去见过圣上了?”谢随却问。

  柳绵绵点了点头, 看他一眼, 又道:“我还见到了你姐姐。”

  谢随一怔, 旋即一笑, “她还好吗?”

  柳绵绵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地道:“不好。”她想了想,又道,“我曾经听过一个,关于你姐姐的情报。”

  谢随一边给秦念挟菜,一边淡淡地道:“什么情报?”

  他看起来好像并不在乎。柳绵绵也只好一边吃饭一边道:“你知道圣上在位这么多年,为什么却始终无子吗?”

  谢随笑笑:“你是想说,因为我的贵妃姐姐戕害后宫诸姬,导致今上无嗣?”

  “圣上有好几位公主,却没有一个皇子。但还不止如此,”柳绵绵将声音压低了,“我听闻,圣上……从来没有临幸过谢贵妃。”

  谢随的手抖了一抖。

  秦念却皱了皱眉,转头道:“大哥哥,临幸是什么意思?”

  柳绵绵猛地咳了出来。

  枉费刚才一团神秘难测的气氛,现在全被搅乱了。柳绵绵咳完之后,便大笑不止,拍手嘲讽道:“谢季子啊谢季子,谢季子你这是什么家教……”

  谢随面不改色地道:“什么家教会教这些?”随即又无可奈何地看了秦念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秦念突然就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临幸是什么意思,“噌”地一下站起来,“我先回房去了!”

  “念念,”谢随却叫住了她,他的眼里终于也透出了笑意,“没关系的,往后我多教教你。”

  柳绵绵道:“我看你教了人家十几年了,好像也没有什么起色……”

  一根筷子径自飞了过来,柳绵绵侧身一避,那筷子便扎进了她身后的木柱上。柳绵绵拍拍胸脯,“乖乖,你真是越来越……”

  “念念脸皮薄。”谢随的微笑无懈可击。

  说着,他也站起身,跟秦念到角落去说了几句话。柳绵绵只隐约听见秦念好几遍同他强调“不要喝酒”,而谢随全都温柔地笑应了。最后谢随揉了揉秦念的头,秦念便转身,上楼去了。

  “她去歇息了。”谢随走了回来,不知为何,柳绵绵觉得他看起来好像容光焕发。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怕我灌她的酒?”

  ***

  一番折腾之后,终于还是言归正传。

  “这一阵延陵侯风头很盛,似乎就是因为谢贵妃在宫里过得不好。”柳绵绵对谢随道,“他急着要在圣上面前立功争宠,所以才去对付绝命楼、又来对付你。不过当然了,他对付你,也是因为他本来就讨厌你。”

  谢随没有接话。

  柳绵绵眯了眼睛:“你应该知道很多人都讨厌你的吧?我想安可期活着的时候,肯定也是一样。”

  谢随执着酒杯,抿着唇,目光低垂。明明身在三个人的酒局中,却寂寞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人活成怎么样,难道可以赖在别人身上吗?”始终没有说话的萧予之却突然开口了。

  柳绵绵虽然惊讶于他今日的“健谈”,但到底叹口气接话道:“谢季子这种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很不堪。所以与其讨厌自己,不如讨厌他,你说对不对?”

  谢随寡淡地笑了笑,“你说得对。”举起茶杯,“当浮一大白。”

  ***

  寒夜微星,酒过三巡。

  柳绵绵已经开始意识不清地划拳,而萧予之却面色如常。他从不主动敬酒,但陪酒的时候也绝不含糊。

  谢随只喝茶,所以很清醒。他盯着萧予之看了很久,“阁下尊姓大名,还未见告。”

  “不足挂齿。”萧予之冷淡地道。

  “阁下既然是柳庄主的朋友,那便也是我的朋友了。”谢随笑了笑,“我过去与摩诃殿的十殿阎王也算老相识了,却从未见过阁下。”

  萧予之没有说话。

  他不说废话。

  谢随又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阁下。”

  萧予之抬起眼。

  “极乐岛,阁下去过几次?”

  萧予之抿住唇,却是先看了柳绵绵一眼。柳绵绵正趴在桌子上,几乎快要睡着了。

  谢随捕捉到萧予之这一瞬间的紧张,蓦地笑了,“你放心,我不会用旁人来要挟你。这不过是朋友的请求罢了。”

  萧予之终于道:“一次。”

  “一次?”谢随那深色的瞳仁缩了缩,“不是两次?”

  萧予之皱眉,“为何是两次?”

  “一次……”醉中的柳绵绵却突然发话,“我知道,就是那一次……你杀了钟无相、安可期、还有……还有一个绝命楼的小丫头。”

  绝命楼的小丫头——那便是林小鬟了。

  谢随的目光,仔仔细细、一寸不落地打量过萧予之的表情。

  萧予之没有表情。

  他说只有一次,很可能是真的。

  那么极乐岛上,那以同样手法杀死了武功全废的阎九重、单如飞等十余人的,又是谁?

  还是说,摩诃殿还有其他杀手,受雇于皇帝,要陷害念念、乃至置念念于死地?

  ***

  这一回,三人并没有喝到很晚。

  一场酒局之中若有一个人喝茶,那就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尽兴的。何况那个喝茶的人,还是过去喝酒喝得最多的人。

  到最后,谢随还眼神清明,对两人拱了拱手,道:“我该去看看念念了。”便转身而去。

  “啧!”柳绵绵忍不住道,“念念、念念……活了这么多年,就是一个念念!”

  萧予之看着她道:“你醉了。”

  柳绵绵转过头,盯了他半晌,吃吃发笑:“你今年多大了啊,姓萧的?”

  萧予之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跟我就没什么话好说了是不是?”柳绵绵伸出两根手指头,“我猜你,二十岁,最多二十五。”

  萧予之抿紧了嘴。

  “老娘我跟谢季子安仲连他们喝酒猜拳的时候,你恐怕还没出过摩诃殿呢!”柳绵绵抬高了声音,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俯视萧予之,清晰地看见萧予之那双深潭一样的眼底仿佛裂开了些许的罅隙。

  摩诃殿的杀手,全都是十殿阎王从外面或偷、或抢、或捡,带回来的孤儿,从小教授杀人之术,不练成不得出殿门一步。

  这是江湖人都知道的事情。

  原来连这种话也可以刺到他,看来这个男人的心防还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森严嘛。

  柳绵绵无声地笑了一笑,转身往楼上走去,醉醺醺的身子却又被一双坚定的臂膀扶住了。

  “你喝醉了。”萧予之重复。

  ***

  萧予之将柳绵绵送回她的房间,而后出门,看了一眼这酒肆的二楼。

  这间酒肆简陋,平素也少有客人住店的,是以房间不多。稍大点的只有楼道尽头的那一间,想必就是谢随、秦念所住。

  那间房,此刻静悄悄的。

  萧予之站了片刻,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夜色深冷,窗户半开,月光只在窗前的地上洒着半幅清亮的银霜。萧予之关上门,走到桌前点燃了油灯,微红的光焰从蜷曲的细弱灯芯上一分分地耀开,渐次照亮了整个陈设简单的客房。

  萧予之往床边走去——

  突然床下划过一道刀光!

  这一下变生肘腋,萧予之急忙纵跃而起,一掌往下震裂那张木床!

  床底刀光立刻反挑而上,直击萧予之下盘!

  萧予之顿时听见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那是刀背上缀着铃铛——

  秦念的目光很冷,面容也很冷,望着他的样子,就好像望着一个死人。

  她的刀势极快,步步抢先,萧予之来不及拔出兵刃,只能被动后退。然而终至退到墙角,已是退无可退。

  秦念的弯刀架住他的脖颈,一泓清冷刀光映出她眸底的痛色:“你上一次岛,杀三个人,不是中毒的废人,就是体弱的女子,你还当自己很了不起么?”

  萧予之梗着脖子,低沉而急速地道:“我从未当自己很了不起!”

  秦念咬着牙,“我今日就替小鬟报仇——”

  话音未落,刀光斫下,而萧予之竟伸手去挡——

  南阳钟氏锻造的弯刀何等锋利,顿时便砍断了萧予之的右臂!

  那右臂齐肘摔落下来,而萧予之得了这一线喘息之机,左手便掷出三枚甩手箭!

  秦念立刻举刀格挡,“当当当”三声连响,暗器击打在她的弯刀上,而萧予之身形一矮,已滑出墙角,飞快地奔向门口——

  那门不知为何竟然开了。

  秦念的弯刀紧随而上,却是横扫萧予之双腿!

  萧予之避之不及,摔跌在地,眼看着那大开的门已在眼前,他左手捂着血流不止的断臂,挣扎着往那门边挪动过去——

  “秦念!”一声仓皇的叫喊,而后,萧予之便感觉到一个温软的躯体摔在了自己的身上。

  竟是柳绵绵。

  她奔了进来挡在萧予之身前,秦念收刀不及,一刀斜砍在她的胸口!

第54章 人间病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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