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佛前(一)

  秦念一路施展轻功, 绝不肯回头看。

  谢随跟随在后, 只觉狂风吹刮,眼前那个纤红的影子在月下缭乱拂动, 宛如早落的乱红。

  他知道她此刻的心情, 一定乱得难以收拾。

  林小鬟是她在红崖寨最得力的部下和最交心的朋友,却被萧予之那样毫不在乎地一掌击杀,她想为小鬟报仇,这样一份心,原没有任何错处。

  但秦念此刻所想, 却比谢随想的还要复杂得多。

  她想的是,如果不是萧予之那一掌, 高千秋也就不至于为了小鬟而到无锡来骗谢随,高千秋自己不会死, 谢随身上的剔骨针也就不至于二度发作……

  张家口外的长城下,冷月盘沙。

  秦念终于停了下来。

  她觉得很冷。

  此处地势甚高,背后是沉默绵延万里的城垣,面前则可以俯瞰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零星散布的村落与城镇。

  “从张家口往西,过雁门关,便是无拘无管的地方了嘛。”

  柳绵绵满不在乎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其实都不必过雁门关,他们此时此刻,不就已经立在了无拘无管的地方吗?

  谢随站在她身畔,微笑道:“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但有了武功, 总还是比寻常百姓要来得自由一些。”

  一阵风袭来, 而这风似乎也因为无拘无管,而格外冷酷。

  秦念喃喃:“我放过他了。”

  谢随伸臂揽过她的肩,声音温和地道:“他也已穷途末路了。”

  秦念道:“穷途末路的人,就可以欠债不还了吗?”

  谢随道:“这不是他做的选择,是你做的选择。”

  秦念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

  “大哥哥,”她忽然道,“你记不记得你杀了多少人?”

  谢随却没有回答。

  她侧过头,看向他。大哥哥的侧颜挺拔,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俊逸的眼眸中沉着月色,轻轻地动荡着。

  秦念下意识又朝他靠得紧了些,好像唯有这样,才能将他看得更明白、记得更深刻。

  最后他按了按她的肩,又牵起她的手,“我们下山去。”

  一夜之间,喝酒、报仇、赶路,秦念确实已很累了,谢随带着她绕过关隘,便在山下一座村口的破庙里歇脚。

  再走出这座村,便是彻头彻尾的关外了。

  黑暗之中,连上首供着的是哪一尊佛菩萨都看不分明,只直觉那琉璃镶嵌的眼珠子以一种冷漠的姿态下望着自己。秦念倚着斑驳墙角抱膝而卧,看着谢随忙忙碌碌地布置了一番,最后在佛像前点起了火。

  火焰让几乎被冻僵的身躯猝然一颤,温暖耀映在眼底,又慢慢地流入心肺。这一刻,秦念才终于有了一种放松下来的感觉,不论是睿王也好、皇帝也好、仇恨也好、权欲也好,仿佛突然都离她远去了。

  她忽然体会到,放过了萧予之,其实也是放过了她自己。

  谢随在她身边坐下,她便立刻挽起了谢随的手臂靠过去。

  谢随不由得笑了,另一只手揉揉她的头,“怎么了?”

  秦念摇摇头,不说话。然而她的长发撩动在他的胸前,却令他有些发痒。

  “已很晚了,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去找吃的。”

  秦念睁着眼睛看向那尊佛像,忽然道:“这地方真破。”

  谢随失笑,“你嫌弃?”

  “不嫌弃。”秦念嘟囔,“以前我们还住过更破的地方。”

  “是啊。”谢随静静地凝望着她的发顶,“但以前我们没来过关外。”

  秦念笑了,躺在他的膝盖上仰头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待你那剔骨针取出来,我们便南北东西,全都可以一路玩过去,小时候没去过的地方我全都要去个遍。”

  谢随低下头,眸色在火光中融出暖意,“听你的。”

  “大哥哥,”她迷茫地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随好笑地摸了摸鼻子,“我对你很好吗?”

  秦念双手撑在他的腿上,努力地抬起身子去看他的眼睛。他忽然想起来什么,盯着她道:“你今晚喝酒了,对不对?”

  秦念笑:“你看着我喝的呀,还特意将我赶回房去,你自己都忘啦?”

  他微微眯了眼。

  念念喝了酒的时候,确实和平素会有些不同。

  但到底有哪里不同,时至今日,他却还没能观察得透彻。

  秦念的眼神凝着他,凝着他,直到渐渐地软了。

  “大哥哥。”她闭上眼睛,“亲我。”

  旋即便有吻落了下来。

  她满意地含住他的唇,她想,大哥哥毕竟是大哥哥,大哥哥从来不会拒绝她的。

  但是这个吻……这个吻,好长啊。

  她漫漫然地想。

  清淡的挑逗,继之以柔软的吮吸,再继之以酥痒的啃啮,他每次吻她都很专注,可她却每次都要偷看他。大哥哥如墨的长发丝丝拂动在灯火的暗影里,入鬓的剑眉之下,是一双紧闭起来的眼。她抬起手臂圈住了他,不自主地将他往下拉,他便轻轻地闷哼了一声睁开眼,无可奈何一样地看着她。

  她抱着他的脖颈索性地倒在了地上,而他双手撑在她两边,那双深而又深的眼眸毫不掩饰地凝注着她,然后他低下头,鼻尖在她的颈项上蹭了一下,又一下。

  “哎呀——”她惊笑出声,抱住他的脑袋,下巴点点他的额头,“你做什么呀——”

  他却不回答,只继续往下滑去了。

  衣料摩擦的轻响,在暗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他用牙齿咬住了她的衣带,然后抬眼看她。

  男人的眼神很危险,她明明知道,可是她不想阻止,反而只是抬腿蹭了蹭他的腿。

  她总是很清楚怎样可以最直接地点燃他。

  她望见他身后那一尊沉默的佛像,火光映着剥落的金装。那到底是什么佛呢……她漫无边际地想着。

  谢随不是个虔信的人,虽然身在少林门下、也能解一些佛法,但他入庙不拜,见佛不礼,似乎是当初做延陵侯时留下的规矩。唯一一次,却是在她十六岁及笄的那一日,他恭恭敬敬地给观音菩萨上了三炷香。

  她想起他那一日的温润眉眼,如佛前青莲,如莲上玉露,但她却也终于想起,他那一日神情之中的种种紧张与眷恋。

  她忽然不管不顾地开了口:“呐,五年前,如果我没有问你……那一句话,你是不是……本来也要问我的?”

  从不求佛拜神的少年有一日点燃了菩萨面前的香,只是为了告诉女孩自己是喜欢她的。

  他伏在她身上,却低垂着头,薄唇紧抿。

  他没有回答,很快她就再也无法追究他了。他带来的欢愉如惊涛骇浪,刹那便冲翻了她的扁舟,海水漫上了太阳,青空之上,叠起来重重明媚灿烂的幻影,连飞鸟亦渡不过。

  她咬着唇,很快又被他吻开。他一边吻着她,一边却又冲撞她,在爱欲横生的世界里,温柔与疼痛是那么地接近,近得仿佛只隔一吻。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了。

  她已经将自己方才的发现藏进了心怀里,他不回答也没关系。

  ***

  一夜过后,谢随先醒来了。

  先是感到手臂酸麻,他微微侧头,便看见秦念如一只小猫般蜷在他臂膀上睡得正酣。他不由得笑了笑,也不动弹,便任她枕着。

  这间破庙年久失修,昨晚睡熟了不觉得,清晨从门外吹进来破晓的寒风,那门板也跟着呼啦啦地作响。谢随将脱下的外袍又往秦念身上裹得紧了些,她却在梦里哼哼了一声钻进了他的手臂下方。

  他好笑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抬眼却又看见那尊佛像。

  原来那不是佛,是文殊菩萨。

  这尊文殊菩萨身长丈许,坐在青狮背上,左手的青莲花中供着金刚宝经,右手执一把金刚利剑。

  宝经象征无上具足的智慧,利剑可以断绝一切尘寰烦恼。

  菩萨的金装都已斑驳,彩漆里处处露出泥胎,但他那低垂的眉眼里,却仍像是有目光落在谢随身上。

  谢随笑笑。他并不为自己昨夜在菩萨面前做的事情而感到羞赧。在他的人生中,其实也并没有几件会让他羞赧的事情。

  他坦然与菩萨对视,目光渐渐移过菩萨那风霜剥蚀的脸容,又落下来——

  他的目光陡然定住了。

  菩萨左手莲花上的那一卷书,并不是泥胎所塑。

  莲花花瓣微曲,正将那一卷书捧得严实,连风也吹不下来,但却将那书页吹得振振作响。

  ——那是一本真的书!

  谢随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还是决定去看一看,那到底是本什么书。

  他轻手轻脚地从秦念的钳制中缩出来,秦念“嗯”了一声,翻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睡。

  他在心里笑骂一声“没良心”,动了动酸麻的胳膊,抬头望向那七尺上的莲花,一提气,脚步随而在菩萨的坐骑青狮上点了一下,便稳稳落在了菩萨的手臂上。

  那卷书就在眼前了。

  他用长刀的刀鞘随意翻了翻书页,却发现那真是一卷经书。

  一卷金刚般若经。

  谢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文殊菩萨手中拿着的本就是金刚般若经,这莫不是修庙的村落太穷,菩萨造到最后却造不出那一部经书,就只好拿一卷又破又烂的真经书来代替了?

  但见那经书密密麻麻的梵文中间,却还夹杂着汉文的批注,好像还是有人用过的。他只随便一翻,便看见两行娟秀小字——

  “念念念兮入恶易,念念念兮入善难。念经念佛能一般,爱河竭处生波澜。”

  谢随将长刀挑起那经书,经书在空中打了个旋,书页哗哗飞响,落地的一瞬间,谢随也跟着无声落地。

  那经书恰翻到了第一页。

  第一页上,盖了一方大章。

  谢随往前走了一步,看见那印章上的篆字,写的是——

  “九霞轩印”。

  ***

  谢随的目光下落,菩萨的宝相前没有蒲团,但香案上却仍供着孤伶伶几粒瓜果,约莫已放了十数日,早被大风吹干了。

  谢随的神色微微一黯。

  人间苦难百种,菩萨都渡得么?

  秦念终于醒了过来。

  她揉了揉眼睛,只觉地面冰凉,不由得撑着身子坐起来,便看见谢随正翻着一卷破破烂烂的经书。

  见她醒来,谢随便合上了书,笑道:“睡得可好?”

  秦念不言,只凑头过去看,金刚般若经,令她无趣地撇了撇嘴。

  谢随笑起来,起身纵跃,将经书放回了那文殊菩萨的掌心原处,又轻飘飘地落回来。秦念也跟着抬起头,微微迷惘地望着那菩萨慈悲的脸容。

  谢随摸摸她的脑袋,自去打来一桶水,开始清扫香案上的积灰。

  他回头对她一笑,“很快便好。”

  她又歪着头看他。

  谢随做任何事都很认真,扫完了香案,又开始擦拭菩萨的金身,最后,他在香案上燃起了旃檀,袅袅的香雾盘旋上升,令那风霜剥蚀的菩萨的脸容上也终于现出了庄严的色彩。

  “念念,过来。”他柔声唤她,仿佛在哄她一样。

  秦念还兀自迷茫着,就这样呆呆地朝他走了过去。

  他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在佛前跪了下来。

  “文殊菩萨,是主大智慧的。”谢随笑道,“我想有什么事,拜他总没有错。”

  秦念愣愣地道:“你有什么事要拜他?”

  谢随却只是笑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贴向地面,而后俯伏下去。

  秦念也有样学样,跟着他俯伏下去。

  “我佛慈悲。”谢随疏朗的声音仿佛透过寒凉的地面直震她心扉,“弟子谢随、秦念,誓为夫妇,自今而往,三界八苦,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第57章 佛前(二)

  秦念浑身一震, 很久也没有直起身。

  就好像是骤然感受到了那菩萨目光的威压,地底的寒气窜入五指, 却因被谢随攥得紧了, 指尖猝然又温暖到发热。

  她稍稍侧头, 却见谢随抬头, 又叩拜,姿态端然,如是者三。

  在这一瞬,她才忽然发现谢随身上确然是有某种王侯贵介的气度的,虽然平时他刻意地掩藏, 但究竟这一瞬, 还是从他那眉梢眼底, 流露出坦荡荡而无惧无畏的神色。

  看见他这样的神色, 秦念好像也什么都不害怕了。

  前世的罪孽也好, 来生的报应也好,全都不害怕了。

  她也再度跪拜下去, 唇间轻轻地呢喃着:

  “生生世世, 不离不弃。”

  ***

  天已大寒。

  虽然尚不至于落雪, 但迎着森冷的江风走在空旷的墓地边缘, 确然令人冷到身心发抖。

  延陵城外并没有山,延陵侯府世世代代的墓园就在长江边。

  谢老夫人五年前的墓圹被重新打开,旧的灵柩被起出, 新的灵柩被缓慢地放置了下去。

  那一根黄金雕饰的凤头杖, 仍然安厝在棺材的上方。

  这一回落葬, 远没有五年前那么风光。谢陌只找了两个掘墓的伙夫,十个唱经的和尚,再带上了沈秋帘,而他身后的树林里,还藏了三个江湖上请来的保镖。

  那三个保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离开他身边。

  他确实是个怕死的人。

  ***

  谢陌很小的时候,曾经和初登侯位的哥哥一起去宫中吊唁一位新丧的贵人。

  那据说是个很得圣上宠爱的女人,从圣上龙潜时起便一直相伴左右了,但因没什么家人背景,圣上即位之后只得屈居谢贵妃之下,封了个淑妃。

  饶是如此,那位淑妃从龙数年,却是春从春游夜专夜,只要有她在,皇帝根本就不会踏足其他女人的寝殿。就为了这事,姐姐好几次回家时,都会对着娘亲默默地抹泪。

  谢陌当时并不懂这些。

  他只是看到了那位淑妃的棺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四周素白的灵幡飘飞,天子賵赠的礼品和百官相送的慰礼明明都堆满了偏殿,但却没有一个人来看她一眼。

  她是在一场宫庙的大火中身亡的,谢陌想象了一下,觉得很害怕。他猜测也许其他人同样是因为害怕,所以不敢来。

  他问哥哥:“人死了,是什么感觉?会痛吗?”

  那个时候,谢陌曾经问哥哥:“人死了,是什么感觉?会痛吗?”

  哥哥轻声道:“我虽不知到底有没有感觉,但大抵是不会痛的。”

  谢陌想了想,又道:“我不想死。”

  满殿鬼影幢幢,只靠一副木棺材装着自己这一辈子的躯壳,身边连一个为自己哭泣的人都没有——

第56章 佛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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