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谷(拾叁)

  容陌抬眼望去,那人并非生人。

  宴会上的宾客先是安静了一阵,片刻后又成了轩然大波的喧闹:“你说,是不是七王爷的运气特别背,才能什么事都扯到他?”

  “也许吧,不过我比较好奇,他会不会真的献舞?”

  “怎么可能?那么有损人格的事,谁会做?换你,你做吗?”一人气势汹汹的问道。

  被提问的那个人似乎很怕他,急忙告饶道:“当然不做啊,只是······”

  那人脸上露出了羡慕之情:“据说,只有很重要的宾客才能见识到,至少也想见一见传说中的舞蹈啊。”

  户部侍郎简岳从席位上站起,说着话,不时瞥一眼自己的手掌:“臣一向是喜好舞乐,早就领略七王爷的舞姿。不知,可否有幸?还请太子殿下,成全。”

  简岳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木尧,只可惜木尧正盯着七王爷,笑眼盈盈,眸中浸满了寒意,毫不避讳的直视太子殿下凄冷的怒视,挑衅的挑了挑嘴角。

  简岳转过头,学着他的样,不屑的盯着不知何时,双手交握的俩人。

  “木尧近日已被贬为户部尚书,不,尚书的职位也是简岳说清才保下的。这对他来说,无异于耻辱,想必他是恨透你了。”

  容陌附在墨轩耳畔耳语道,温热的呼吸侵入耳内,墨轩不适地摇了摇头,不自觉的通红了耳尖,转头看向那俩人。

  容陌却不自知,直勾勾地回瞪,多情的眸中毫无多少情绪可窥见,双手环胸,满是厌烦。

  他们虽有将木尧与其同党斩草除根之愿,但最后仍是决定留他一命。并非是动了恻隐之心,只是平心而论,他作为丞相时,政绩虽称不上出类拔萃,但也是可圈可点。即使为人卑劣,贪污受贿,也无碍于他的才智。

  水至清则无鱼,这些道理也适用于官场。即使皇上明知朝中的官员贪钱,也不会多加管束,只要不过分,闹出太大的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放过了。

  真正两袖清风的官员,是养不活自己的家人与仆人的。他们大多是穷困潦倒,且在朝中毫无多少朋友,只有那些不知底细的崇拜者。

  墨轩抿唇,目光锐利地盯着俩人。若是要说何事是他最不愿提起的,当属他闻名全国的剑舞“惊鸿”。

  他本是不愿习舞的,男子汉大丈夫学着深闺小姐做一名“舞姬”,岂非也太过折煞人了。

  但那人为了取悦宾客,强逼他跟着她学跳舞。每一个舞步都如踏在刀刃上一般,剜心刻骨般的疼痛与沉重。

  他总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木偶般,任他牵引着拉线摆布着。他却被逼着笑靥如花,因为哭了,会打扰那些人的雅兴。

  更别提他们在他身上肆意践踏的双手。折磨,真的是折磨!

  他们凭什么活得那般光鲜亮丽?墨轩跪在他们面前,舒展着尚未成长的身体。他们凭什么活的那般肆无忌惮?

  他为什么还不能去死呢?为什么一定要强逼着他活受罪?为什么一定要将他生下来?

  没有他,她肯定会活得很好。她还年轻俏丽着,大可以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或是喜欢她的人。那人可以是一个商人,书生或是农民。可是她没有这么做。

  她是满怀着希望,一直带着他,期盼着被救赎。

  至今为止,墨轩也不曾理解:她为何不曾将他抛下?不可能是为了那无用的亲情和母子情谊,至多是人生太过无趣,单纯的想找个伴而已吧。

  毕竟青楼的生活当真寂寞,就当是彼此陪伴吧。

  “子卿?”

  容陌转过头,正欲与墨轩交谈,却见他面色不善,不由轻唤一声。一切的担忧与安慰尽数埋藏在那二字之中。

  容陌一直觉得“子卿”二字极美,不是因为他的偏爱,只是心中所想的最为诚挚之念。

  墨子卿,莫止于卿,当真美好的寓意。分明就是最美好的祝福,为何会被本人赋予那般悲哀的含义,当做最残忍的恨意。赐字之人分明就是爱之深,情之切,才会唤作“墨子卿”。

  墨轩似悄然惊醒般,道:“无事,我早已想过了应对之策。”

  自那日当众承认自己是“娼妓之子”后,他就已经想过之后将会发生的一切刁难,做好了心理准备。今日他们的挑衅之举,他也曾预料到。

  只是,又毁了容陌的生辰了,又亏欠了他一桩。

  墨轩闭上眼,片刻后,换上了微笑,整个人的气势却变了,不是容陌见惯的温和与喜爱,而是纨绔子弟的笑容。

  墨轩道:“本王倒是愿意为太子殿下献舞,就是可惜你无福消受而已。”

  “既为倾城一舞,何惧以命相换?”

  “那请你记牢了。”

  墨轩轻声的说了一句,容陌还没来得及听清,他就笑道:“既然侍郎大人如此热情相邀,那本王再推诿,不就是却之不恭了吗?”

  墨轩微弯唇角,向在场的宾客礼貌的点了点头,又转身,向偏门走去。

  容陌忍不住冲上去,握住了他的手。

  墨轩转身,微歪着头,看着他。

  容陌动了动唇,却只能吐出了几个模糊的字音。最后容陌只是遵从本心的扬起了一份微笑,道:“别怕。”

  别怕,他都安排好了。就算他忍不住杀了他们,也能逃脱,全身而退。他不怕别人说他卑劣,但他怕他出事。

  别怕,出了事,我还在你身边。只能你愿意,我可以陪着你一同光荣死去。

  容陌所有的叮嘱,所有的爱意都融在那简单的二字中了。

  “嗯,没怕。”墨轩不由柔和了眉眼,紧紧握了握他的手,又再次松开,向殿外走去。

  自那一刻开始,他就早已不曾怕过了。虽明知是自己在硬撑着,警告自己:“不能怕。”,却同时在期盼着,会有人紧握着他的手,告诉他:“别怕。”

  所幸,还是遇到了。

  那声“别怕。”成了他唯一的寄托与牵挂。他当年何其有幸能遇上他,虽毁了他的人生,却救赎了自己。也就让他,卑劣一回吧。

  他曾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一人,至此,一生牵念于他。不知是福是祸,伊人光明依旧。

  一炷香之后,青直殿中——

  “七王爷到底回不回来了?至少给个准话,让我们一群在这等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人早已等得不耐烦,忍不住出声问道。

  “该不会是逃了吧?毕竟,他的秉性,谁都知道啊!”一人借着醉意,酣笑着起哄。

  容陌无端的有几分不舒服,就像是被别人窥伺了心爱之物。当年那个不曾遇见他的墨子卿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那就太可惜了。自小生在青楼的人,肯定是会懂得一些为人不知的媚术的,我倒是还真想瞧瞧,见识一下。”简岳顺着那人的话说下去,语罢,还特意望了一眼木尧。见他面色无异,又失望的转过头。

  “就是啊,七王爷那般细皮嫩肉的样子,又偏偏生得那般像贵妃,跳起舞肯定是更加美艳了。”

  容陌默默折断了手中的竹筷,抬眼望向说话的那人。待看清那人相貌后,心中不由了然。

  左蹰,礼部尚书,年过半百,却仍只是一个五品大臣,为人恨世嫉俗。他本是一个市井无赖,却因会些装神弄鬼,算命占卜之类的小计俩,而得了前任礼部尚书的赏识,入了朝。

  最开始,他就只是个礼部的打杂小弟,一个小官。后来,不知为何,就攀附上木尧这根高枝,一再升官,官至尚书,升至五品。

  也就是个小人得志,容陌不屑的嗤笑一声。

  一个大毒瘤,与木尧相比,有过而无不及。为人不爱美色,醉心权势,贪财,徇私枉法多年,却因木尧的庇护而多次幸免于难。朝中哪个人不欲除之而后快。

  容陌继续掰着手中的竹筷,用剑仔细的削剪,思忖着:等会究竟掷向谁,会比较合算?

  嗯,就决定是你了。

  随手将木块掷出,正巧命中那人。

  “嘶,是谁偷袭了本侍郎!”简岳惊呼一声,擦去了额角泛起的血珠。

  “大概是你看花了眼,不小心戳到自己了。”木尧不甚在意的说道,依然盯着殿外的动静。

  简岳有些委屈的看着他,赌气似的转了回来。

  “七王爷回来了。”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转移到门口。

  确实是七王爷,但也不太像他。

  平日里总是一身素净的人,却身着着一件极艳的红衣,甚至故意用胭脂划过了眼角,渲染出丹眸的艳丽。恍惚间,就俏似一位女子。

  究竟是像谁呢?容陌迷迷糊糊的想着,就看着他翩然起舞,真的很美。

  “就像是见到了皇贵妃一般。”不知是谁喃喃念起,引来了前朝老臣的追忆与附和。

  对了,就是像她。容陌看着墨轩的身影逐渐与记忆中的模糊面容重合,却又很快分离出来。

  不对,也不像。容陌曾经在宫门口几度见过那个声名在外的皇贵妃,仅仅是惊鸿一瞥而已。

  她只是跟着先皇在庭院中散步,偶尔也会见到那位长公主,在父皇母后身边,追逐着姹紫嫣红的蝴蝶,但从未见过那位七王爷。

  也或许是当年太过年幼,所以记不得。但容陌可以肯定在他寥寥无几的记忆中,确实不曾有过七王爷的身影。

  七王爷在他的童年就像是影子一般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起初的他不懂,现在不愿懂。

  他心疼,七王爷似乎是被当作她不堪的过去的标志,被她厌弃,丢弃了。

  容陌抚上心口,愣愣的看着他的舞姿,忍不住热泪盈眶。

  容陌不会跳舞,也不曾接触过舞蹈,但却对他的舞姿产生共鸣。每个舞姿,每个节拍都富有力量,充满爆发性,却无一不透露出顽强的生命力和斗志。

  所有的挣扎,不屈与抗争,过去的一切悲伤,痛苦与不平,都在那舞蹈中呈现。

  就像是不经意间,容陌身旁的一个侍卫将剑拔出,向前冲去,直抵木尧的心口。他没有任何挣扎与痛苦,就轰然倒地。

  “来人,宣太医。”

  “别了,送回家中,准备葬礼吧。怕是,早已没救了。”

  ······

  丰生甲申八年,二月廿十八,祉国前丞相遇刺身亡

  作者有话要说:  嗯,接下来,太子殿下他们终于要开始做正事了。

兰谷(拾叁)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长旧完整版+番外章节

正文卷

长旧完整版+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