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拾)

  这是来得最猛烈的一次袭击了。

  墨轩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锋利的剑刃划破了敌人的脖颈,甩出了一串血珠。

  他看不到战况有多惨烈,只能听到身边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以及装甲跌落战马时发出的轰鸣声。

  离群的马匹凄苦的嘶鸣声,壮士们愤怒的吼叫声,还有战地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击鼓声,嘈杂的声音叠加在一起,如川流不息的潮水般涌来。

  太吵了,墨轩无意识的皱眉,手起剑落。

  “子卿啊,你要记得:如若有一天,你的一身绝学能够被有识之士赏识了,可展露其所长了,切记不要······”

  那个据说已经活了几百年,但却只有二十出头模样的青年,曾经这样谆谆告诫过他。

  但是千万不要做什么来着,墨轩早已经忘却了。

  自己年少时,年轻气盛,不愿听从师父的话:蛰伏等待时机;而之后,一朝风云聚变,他被软禁在暗无天日的王府中,心灰气冷,认为自己再无用武之地。

  所以,师傅的这句也就更加令他不在意了。

  但偏偏命运弄人,自己的师傅也不负“天下第一神算”之名,高瞻远瞩,知道自己总会有这么一天,故而早早的就开始训导自己。

  只是,他那时究竟是想说什么呢?

  墨轩颦眉抿唇,手臂向后一伸,掐住了身后正欲偷袭自己的那人的脖颈,轻巧一用力,那人当即窒息而亡。

  知生当时要说的那句话,绝对是一句很重要的话。

  不然,他不会到现在,还对那句残缺不齐的话耿耿于怀。

  但是,墨轩绞尽脑汁,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句原话。

  到底是什么呢?师傅到底是为了说什么,才会在将毕生绝学,除算命外皆教授与他后,还会那般忧心忡忡地训诫他。

  而且,到底是什么话,才会值得知生惑死在临走时,还郑重其事地握着他的手,再三重申这句话,要求他一定要铭记这句话,将它刻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墨轩披着沾满鲜血的铠甲,重复着单调的动作,开辟出一条血路。

  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血泊连成的血海。

  墨轩似被人操纵的牵线木偶般,不知疲倦的向前走着,即使手臂和腿上仍然留着旧伤,甚至不断地被割破,砍伤,也似毫无知觉般向前走着。

  容陌将刀插入那人的胸膛,抬起头,却仍不住皱起眉。

  子卿这样的状态,他不止一次见到过,最开始是在招远剿匪时出现的。而之后,在邯郸城解决旱灾带来的危情时,也曾经出现过一次。

  容陌对此很担忧,不仅是对墨轩会出现这种状态的原因的怀疑,而且还对之后醒悟的墨轩感到担忧。

  他每次一发生这样的事情,就会陷入深深的自我厌弃中。

  容陌拨开人群,向墨轩奔去。

  才一瞬间,就已经无法看清墨轩的背影了。

  容陌步伐散乱的四处寻找着他,敌人的数量早已大大锐减,祉国的军队早已准备撤退,欢天喜地的按照命令收刮战场。

  只有容陌一人突兀而迷茫地继续向前走着,寻找着墨轩的身影。

  这么偌大的一个城,也就自己一人,才会觉得他脆弱到需要自己的保护。

  容陌其实很久之前,就曾经见过墨轩一面。

  只是,他们之后的变化都太大了,逐渐模糊了最初的印象。

  所以,相见不相识。

  彼时,那个少年朗俊,意气风发,连眸中也皆闪着明亮深邃的光,看不见一丝阴霾。

  短短几年不到,容陌再见到他时,就只剩下残花败柳的愁云惨淡。

  容陌自己当然也好不到哪去,皆是那般落魄的人了,何必一定要互相拆穿,将伤口重新撕开,曝露在阳光下。

  最起码,装作互不相识,也算是为对方留点面子,就当是最后的情谊了。

  容陌继续向前走着,不顾身边人的劝阻:“太子殿下,再往前走了,就要到叛军的阵营驻扎地。”

  容陌一惊,墨轩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他若是不知道,只身深入敌营,岂不是······

  这般一想,容陌索性就抢过说话那人的马:“紧急征用,劳务费向户部尚书索取即可。”

  “诶,”那人眨眨眼,哭笑不得的叹了口气,“这本身就是太子殿下您的马啊。”

  “林晓夜,别看了,赶紧牵着马回去了!”在身后等待着的林生黎早已不耐烦了,看他还那般痴痴的看着远方摇头,忍不住出声催促。

  “诶,好勒!大人,我们尽快回去吧。”林晓夜笑嘻嘻地转过头,快步走到林生黎面前,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无端的狠厉。

  墨轩随着叛军惊慌失措的后撤队伍,也不知走了多久。

  幸亏,他之前的表现早已令他们吓破了胆,所以,没有多少人想反击。

  还算是相安无事。

  转眼间,墨轩就随着他们到达了敌方阵地。

  此时,他才迷迷糊糊的抬起头,默默地观察着身边的地形。

  风很大,似乎地面时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风吹过时,似乎还带着回响,而且上下风流流速不对等,而中间迎面吹来的风最为猛烈,夹杂着薄沙。

  墨轩皱起眉,难不成是来到了一座山谷中或峡谷?

  祉国富有名山大川,只是大多太过高峻。所以,无人敢于攀登,只有容曙在祭天时,才会选择一处最高的山峰,向神祇祈愿,而且大多数时候是在同一座山上。

  墨轩抬眸,已然回忆出这里的名字:祉国神话中,离天神最近的地方,也是传说中容栖出生的地方——神谛峰的主峰。

  叛军也当真大胆,竟将祉国的圣地作为自己的据点。

  只是,也确实设计精妙,这里的确是除了皇宫外,一般人皆不会踏足的禁地。

  很少有人会有这个勇气,冒着杀头的风险,前往此地探索。所以,才适合藏身。

  墨轩忽而有些无奈,他一向是不喜欢绕这些歪歪肠子,甚至喜欢打架的理由,也只是因为这件事比什么都简单迅速,不必花太多心思。

  他长了一张遗传自他母亲的风情万种的脸,自己却是毫不在意。

  多美丽的容颜,多曼妙的身段,也只不过是一层附着在白骨上的皮囊,只有一颗被层层白骨掩藏,软肉包裹的心脏才是唯一有半点价值的财物。

  只是,他送出的真心,也难免沾上他的假。

  墨轩觉得自己最像他的父母,他的继父的,也就只有流淌在全身各处的冷血,冰冰凉凉的,无论怎么捂,也捂不暖的样子。

  也不知宸墨现在过得好不好?墨轩突然想起了远在西北的宸墨,他这辈子唯一的朋友。

  甚至是楼洵也称不上自己的朋友,只能说是异父异母的家人。

  不过,怎么想,他也不可能会过得好。

  毕竟,他和自己一样,也在屈辱的活着,跪在地上,用膝盖骨走路,而不是堂堂正正的抬着头,光辉的走着。

  他们每天都在为自己的仇人做事,对他恨得牙痒痒,却又不能杀了他,一了百了。

  虽看着光鲜亮丽的,却是带着枷锁而活着。

  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渺远的号角声,惊醒了陷入沉思的墨轩。

  他懵懂的抬起头,似乎早已遗忘自己前来此地的目的。

  “子卿!”容陌气喘吁吁地唤了一声。

  游念的军队正缓缓走来,容陌的心叔倏然收紧,向前奔去,将他护在身后。

  游念站在队伍前方,制止了他们的步伐。

  游念走出营帐,有些无奈的看着容陌的双眸,目不转睛的瞪着自己。

  他笑嘻嘻的看了一眼容陌,又看向他身后的墨轩。

  容陌敏感的挪动了一下步伐,将墨轩遮掩在身后,又抬起头,冷冷的盯着他。

  游念收回自己的目光,状若惊恐地做了一个“缴械投降”的手势,做着口型:“殿下需要我效劳吗?”

  显而易见。容陌挑了挑眉,轻轻地攥住了墨轩的手。

  游念似不明白他的意思,夸张地一摊手,似乎对容陌会对他求救感到十分惊讶。

  他看了看容陌的眼神,似乎是触电了一般,做出一副惊吓状,赶紧“说”道:“那需要我做什么呢?”

  容陌垂下头,看了一眼墨轩,唇无声的快速念道:“把孤和子卿当做普通的敌人一般追杀。其余的,不必你费心了。”

  游念笑了,装模作样的一鞠躬:“行,这可是您说的。”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士兵命令道:“大部队随我出列,活捉二名敌军,重重有赏。”

  他们眼神一亮,刚才还懒洋洋的士兵如同眼馋肥肉的恶狼,盯着眼前的猎物,就差流口水了。

  容陌在游念下令的一瞬间,牵过墨轩就往身后跑去。

  出了山口,便是入城的小道。

  墨轩突然扯了扯容陌的衣袖:“别去城中,以免令百姓惹上祸端。”

  容陌“嗯”了一声,墨轩绕到另一条岔道上,准备借着四通八达的小路,将敌军甩丢,再趁机逃脱。

  墨轩忽然问了一句:“你腿怎么样了?”

  容陌脚步一顿,似乎刚刚想起这件事,故作若无其事道:“无事,暂且还能称得上是百毒不侵。”

  疼啊,怎么不疼啊?钻心的疼啊!

  容陌问诊时,太医一见他的腿伤,就直摇头,说是自己十年前也曾见过这般的伤,至今也未研究出治疗的方法。

  所以,是束手无策。

  但同时他也告诉容陌。这世上还是有药可医的,但可以医治此病的医生十年前就失踪了,不知具体的去向。

  总而言之,还是毫无办法。

  容陌没问他:十年前的那个病人,最后怎么样了。

  他怕他一旦问出口,就拾不起那点希望了。

  最起码,他现在还能抱着点碰运气的念想。

  他不怕死,要是怕死,他早已经死上千百回了。

  只是,他若是走了,墨轩这般好的人,给了谁,他都不放心;要是留他一人,他就更怕了。

  容陌停下脚步,突然潜入一条长长的溪流中。

  冰冷的河水流淌过身心,似乎也洗涤了灵魂。

  墨轩扯过容陌的手,急不可耐的吻了下去。

  容陌总觉得墨轩此时的情绪不对劲,只是,再这么由着他,他们可能会因这个吻溺死在这片湖中。

  于是,他掐住了他的腰,迫使墨轩停下动作。

  容陌贴着他的耳朵,轻笑道:“宝贝,别亲了,再不走,咱两可救死在这了。回去,再继续。”

  墨轩转过头,不去看他,向上潜游,若真能死在这也不错。

  容陌深吸一口气,缱绻地理着墨轩湿漉漉的长发。

  他偏过头,微微笑了:“回去继续?”

  “嗯,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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