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拾贰)

  翌日子时,乾清殿中——容曙怒气冲冲的拿着一把戒尺,在后殿中不断踱步。

  容陌跪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背上和手上皆有几分刺痛,他却仍然一言不发的抿着唇,忍受着双膝因跪麻了,而不断传来的疼痛感。

  他昨日刚刚说出那句话,不过半个时辰,他就被传唤到了乾清殿,被容曙一顿臭骂后,在御花园中跪了一日。

  又被林生黎看管着,独自走回乾清殿,已经又跪了两个时辰了。容陌无意识地皱起眉,也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上战场了。

  容曙终于停下了踟蹰的脚步,失望又饱含怒气的责问他:“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

  容陌低声道:“本就是事实,既问心无愧,又有何不敢说?”

  容曙正在气头上,听他这般不知悔改的话,更是怒上心头,又扬起鞭子在他背上狠狠抽了一刀,嘴唇气得发白,脸却因愤怒而迅速涨红了起来。

  容陌似乎生来就不知道,点到为止,进退有序一般,不愿求饶,也不愿意请求宽恕,只是固执的跪在地上。

  容曙从他小时候就知道,他的脾气到底有多犟,自己又磕不够他拧巴性子,只得放缓了语气:“你好好想想这其中的得失,且不论墨轩是你的皇叔,这层面上的关系,你今天这话一放出去就是置朝廷的面子于死地,置祉国的江山社稷于不顾。‘当今太子殿下是断袖’这话一传出去,你要让天下人怎么想你……”

  最重要的是天下人会如何说他?

  容陌无须他开口,就知晓他的意思,当即嗤笑了一声。

  容陌:“我不在乎天下人会怎么想我,我只在乎子卿会如何想我,我今日若是不说这话,子卿的名声该会有多少人恶意玷污,于是让他们多加猜疑,为子卿招惹事端,还不如干脆的挑明,孤与他的关系坦坦荡荡,为何要怕招人闲话?”

  “啪”又一道戒尺落在身上。

  容曙被他气得急火攻心,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吼道:“好啊,你简直是太好了,为了一个血统卑贱的奴人,竟要将祉国迫害到这般境地,你不怕闲话,但我这张四十多岁老脸往哪搁,往哪躲闲话?”

  容陌冷眼看着他火冒三丈的吼着,斥责他的行为会给国家带来多大的损失。

  他说的这些,自己一个也不在乎。

  他不在乎自己的太子之位,只要有人有足够的能力,自己就愿意将这个无用的位置让出去。

  他也不在乎天下人的评价,即使是众口铄金,也抵不上他心上人的一句话。

  他不在乎自己是一个昏君抑或是明君,只想护他一世安康。

  他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但自己就算只能活半年,他也拿过来也来跟他过。就是比他早步入轮回,下辈子他也要继续缠着他。

  容陌这一辈子,他什么人也没有抓住过,只有一个从不敢奢求的墨轩留了下来。

  于是,就飞蛾扑火般,就向那片温暖而又微弱的火光,贪婪的汲取,一边失去生命,一边获得奢求的梦。

  容曙左思右想,一面握着戒尺在宫殿中踱步,终还是为自己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不,既可以保证自己的颜面不会丧失,又不至于会因此失去容陌的敬爱的办法。

  于是,他低下头,在容陌耳边轻语几句。

  容陌并未如他预想那般瞪大双眼,而是缓缓的点了点头,他别无选择,大权不握在手中的人,总是会难免受到这般牵绊的痛苦。

  清晨,卯时——一份墨迹未干的圣旨送到了七王府,连同俞良和蒋青的亲笔信一并交到七王爷的手上,墨轩和楼洵跪在潮湿的地面上,沉默着听着林生黎宣读圣旨。

  墨轩轻舒了一口浊气,磕了一个头:“臣等遵旨。”

  容陌走到林生黎的身旁,缓缓闭上了眼,五味陈杂。

  他走了,算是正好吧。

  自己已经尽量不让自己的计划影响到他,结果反而束手束脚,放不开,他这一走,自己也正好可以放开胆子一试。

  早日完成自己的目的,自己也早日与他共过余生。这句话在心上打了一个圈,却说不出口。

  未过巳时,大街小巷当即传遍了这则消息。

  万宝斋的老板坐在柜台旁,难得没有看到那位经常来买糕点的侍从。

  他心中正纳闷,店中的客人却突然鬼鬼祟祟凑了过来:“诶,你知道吗?七王爷即将出发去西北了,刚刚接到的圣旨明日就动身。”

  万宝山的老板诧异的“呀”了一声,抓来了一把瓜子:“怎么回事?七王爷也不是近日还在京城的保卫战中大出风头吗?怎么突然就将他变相遣送到西北去受苦了呢?”

  客人眼中冒着八卦的精光:“哎,还不是昨天下午太子殿下的那句话惹的祸,当今的太子殿下是个断袖,还被当众暴露了出来,这是杀几个人头的事吗?肯定要将七王爷——这场闹剧的另一个主人公——给调出去避避风头啊。”

  店主狐疑地一挑眉:“这,太子殿下他能肯吗?”

  客人不以为然的摇摇头,一副“你真不上道”的模样:“太子殿下哪里敢不肯,这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传出去就是一件轰动社会的丑闻。若是将七王爷送走,也不过就是忍受一会儿的相思之苦。等到这场风波停息了,七王爷也自然就能回来了。”

  万宝斋的老板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说到底还都是薄情寡义,什么也抵不得上王权富贵的魅力啊。”

  那客人又摇了摇头:“话也不能这么说,世界上会有多少人不想做皇帝呢?而且美人再美,也终有容颜凋零的一天,当人老色衰的时候,谁还愿意喜欢她,若是做了皇帝,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你何愁找不到比她更美的人呢?”

  容陌捏碎了手中的瓷杯,瓷片嵌入肉中,鲜血很快就溢满了整只手,“滴答”下落。

  他无视了旁人诧异的目光,若无其事的站起身,对万宝斋的老板招呼道:“老板结账。再替我打包一些糕点,谢谢。”

  他点了几样平常在七王府经常可以见到的糕点,才发现这些竟都是自己幼时常吃的。

  容陌在心里暗斥了一句:“定是卫宪泄露的。”却逐渐湿润了眼角。

  他暗骂了一声,将糕点仔仔细细的包装好,转身离开。

  其实哪里是他情愿做皇帝,只是自己不是皇上的话,这世界上总还是有人比自己有权势,自己喜欢的人,总归还是任人宰割。

  叛军营地,主帐中——游念坐在营帐中,一名男子掀开了营帐的帘幕,赫然是万宝斋的老板。

  他并不着急着跪下,反而是走到放在一旁的一盆清水旁,用手指沾着些许水,仔细的擦着脸上的胭脂水粉。

  游念半眯着眼,突然发问道:“常樾,化妆好玩吗?”

  常樾的动作顿了一顿,又继续若无其事的擦着脸上的妆容:“大人若是觉得好玩,大可一试。”

  游念顿失兴趣,有些愤然道:“你这样的性子未免也太无趣了,若是在你心上人的面前也这么闷,他怎么可能还会对你提的起兴趣?”

  常樾对着水端详了自己的脸片刻,确认自己脸上再无化妆的痕迹,才站起身淡淡的回了一句:“这些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我与内人的感情暂且还称得上和睦,目前不会出现您所说的危机。倒是大人急匆匆的将我召回来,究竟是因为何事?”

  游念站起身,笑嘻嘻的歪头发问道:“我想你了,就把你调回来看看,这个理由够不够?”

  常樾十分不给面子地耻笑了一声,游念脸上的认真色不减,逐步向常樾逼近,突然笑了起来:“算了,我没事逗你玩干嘛?绝对是因为最近是那女人的忌日,再过几天就到那个男人的忌日和我的生日,才会这般闲的无事干。”

  他又往回走去,坐在主位上,眯着眼睛,闭目养神:“我听说七王爷就要被皇上派遣到西北去征战了。”

  常樾:“是的。”

  游念:“怎么回事?我那太子哥哥竟然会答应这种事。”

  常樾将店中的客人的话复述了一遍,游念忍不住啧了一声:“哥哥这性子也真够坦荡的,啥都不忌讳,毕竟是当今太子,又是‘唯一’的皇子,知晓皇上不可能对自己怎么样,才会这样有恃无恐。”

  不过,”游念为自己换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自顾自的嘟囔着。,“这也太便宜他了,心上人一走,他就没有什么顾忌的了,怎么所有的好运都集中到他身上了呢?”

  自己一出生就是一个不光彩的人生,自己的便宜爹爹从不正眼瞧自己一眼,很快就死了。

  自己的母亲把自己当作通往荣华富贵幸福生活的筹码,只会拼了命的要求自己,绝对不能输给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

  之后他们被发配到西北边疆流放劳役,那个女人认定了自己的一腔痴想破灭,索性就上吊自杀了。

  自己好不容易回到了京城,想要与自己同仇敌忾的小叔叔一同报复他们,结果又因为无权无势,受尽了委屈,被迫蛰伏多年筹备。

  结果,准备完所有的收尾工作,自己的小叔又自愿追随父亲而自尽了,自己又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

  而现在自己的阵营中有多少人是自己可以相信的,又有多少人是太子哥哥安插的,他也不清楚了。

  就是连平日里可以说说话的常樾,他也不相信。

  “大人,营帐外的士兵已经准备好出征了。”

  游念睁开了眼,说了一句:“知道了。”就一跃而起,向营帐外走去。

  自己近日所有的得到的,所有的拥有的,皆是自己种下的因果,那谁又能害怕呢?

  申时,七王府中——墨轩解下衣带,将长发整理好,坐在床旁的石凳上,将白日里粗略读过的那两封信拿了出来。

  其实两封信上的内容大同小异,也就是满篇的陈词滥调,先是对他一顿猛夸,又惋惜一同反击作战的时日太少,又提到将他派遣到西北的原因,支持西北的征战,以早日击败敌人,换回西北的和平。

  墨轩翻了一阵,就觉得索然无味了,这显然不像是出自武官的手笔,也就只有一个人才会那么费心了。

  他揉揉太阳穴,就准备入睡了。

  “哒哒”有人正在敲打着窗户,墨轩起身,刚巧将飞扑进来的少年抱了个满怀。

  “子卿!”少年的眼中满是落下的星子,提着一盒糕点,向他得瑟般的笑着,满脸写满了“求表扬”的神情。

  他顺手扶了扶他的头发,满是汗水,忍不住皱起了眉,带着点心疼:“怎么这么赶?能跑出一身汗来。”

  容陌:“我怕我来晚了,你就先走了。”

  墨轩笑了。

  他说:“怎么可能?只要你愿意来,我就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情到浓处,他突然闷声道了一句:“对不起,一直在连累你。”

  他咬着下唇,手却轻轻的搭上了他的背:“没事,我爱你。”

  “还记得我的愿望吗?放我走吧,你留不住我的。”

  我不怕独自囚在这个京城,但我无法忍受自己的无所作为。

  放我走吧。

  容陌晃了晃神,想起墨秋凉对他说过,他若是想走,你留不住他的。他若是不想离开,连死都会死在你身边。

  墨轩闭了眼,吻就铺天盖地的落下了。

  次日清晨,容陌醒来时,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楼洵默默地将早点端了进来,突然道了一句:“今日卯时一刻,他就出发去西北了,你为什么不去送送他?”

  容陌简短地应了一声“嗯”,并未打算回答楼洵的疑问,只是,楼洵听出了点哭腔。

  “您若是想哭,就哭吧。”

  “不必了,他一走,我和谁装那可怜劲。”

  他站起身,已然恢复了一身锐气。

波澜(拾贰)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长旧完整版+番外章节

正文卷

长旧完整版+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