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拾陆)

  祉国城郊驻地——游念穿好护具,忍不住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他们已经打了四五个月的仗了。

  尚且不说长安城中的情况如何,至少游念他们的粮食即将告罄,实在是拖不下去了。

  游念也不是没有尝试过派人去采购粮食,但只要粮食已运回营地,立刻就被俞良率人烧毁。

  自他死后,游念本以为会消停一些,谁知他们反而愈演愈烈,不仅是烧粮草,有时甚至还会偷袭,实在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他们也曾试过用银两或珠宝首饰向城中的居民交换粮食,刚开始还会有人答应,但是定价高得离谱,几个银镯才够换一袋米,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但半个月后,他们甚至看不到一个逃难的百姓。

  而常樾为他带消息回来时,告诉他,太子殿下在城中心建了两个庇护所供百姓居住,甚至还在庇护所之下挖了地道,供所有百姓躲藏。而百姓的粮食都捐给庇护所了。

  游念听完之后,直笑一向精明的太子殿下,这是在痴人说梦,建庇护所这件事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他忘了太子殿下一向秉持的就是“尽人事,逆天命”。

  事实上他不仅做到了,甚至经营了四个多月,解决了全城百姓的温饱问题,还等到了援兵。

  而游念他们无论如何也打探不出粮食的来路,常樾甚至差点因此暴露,只得放弃继续卧底的计划。

  “将军,时辰到了。”

  游念起身,向营帐外走去。

  营帐外的空地上稀稀拉拉的排满了队伍,其中空缺了许多位置,游念看出来:这是牺牲的将领的位置。

  游念忍不住鼻子一酸,低声命令道:“这些空着的地方像什么话?我们又不是非要以此来祭奠同胞,等打完了仗,我们定会为他们建坟,守一辈子墓。”

  他们听了,没有作声,只是默默的挤满了队伍。

  游念转过身,声音洪亮:“出征。”

  另一边的长安城门口——容陌走到一旁,轻轻的敲了敲墙壁,温涵就畏畏缩缩的从墙边探出脑袋,见四下无人,他才慢吞吞的走了出来。

  温涵身着祉国主帅的盔甲:“殿下这恐怕不妥吧。”

  容陌不顾温涵哭丧的一张脸,上下打量了一遍,虽然比自己矮了快半个头,但骑在马上估计是看不出来多大的区别。

  容陌直起身:“想打仗吗?”

  “这……”温涵迟疑道,哪个七尺男儿不吃很有上场杀敌的宏图伟梦呢?

  但他已经做了五六年的文职工作,这突然间让他上战场,未免也太过强人所难了。

  容陌没有等他回答,又接着问道:“你还想见常樾吗?他和邵延这一次也会上战场,作为敌方的将领。”

  温涵深吸了一口气,想啊,怎么不想啊?他们自幼相识,从未分别过这么长时间。

  自从知晓他死而复生后,温涵一直想见他,却被太子殿下拦下了,直摇头说,还未到时机。

  容陌点了点头,将温涵推上前:“我们就好,您说动他们回归正途了,去吧。”

  温涵无奈应允,但还是有顾虑:“万一被认出来了,我该怎么办?”

  容陌回头,轻声笑道:“那就告诉他们,殿下即使不在,我们也能赢。而且你看,我手受伤了,也没办法上战场了。放心吧,蒋青是知道的。”

  温涵这才缓缓点头,迈着大步向前走去。

  容陌眼看着温涵矫健的飞身上马,才松了一口气,等待着将士们开城门,出城迎敌后,他才从躲藏的角落中走出,脸上隐隐流露出不舍的神情,对远去的队伍鞠了一躬。

  其实刚才说的话,在唬温涵的成分居多,因为他的计划早已向全营上下知会过一生。

  特意骗温涵这一遭,也只是想让他对游念尽量提防一些。

  游念与自己交过很多次手,想必对自己的身手,习惯性的动作很是熟悉,他定会认出温涵是假。

  容陌也不要求他做得多好,只盼望他谨慎一些。

  谁也不知道,已是穷途末路的困兽会做出什么。

  但容陌今天特意留下来的原因,明显不是为了探究这个问题,去观察他会做出什么。

  容陌走出城门,绕了另外一条小路,向游念的营地走去。

  容曙即将不久于人世,再加上上次宫变时受到的惊吓,一时急火攻心,现在在乾清宫中卧床不起。

  太医诊断后,直摇头,说他活不过月底了,劝容陌早做准备。

  正因如此,容陌不得不去找秦盛和确认一件最为重要的事:当年死的人到底是谁?

  容陌,秦盛和,还是只有自杀的薛渺?

  薛襄说薛渺自杀,但谁也不知道他埋在哪里。自己也去挖过乱葬岗,没有发现那具尸体。监/狱就更不用说了,都是一些断肢残骸,胡乱埋葬了,看不出原貌。究竟是谁死了?

  容陌走到山谷中的驻地,光明正大的走了进去。

  他倒是不怕游念会预判到自己会来找秦盛和求证这事。

  即使是游念担忧人偷袭,依游念现在拥有的兵力,凑不出多少人留守营地。

  就是……容陌瞥了一,自己仍在绑着绷带的右肩,忍不住牙疼,太医估计又要絮叨自己了。

  但容陌也只担心了片刻,就将绷带取了下来,又略微活动了一下,勉强算得上灵便吧。

  容陌抬眸,迅速确认了自己周围的目标,不多,也就是几十人。

  要是全放倒的话,也就需要半个时辰,杀了的话更费时间,更何况战后重建还需要他们,那就只留几个顺眼的吧。

  想到这里,他转过身,将已经靠近自己,怀着杀心的一个人掐断了脖子。

  一共三十五个人,半个时辰不到,只剩下十五个人。

  容陌没有理会他们的鬼哭狼嚎,径直向秦砚所说的营帐走去。

  城门口——温涵握着手中的皎世,格外的糟心。

  殿下只说将它借给自己,但是没有说过赔偿的问题,户部现在的资金大部分都给西北了,也不知够不够赔偿一把无法回炉重造的至宝。

  温涵抬头,深吸了一口气,按照容陌曾经布置过的计划,率先冲了出去,又尽量避开了队伍正中央的游念。

  但游念却主动迎了上来,一刀挥向他的头顶。

  温涵一躲,游念又稳稳当当地落在自己的马上,笑道:“太子哥哥,你躲什么啊?”

  温涵皱了皱眉,他从未想过,叛军的首领竟然是一个最多十六岁的少年郎,嗓音还甜腻得很。

  正经了二十多年的温涵绝对想不到,游念就是故意装出一副撒娇的声音来恶心人的。

  游念见他不答,也早已经习惯了容陌的沉默寡言,径直向他挥刀而去。

  温涵下意识的一挡,游念突然皱眉道:“你不是太子,他怎么临阵脱逃了?”

  游念被容陌坑久了,自然没有自大到认为他是怕了自己,才不敢来的。

  温涵笑了,按照容陌的说辞讥讽道:“殿下即使不来,我们也能赢。”

  游念挑了挑眉,猝不及防地用剑尖挑上他的下颔,掀开了他的头盔。

  温涵一惊,急忙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脸,却见身旁的士兵都视若无睹,才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又被殿下耍了。

  容陌走到营地门前,抚摸着门帘,无端的哼笑了一声,转身,掀开了隔壁的营帐的门。

  其中坐着的赫然是正坐在主位上的秦盛和,以及坐在一旁喝茶的秦砚。

  秦砚甚至伸出了手,向他打了一个招呼。

  容陌觉得自己可能最近眼神不好,他竟在秦砚身上看出了林生黎的风范。

  秦盛和虽四肢不勤,还能坐在轮椅上,向容陌旗出一个和气,夹杂着庆幸的微笑。

  容陌抬头,皮笑肉不笑道:“不知阁下在隔壁为我准备了多大的‘惊喜’?”

  秦盛和仍那是一副和蔼的笑容,没有被戳穿的任何尴尬的神色。

  这一分笑,令容陌顿感熟悉。

  秦盛和道:“不多,也就几门大炮和十几个人,足够殿下一进去,就被轰成碎片了。”

  行,容陌想起来了,这些笑大概也是从知生惑死那学来的,像极了他初见子卿时,如出一辙的难受。

  容陌想了想,觉得自己大概是“害相思”了。

  这类感受对太子殿下来说,不算陌生。因为自从那天晚上他还没走时,自己就想他了。

  但现在这种情况,实在让他有些新奇,明明是在敌人的地盘上,要问一些很重要,关乎国家未来的事,自己却没来由的想他,压抑已久的思念破土而出。

  西北营地上——楼洵抱着一壶药,忙进忙出地伺候着七王爷。

  墨轩三天前就开始高烧不退,现在已经是意识模糊,竟还能撑出一口气,低声问道:“还有多久?”

  楼洵不答,过了一会,墨轩又说道:“你先坐下休息一会吧,这又不是普通的高烧,哪有那么容易治好。”

  楼洵不答,觉得自己即将被七王爷气到飞升。

  偏偏那人还无知无觉,攥住了他的衣角,笑道:“我们快要赢了对吧?”

  楼洵轻轻的“嗯”了一声,一语双关,眼泪却忍不住溢满眼眶。

  我们确实有可能要赢了。

  容陌扯了扯嘴角,虚伪道:“那也真够热烈的,孤没有去,真是白费了你们一番好意。”

  他讥讽的挑眉,秦盛和恍然间以为自己看到了翻版的他,不仅外貌遗传的过分,而且性子也像极了他,还是一样的令人生厌。

  这种亲缘间的遗传也真是神奇,竟让他从另一个人的脸上看出他的影子。

  他也不再兜圈子了,直接切入正题:“殿下今日不是为了和我叙旧来的吧?毕竟,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很好的交情,足够我们坐下来闲聊的。”

  容陌也正好不想与他再拐弯抹角了,假笑:“还多谢您般识抬举,不准备浪费我的时间了。”

  秦盛和面对这类泼皮话,想都不想就回了一句:“你一个小孩子,时间浪费一点有什么关系?只有我这连步入暮年的老人的时间才珍贵。”

  刚刚被太医断言“活不过三年”的容陌,扯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微笑:“这就不妨碍你什么事了吧,阁下。”

  秦盛和自知失言,轻咳一声,硬生生将话题扯了回来:”还是请殿下明知故问吧。”

  道德败坏,四肢残疾的老头子都这么喜欢:明明心知肚明,还要让人开口,好占据道德制高点,拥有高高在上的姿态的权利吗?

  容陌的教养称得上因人而异,选择性的一塌糊涂,但顾忌着秦盛和现在对他还有点用,勉强咽下了不好听的话,挤出一个真挚的笑容:“自然是为了了解十一年前曾经发生过的那件事,你究竟是如何把自己折腾到坐/牢的?”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说这话的人大概是没见过这种面带笑容,一开口就往人死穴上戳的人。

  秦盛和深吸一口气,尽量做到不咬牙切齿:“这类的真相,殿下不是早已听说过了。”

  容陌礼貌的点了点头:“那倒是,但提出来也只是想恶心阁下一下,效果已经达到了。”

  秦盛和一噎,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苟延残喘的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但他还是没事,因为他还有事没说,没有做,舍不得死。

  但容陌显然没有这个耐心,等他自行噎气。

  所以他缓缓的站起身,向秦盛和走去,秦砚也随着他站了起来,但没有阻止容陌,而是走向秦盛和。

  秦盛和全身瘫痪,只有脖子以上的部位能活动,打架斗殴这类事,从来都是靠着秦砚,所以很容易就被容陌擒住了。

  还未等秦盛和杏眼圆瞪,怒斥秦砚不孝子,容陌就挽着他的脖子,垂下头,在他耳边试探性的唤了一声:“外公。”

  秦盛和打了一个巨大的激灵,不可置信的看向容陌,张了张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只能颤巍巍的问道:“你再说一遍。”

  容陌又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他忍不住泪流满面,却在暗地里攥紧了手中的匕首。

  另一边,温涵已经与游念争斗得难舍难分了。

  温涵没有上过战场,很是不习惯招招夺命的架势,游念手段又惯是狠辣,只攻击他防守薄弱的部位。

  温涵身上很快就挂满彩了,游念吹了一个轻快的口哨,十分轻松地提起刀,直砍向温涵的脖颈。

  刀落一半,却被人拦下了,游念抬头,发现那人是邵延。

  邵延将它十分轻松地拨开,将温涵护在身后。

  游念瞪大了双眼,仰天长笑道:“最后了,连你也是他那方的吗?”

  自已花了三年时间,养出来的一把利刃,竟也不是属于自己的。也真够讽刺的。

  而在不远处的常樾,对他投来一个赞赏的眼神。

  邵延当即得了意,步履矫健地冲向游念。

  邵延的武功一半以上都是游念教的,但是游念却看不出他的熟悉的架势了。

  游念歪着头,笑道:“来!”

  秦盛和抬头,毫不犹豫的咬向了容陌的脖颈,另一只手刺向他的额头。

  容陌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手,当即被咬破了皮,渗出血来,手直接去夺匕首,当即被刺穿,鲜血淋漓。

  容陌没有理会这点微不足道的伤口,只是迅速地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当年死的人是秦盛和。你早已看出容曙要对功高震主的薛家动手了,所以才会这么着急的去找秦盛和,想与他交换身份,条件是你救他出去。可是秦盛和根本就不恨知生惑死,因为他满身的义气,义薄云天,打算配合他的计划。你没办法,因为我当时也在场,你知道我是知生惑死的人,根本不会帮你,也不会和你一起反叛皇上,因为我身上留着他的血。而且,无论怎么折腾,我也是皇位的继承人。薛襄也不会帮你,她满心满眼就只有薄情寡义的容曙。你当年买通别人装作你的模样死了,自己出逃时,肯定觉得自己是一个孤胆英雄吧。”

  秦盛和笑出声,几乎是慈爱的看向他,打断了他的话:“别傻了,我确实是秦盛和。你为了验证我的身份,胡扯出这些话,用了多长时间,孩子?”

  容陌耸耸肩道:“不短,我花了半个月,分别准备了三套说辞,甚至为了证明我是假的,也准备了一套。”

  但是最后根本就没用,因为秦砚自从他“回来”后,就看出了自己的父亲早已换了一个人 。

  人/皮/面/具的准备成本有多低呢?结果,只需要剥下人脸上的那层皮,就够了。

  秦盛和点了点头,突然轻声道:“我当时可真没想过随便找来的一个普通的百姓的孩子,竟然真的以假乱真,成为了太子殿下。殿下啊,我送你一句话:你这一生没有一件事,一个人是真的。我祝你一生无依无靠,不得所爱。”

  语罢,秦盛和突然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不一会就噎气了。

  秦砚缓缓的合上了他的眼:“他是薛渺,是秦盛和,就算是你,你是太子殿下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容陌近乎怜悯的看了他一眼:“是啊,这老东西到死也不忘恶心人。”

  这老东西算了一辈子,终究没有学会一点:保命。

  他大可以活下去,不再掺和这些事,可他偏偏选择了复仇,和他们对着干。

  他也可以不用死,直接将容陌或真或假的身份曝露出去,就可以紊乱军心,他也没有这么做。

  营帐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容陌认出了蒋青和张奎的声音:“赢了啊。”

  他跌跌撞撞的走出门,为自己身上曾经背负着过的重担而疲惫。

  此时,蒋青却突然走过来,对容陌大声汇报道:“殿下,皇上快要死了。”

  蒋青说的话,容陌一概是听不到的,只能眯着眼睛,努力辨认着他的唇形,才恍然大悟,却不想有任何反应。

  他太累了,那个人也真够幸运,死了就一了百了了,留给他一堆烂摊子收拾。

  作者有话要说:  没爆字数,感觉自己生搬硬凑了好多。

  简单概括一下:邵延和常樾是卧底,就等着这一场战,然后叛变。死的人是谁都好,根本无法影响容陌的地位,容陌的教养因人而异,他相不相信,都是对的。秦砚知道自己的父亲死了,所以更在乎把自己当亲儿子看待的林生黎。

  感兴趣的,可以看专栏,谢谢。

山河(拾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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