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晚餐时间,女店主把在后院练琴的诗人叫了出来:“你去马洛家把小表弟叫过来。他们一家不是去城里看病了吗?那小孩才十岁,他们家没人给他做饭。”

  诗人伸了个懒腰:“天都黑了,他家人肯定回来了。再不回来城门要锁了。”

  “总之你去看看,万一他们真没回来,你小表弟晚上得一个人在家,不是更可怜了吗?”

  诗人想想也是,于是放下琴就出去了。

  白天的时候,他带着赏金猎手去了一次马洛家。他们没进门,十岁的小表弟只把院门开了一道缝。诗人本来想进去坐坐,但又怕小表弟管他要零花钱,于是就和猎手一起立刻离开了。

  天黑之后,村子安静得像个无人区。现在大家都怕遇到怪物,连白天出门都要结伴而行,到了晚上,很多人连窗户也不敢开。

  诗人深感惋惜,以前的黑树村可不是这样。

  以前的晚餐后是“史诗时间”,村里大多数人会聚集到“欢歌小屋”来听故事和弹唱。有的时候是诙谐小曲,有的时候是长篇传奇故事,每隔三天会安排一次“儿童时间”,讲的都是孩子们喜欢的有趣冒险。正因为有这个传统,诗人才能被称为黑树村的“常驻”吟游诗人。

  现在情况变了,即使是白天,人们也不再喜欢听什么传奇冒险了。刺激的故事里通常有怪物和凶杀,而现在村子附近真的有怪物,也真的有人因此而死,大家再听到这种故事,也只会心有戚戚。

  诗人自己也多少有些害怕。比如现在,他一个走在静悄悄的小路上。幸好治安官的家并不远,前面再拐个弯就到了。

  他刚走出小路转角,就听到治安官家的院子里传出了细细的哭声。声音只高了一下,然后立刻压低下去,是女性的声音,可能是舅妈,也可能是表妹。

  虽然不知道她们怎么了,但这至少说明家里有人,他们从城里回来了。

  哭声让诗人有点担忧。他的舅舅治安官马洛一直伤病交加,这趟看诊回来后,家里还有人哭泣……难道是马洛的病情有什么恶化?

  诗人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把措辞想清楚了,这才上去敲门。

  来开门的还是他最小的表弟,那个才十岁的小孩。

  诗人原本是要把这小孩带走的,既然他家人都回来了,诗人就改口说想进去看看舅舅马洛。

  小表弟和白天一样苦着脸,对他说:“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还没回来,他们带着爸爸去城里了。”

  说完之后,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立刻补充说:“我已经吃过饭了,有点困,正睡觉呢。”

  诗人脑袋一懵。刚才他听得清清楚楚,屋里绝对有别人在。

  他立刻板起脸来。倒不是他故意吓小孩子,而是他怀疑舅舅真有不测,心里紧张。

  “你跟我说实话,”他按着小表弟的肩膀,“马洛到底怎么了?”

  小孩坚称家里只有自己。但孩子毕竟只是孩子,撒谎的时候,头一两句还比较自然,被重复问上几句,渐渐他的神色就有点慌张了。

  诗人通过门缝向院子里看,小表弟用身体卡在门缝上,小手使劲抓着门板,显然是生怕诗人硬闯。诗人心一横,双手抓住表弟的腋下,想把这孩子抱到一边,谁知这孩子比他想象中沉很多,他竟然没抱起来。

  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就这样在门口拉拉扯扯,而且谁都不敢大声喊人。

  虽然他们不敢出声,屋子里却突然传来了重重的钝响,还伴随着一声惨叫。

  门口的两人都僵住了。表兄弟俩对望了一下,一起向屋中跑去。

  马洛一家的二层小屋面积不大,屋里没点灯,诗人猛地闯进去也不知道该往哪看。小表弟拉了他一把,把他带到厨房方向。

  黑黢黢的厨房里传来痛苦的呜咽声,一团影子在地板上磨蹭蠕动。表弟迅速点燃桌上了的蜡烛,诗人这才看清,是他的舅母和大表弟趴在地上。

  厨房地上有个方形的地窖入口,舅母和大表弟正趴在入口边,用力地拉扯着什么东西。

  小表弟立刻扑上去:“怎么了!怎么了!”

  舅妈咿咿呀呀地喊着话,她嗓音沙哑,哭得语言都变了调,诗人几乎没听懂她说的话。而大表弟目光专注,没有吭声,甚至没发现屋里亮了蜡烛、多了一个人。

  看清眼前的情形之后,小表弟也放声大叫起来,并且也立刻趴下来拉住了什么。

  诗人被眼前的情况吓得有点腿软,但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他并没有看到舅舅的尸体之类,而是看到舅母和两个表弟脸色苍白地趴在地窖口边,死死抓着表妹的手臂、衣服甚至头发,正拼命把她向上拽。

  地窖的木门搭在表妹后背上,遮住了视野,诗人看不见下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地窖里传来沉重的喘息声。

  “这是怎么了!”诗人也跪下来,抓住表妹的一侧腋下。

  一用力他就感觉到了……下面有东西拽着她,力气非常大,上面这么多人也拉不过那股力气。

  这家人根本顾不上回答他。他们吓得只会乱叫,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表妹没有尖叫,她的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闭着眼,已经失去了意识。

  下面传来一种可疑的“嘎吱”声,像是布料破损……也有可能是人的身体被扯断。趴在地上的四个人都听见了,他们既不敢太用力,也不敢放开手,力气稍微一松懈,表妹的身体就又被拖下去了几寸。

  “闪开点,让我过去。”这时,耳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一家人回过头,惊喜地看到赏金猎手卡林格的身影。

  虽然卡林格说了“闪开”,但那家人哪敢放开女儿的手,他们只是呆在原地,尽量压低身体,一副吓到停止思考的模样。

  厨房对卡林格来说过于狭小,他快步走过来,腰间和背上的武器撞出一路叮叮咣咣的声音。

  他直接从诗人头上迈过去,一脚踹开扣在少女背上的方形门,直接跳进了地窖。

  一家人感觉到那股拉扯的力道松了一下,他们立刻用力拽,总算把昏迷的女儿完全拖了上来。

  女孩长裙破烂,一条腿血迹斑斑,另一条腿不仅带着外翻的伤口,还以可怖的角度扭曲着。马洛夫人当场嚎哭起来,诗人赶紧脱下外套把表妹裹住,大表弟和小表弟则扶住哭叫的母亲。

  地窖里传来卡林格的声音:“你们出去!离远点!”

  “好!”诗人带着哭腔回应,“需要多远?”

  “你们家院子里!”

  “好!好的!”

  地窖内,怪物就在卡林格面前五步远的地方。

  它双眼赤红,面部上半截还能看出一点人类特征,下半截则皮开肉绽、颚骨凸出,獠牙直接穿过牙肉和嘴唇刺出来,肿胀的身体上包裹着血衣,脊背拱起,四足着地,脖子与手脚上都生出黑色毛刺。

  卡林格摸了一下阔刃剑的剑柄,看看周围,又叹了口气。

  空间太窄小,用阔刃剑会受到阻碍;面前这个生物皮糙肉厚,用细弯刀又容易损坏。

  卡林格卸下了后腰上的小战斧,在手里掂了掂:“我有点能理解精灵为什么满嘴脏话了,我现在也很想骂人……”

  怪物晃着头嗅了嗅空气,嘶吼一声,向卡林格扑来。卡林格没有闪避,而是直接迎向怪物的獠牙,把斧子顶入怪物上颚,手腕一用力,怪物的头部受到冲击撞上地窖屋顶,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虽然怪物的嘴巴被斧子卡住,它的前爪却牢牢抓住了卡林格,卡林格也不挣扎,他顺势骑在仰倒的怪物胸口,从腰包里掏出了小锡盒。

  锡盒里是来自精灵的最后一粒药。卡林格拿出珍珠大小的药粒,把它捅进了怪物大张着的食道。

  其实卡林格可以不给它吃这粒药剂。反正他是来杀它的,它吃不吃药也没什么关系了。但卡林格还是给它喂了药。

  因为他想看看这药的效果到底是什么,是否与他的猜想一致。

  不一会儿,怪物爪子的力道松开了。卡林格从它身上站起来,拿走斧子,怪物慢慢闭上嘴,胸腔缓慢起伏着。

  卡林格站在怪物面前,怪物却不攻击也不防御。它带着伤,平静地躺在那,仍有人类特征的半张脸上露出安逸、飨足的神色。

  卡林格抽出细弯刀,抵在怪物的脖子上,怪物仍然慵懒而平静,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白天的时候,那些民兵和城卫队员也吃了同样的药,他们吃完后一切如旧,没有出现这种病态倦怠,甚至巡逻起来还更有精神头了……卡林格心中暗想,关于药的功能,他确实猜对了一部分,同时也猜错了一部分。

  这药不是防止人被感染,而是给异界感染体的安慰剂。它抑制了感染体的行动,即使没有猎手帮忙,吃下药物的感染体也会在一定时间内变得无害。

  精灵应该是想安静地处理这件事,不想引起恐慌。他的想法倒也不算错,从昨天到今天白天,既然村中还算平静,就说明感染体还未彻底变异。

  如果白天的时候治安官马洛能吃下药物,估计这会儿也不会攻击家人。

  这么一想,山林在一夜之间变得平静了许多,可能也是和这种药物有关。

  卡林格不太明白的是,既然精灵法师有能压制感染体的手段,他为什么不一步到位把事情做完?山林里的异界感染现象已经持续了这么久,说明他从未大范围地、彻底地使用过这种药。

  是因为药刚刚被研究出来吗?还是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大量生产?

  “唉,一会儿去问问他好了。”卡林格把锡盒塞回腰包里,然后将细弯刀一压,一划。

  怪物的颈部涌出鲜血,既不挣扎,也没喊叫,眼中的红光逐渐暗成漆黑。

  卡林格用的时间很短。他从地窖爬出来,那一家人还在院子里手忙脚乱着。

  看到卡林格走出来,他们谁都没有问“怎么样了”。

  他们很清楚地窖里那个“东西”是什么。如今它毫无动静,猎手则穿着沾血的斗篷走出来,谁都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正因如此,马洛夫人抱着女儿,哭得更厉害了。

  卡林格无奈地摇了摇头。此情此景,他也懒得责问他们白天为什么撒谎。

  还能是为什么?无非就是侥幸心理……他们肯定已经发现马洛不对劲了,在马洛还没彻底变异前,他们总觉得他“还有救”。他们不想让村民知道马洛有可能感染,也不想让外来的赏金猎手杀掉“还有一线希望”的马洛。

  要说蠢,确实挺蠢的,但现在骂他们也无济于事。

  卡林格拍了拍年长男孩的肩:“你去找医生。记住,要把你妹妹的伤情说清楚,让医生做好相应准备。”

  少年点点头,擦着眼泪站起来。常驻吟游诗人想跟他一起去,卡林格拦住他:“你不用跟着去,外面没那么危险。你去找点桌布床单之类的东西,把地窖里的尸体盖上。这类尸体散发异味的速度比较快,味道很恐怖的,将来你们最好烧了它。现在你们肯定来不及烧,在处理它之前,先多少遮一遮。”

  诗人面露惧色,委屈地点了点头,慢慢走向屋子。显然他一点也不想负责干这个事,但如果他不去做,他的舅母或表弟妹就更做不到了。

  最后,卡林格蹲下来检查了一下女孩的情况,掏出一只小扁瓶,交给马洛夫人:“这孩子不会有生命危险,别怕。如果她醒了,你把这个给她喝几口,能止疼。一小口一小口喝,就像喝烈酒那样。别喝太多,之后会有副作用,会头晕,可能还有幻觉,多休息就好了。没受伤的人别喝。”

  马洛夫人点点头,牢牢攥着扁瓶。

  卡林格站起身,那个十岁孩子伸手攥住了他的斗篷:“对不起……”

  “没事,别怕。”

  他揉了一把小孩的头,走出院子。

  街道不像刚才那么昏暗了。有几扇门打开了门缝,木窗里也透出了火光。刚才的动静肯定惊醒了附近的邻居。

  马洛的家人苦苦隐瞒了这么久,最终也没逃过惨烈收场,邻里四舍仍然会知道实情。

  卡林格想到,山里的精灵法师也是这样。他也一直在隐瞒某些东西。

  不知他的担忧又是什么,也不知他的决定是否正确。

  卡林格骑上马,匆匆穿过村子。经过田埂的时候,他侧头望着坠月塔所在的那座山。

  深色剪影般的山顶上浮着一层微弱的冷光,那不是月亮的华彩,而是遍布在树冠之间的魔法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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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雾凇再一次从塔底部的结晶墙壁前离开。

  他走得比之前更慢,一点点挪着双脚。好不容易才回到浮碟上,因为怕站得不稳,他得坐下来再让浮碟上升。

  虽然他身体不适,但心情却挺好,这会儿还坐在浮碟上哼起歌来。

  浮碟停在有图书室那层。雾凇的体力恢复了一些,好歹能走着穿过一排排书架了。他来到墙壁尽头,在乱糟糟的书桌前坐下来,长舒了一口气,拿起倒扣在桌上的书。

  这本书有些与众不同。这里的书本大多数都又厚又大,封面有皮革保护,文字多是精灵语或法师们专用的奥术文字,而雾凇手里的书很薄,是简单的硬纸封面,质感也不太古老,上面的字是通用语:《掌握社交礼仪——受欢迎的绅士与淑女必读》

  雾凇翻开上次看到的地方:

  接待客人的礼仪——第三节 :细微之处博得好感,收获长期友谊。

  前面他都看完了。上一节最后一段讲的是如何体面地送客人离开。

  其中讲到,不要丢下客人自行离开,也不要仅仅派出仆人,你要亲自把客人送出庄园的主体建筑,但不必跟到外面的大道上。

  分别之前,要和客人友善地寒暄,不要在客人离开时表现出明显的激动和放松,否则会让客人有受到驱逐的感觉。

  即使双方并未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也要礼节性地提出欢迎再来……

  雾凇回想了一下他是怎么送走赏金猎手的:

  说好了要送他出塔,其实没有去送。

  叫魔像送他出去,而且只送到塔门口。

  之前明显地表现出不欢迎他,也不希望他再来。

  “很好,应该可以的,”雾凇满意地想,“只要照这上面反着做,我就能成为一个特别不受欢迎的人。”

  于是,他开始阅读下一章: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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