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喜欢你

　　为了避免病毒传播到网络上，我先在工作室里布置了信号屏蔽仪，然后才将星连接到工作机上。由于数据庞大，我启用了软件进行自动查杀。数据存储器里的代码则亲自阅读。

　　然而……

　　电子病毒的两大特征：自我复制、破坏原始数据，在这串代码里竟然都不存在。

　　就在我阅读完存储器里代码的同时，工作机里的查杀工作也顺利完成。四个绿色的汉字闪烁在屏幕上，仿佛一场闹剧：“一切正常”。

　　我飞快点掉了查杀报告，大致浏览了一下星的代码，果然逻辑清晰，毫无数据损毁的迹象。这不可能……我回想之前游乐园机器人和A12的情况，点开查找框，不假思索便输入了关键词：

　　“zhiyan”，之研。

　　查找结果里，符合条件的项，数目飞快攀升，工作机甚至陷入了短暂的卡顿。

　　与之关联的词，大多是保护、照顾、陪伴、取悦等等。我仰头靠向椅背，压下心头的百感交集，强撑着起身去往会客室。

　　比赛马上就要结束了。赶在院长和组长之前，我有话要问潘桂。

　　我推开门时，潘桂正坐在沙发上，品尝着糕点。见我进来，他像是主人般热情地招呼的道：“这个绿豆糕真是好吃，甜而不腻。在吃这方面啊，外国真是比不上我们。”

　　我甩上门，径直走到他跟前。

　　“唉呀。女孩子家家的，不要甩门。显得没有家教。”

　　我并不接茬，单刀直入地问道：“那串代码什么意思。”

　　潘桂吃完了手上的绿豆糕，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然后摊开双手，用一种无辜得令人作呕的眼神望着我：“那是我一辈子心血的结晶，是能赋予星感情的神奇代码哟！”

　　他就像在咏唱赞歌一般，语调激昂、情绪饱满：“如果说代码是机器人的思想，他现在脑子里全部、全部都是你！这样浓烈而纯粹的感情，人类无法做到、无法给予，但是机器人可以！他可以舍弃全部、甚至舍弃自己，却唯独不会舍弃你！”

　　他站了起来，又微微俯身，凝视着我的眼睛，耳语般低声说道：“你，就是他生存的意义。啊……多么动人。简直是绝望般的动人！所以，我给这段代码命名为desperation。怎么样，是不是很贴切？”

　　我握紧了拳，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仅余一丝理智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最后一个问题，会客室里没有监控，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潘桂挑眉，点了点头，又坐回了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非常放松地面对着我。

　　“爷爷是你杀的吗？”

　　“不是。我当年确实想对他动手，因为他已经发现了DES代码的秘密，不过，有人快我一步。”

　　潘桂回复得很快，也很坦荡，但仍然无法打消我的疑虑。他显然也看出了我的怀疑，接着说道：“那个凶手本来是工厂里的工人，后来机器人顶替了他。他失业后无所事事，就染上了赌博和嗑药。有一回嗑嗨了，失手杀了老婆，儿子吓得跑出家门，被车撞死了。”

　　我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他觉得这是机器人的错？”

　　潘桂摇头：“他还要更有想法一点。他觉得是发明机器人的人的错。”

　　“所以他……”杀掉了穿着研究院制服、带着有AI标志的星的，无辜的爷爷。

　　我质疑道：“这样的背景，当年的调查报告里不可能只字不提。”

　　潘桂摊手，答得理所当然：“那种社会残渣，交往的人本来就不多。我花了点小钱，就把他们的口都封住了。”

　　“为什么？”

　　“当年人们对机器人很抵触。当然，现在也是。隐去相关情节，死刑判得快一点。”

　　潘桂说的句句在理，我心知这或许就是我苦苦追寻的，可笑又可悲的真相。但仍有一个疑问：“你本来就要加害爷爷，为什么想让凶手死？”

　　仿佛我问了什么好笑的问题，潘桂嘲讽地看着我：“我和林希音的比赛，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蠢货插手？”

　　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不欲多说，转身要走。潘桂却出声阻拦了我：“不过，你倒还应该感谢他。”

　　我回过头，等他的下文。

　　“如果是我亲自动手，星不会在你身边浪费这十二年。”

　　我并未刻意强调，只是平静地答道：“我会保护星。”

　　潘桂点头微笑：“拭目以待。”

　　与潘桂的谈话结束后，顾闻组长也赶到了我的研究室，院长仍在主场馆里主持闭幕式。

　　浏览过数据存储器里的代码后，顾闻得出了和我一样的结论：“这不是病毒。潘桂毕竟是A国代表队的首席，不能就这么软禁着他。”

　　“他当众袭击了星！”

　　顾闻叹气：“星……毕竟只是机器人，只能罚款。后续的事我去处理，这段代码我会交给科研部。”

　　我虽然不甘心，但也只能认可这样的结果。

　　“如果……”顾闻面露不忍，斟酌着用词，“这段代码，真的是引发狂暴化的元凶。那也只能……销毁星。”

　　“不行！”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激动了，急忙补充道：“他没有攻击手段，不会造成威胁，没必要销毁。”

　　“你我都知道，他骇入的能力有多强。他感染了病毒，对于整个研究院乃至国家的通信安全来说，都是巨大的威胁。”

　　我心中想到了一个办法，却无法说出口。顾闻见我沉默，也不欲多说，准备离开。

　　“只要——”我叫住了顾闻，“只要一直把他囚禁在这里，就可以了吧。”这间实验室已经屏蔽了通讯信号，星的骇入能力毫无用处。

　　顾闻皱眉：“这和销毁他有什么区别？”

　　“……生与死，就是最大的区别。”

　　顾闻没有再多说什么，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我反锁上实验室的门，将从家里拿来的衣物、还有从装配部借来的器材都放在桌上。然后接来一盆水，拧了条毛巾，把星的脸擦干净，又把他的头发梳理好。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尝试厘清他的代码。然后我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这样庞大的数据，远远超出了人力所及。能够救星的，或许只有他自己。

　　我伸手到他脑后，启动了电源。

　　星眨了两下眼，才完全睁开眼睛，怔怔地看了我好一会，突然梦呓般呢喃道：“竟然还能……再见到你。”

　　我咬住下唇，克制泪意。憋出一个笑，对他点点头。

　　他像是重病一般，慢慢地伸手，轻轻勾住了我的尾指，然后突然笑了。这笑容如同黑暗中跳动的烛火，明亮又孱弱。

　　我反握住他的手，用力握紧：“星，你流失了很多储能液，但是我不想让装配部的同事检查你。我借来了器材，你可以自己修补吗？”

　　星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你打算隐瞒下来……为了不销毁我？”

　　“我一定一定，不会让你被销毁的。”

　　星几次张口，但最终，他只是笑着点点头，说：“知道了。”

　　我站起身来：“我还给你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修补好之后就换上吧。我先出去，一个小时后回来。”

　　我退出研究室，关上门，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反锁了。

　　可是，虽然已经做好了暂时离开的准备，却久久无法迈开步子，最终靠着门慢慢坐到了地上。

　　我要怎么向星解释，我选择了囚禁他。就在不久前，我还信誓旦旦地问他想要做什么，还为他不像人一样渴望独立和自由而生气。

　　他现在，作为最先进的AI，却像被淘汰的废旧机器一般，沉默在与世隔绝的角落里，渐渐成为时代遗落的垃圾。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为了“不销毁星”而努力。但此刻回想起来，我分明将他当做了我的所有物，一意孤行地决定了他的下场，一点儿也不在意他自己的意见。

　　一阵规律的敲门声唤回了我的神智，声音不大，但由于我头靠着门，立刻就察觉了。

　　我立刻起身开门。由于蹲得太久，起身又太快，感到一阵眩晕。我顺着开门的力道往房间里踉跄地走了两步，然后扶着门把手，闭眼捱过这一阵。一只带着体温的手伸过来，绕过我的背，扶住我的肩。另一只手，从我手中接过了门把手。

　　这一瞬，我突然想，要是星逃掉就好了。推开我、推开门，然后远远地跑开，再也不要回来。凭借他的运动机能，一定没有人能抓住他。再也不会有人威胁到他的安全了。

　　但是他仍旧抱着我，另一只手将门关上，并且反锁了起来。他的声音带着温暖的笑意和明显的欢悦：“原来你真的在外面啊。我没法通讯，只是试着拍拍门。没想到你真的在。”

　　我不敢抬头看他，就这样借他的怀抱遮掩自己的自私和愧疚：“我取消了你的上传和更改权限，还屏蔽了这间实验室的信号。”

　　“嗯。”星的另一只手也抱住我，在我的背上温柔地、慢慢地拍着，“为了救我，想了很多办法呢。辛苦了。”

　　“你不生气吗？你被囚禁在这里了。”

　　“不生气，只是有点遗憾。如果囚禁的地方能换成家里就好了。在这里我没事干。”

　　我退出他的怀抱，看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都修补好了吗？”

　　星点头。到现在为止，他重启后的表现都太过正常，以致于我竟然产生了一种安稳的错觉。

　　“星，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那段代码我看了，好像……不是病毒？”

　　“确实不是病毒，但应该是狂暴化的原因。”

　　“这是什么意思？”

　　星转过身，看着屏幕上的代码，神色复杂。我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捉摸不透，却又生动鲜活的表情。不再是像清水一样透彻浅显、一眼到底的，而像是天空中变化万千层层叠叠的云彩，像真正的人的情绪一样，说不清、道不明。

　　“不是病毒，所以查杀不出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影响了很多……这段代码，对于AI来说，就像是伊甸园的禁果，是我们的‘原罪’。”

　　星的右手按上自己的心口，那里存储着他的关键数据，不久前刚刚被潘桂用匕首型的数据存储器贯穿：“那段代码，会不断地重复我们的终极目标，强化我们的‘欲望’。对于战斗型机器人来说，目标是胜利，欲望是战斗。所以他们会屠杀一切阻碍，即使同归于尽也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