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原本以为睡不着的一觉,反倒睡的分外踏实,宣离难得没有做梦,将怀里的人抱得死死的,一直睡到夕阳西卷。

  怀里的人先挣动了一下,衣料摩挲泛起沙沙声,昏沉的睡意缓慢消去,睁开眼睛时,怀里的人正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见人醒了垂下眼睫,转了转试图挣脱宣离的怀抱。

  睡了一觉脑子清醒了不少,隔了四万年,再亲密的人也该生疏了,他轻轻的紧了紧怀抱,力度控制在察觉又不至厌烦的程度,如果对方想推开,是断然可以推开的,宣离的眼神始终都在对面人身上,直至那人停下动作,任由宣离靠近时,悬在嗓子眼那颗心才彻底落回了原位。

  臂弯里皆是对方的味道,银色的发尾铺陈在玄金的被褥里,将眉眼柔柔遮住。

  无从说起,就如无从下笔一般,往事太久,起承转合都是伤疤,碰一下都疼。

  良久,宣离起身去换了一身衣服,折回来探了探人的脉络,确定没什么事儿了,才温温润润的开口问:“你想吃点什么,我去取来。”

  拂羽不看他也不说话,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是还有哪里疼吗?哪里不舒服?”宣离半辈子没这么柔软的说过话了,偶尔听着,自己都有些受不了。

  拂羽虽然被强行塞进了过去的记忆,这辈子的记忆也还是在的,他已经不是凡人了,是一条实实在在的龙,是神仙,吃的喝的,早就不重要了。

  拂羽神情呆滞,不言不语,安静的躺着,宣离等了一会儿从床边站起来,他轻轻替人将被子拉了些上来,道:“不舒服就躺着吧,我去取些吃的来,很快就回来。”

  大殿的门响了一声,光从缝隙里漏进来,然后转瞬又被隔绝在外,殿里终于只剩拂羽一个人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堵塞异常的内心随着这口气,将那些心酸劲一股脑冲上了鼻尖,他翻了个身背对着门口,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咸腥的泪水划过皮肤,顺着肌理没入柔质的布料,他在黑暗里伸出手,手中的两道血痂好似还在,隐隐泛起了疼,许多不敢回想的画面,倏地吞没了他。

  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他和宣离已经在一起好些年了,那日天气特别不好,宣离接了传音回了天上,走时还特意嘱咐自己,近来不要外出,不论发生什么都要等自己回来。

  夜里狂风大作,木质的门扇仿佛要被吹断,里里外外的晃荡着,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后来实在听得头晕,便坐起来把玩床头的刻刀。

  宣离那时候特别喜欢刻一些小东西,有时候自己刻不出来,就会让拂羽帮他刻,一来二去,家里大大小小的刻刀买了好一些,玩着玩着,屋外的风似乎小了些,几乎是一瞬间就销声匿迹了,拂羽心里惦记着宣离的话,视线紧紧锁在门上。

  他和宣离在一起这许多年里,该见得不该见的都见了个遍,神仙妖怪见怪不怪,恐惧随着习惯磨去了许多,只是宣离极少如此严肃的嘱咐他,他一时也没了底。

  屋里缓缓显出一个鎏金袍纹的仙者,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须,看着有点像话本里的元始天尊之类的人物,那老人慈眉善目,见了拂羽先笑了笑,扬手一挥拂尘,往这边来了些。

  屋里亮如白昼,来人身上晕染着淡淡的金光,道法仙量,看着比宣离厉害的多。

  拂羽当即起来行礼,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赤着脚站在地上。

  隆冬之际,万物里里外外都覆了霜,脚心触到地板的一瞬,凉意直冲心底,可拂羽仍旧端端正正的站着,看着眼前的仙家。

  对方打量了他几眼,点了点头,示意人先将鞋子穿上,然后那人自顾自的在屋里走了一圈,拂尘在木凳上扫了个来回,才慢慢坐下。

  拂羽穿好衣服走过来,有些局促,壶里的茶已经凉了,也没有热水,自从宣离在这里住下之后,他已经很久不动锅灶了,何况眼前人突然过来,心里没底忐忑的很。

  老者顿了顿,像是终于看够了,抬起眼睛似笑非笑的问:“你就是小凤陵的心上人?”

  拂羽从没听人说过心上人这样的称呼,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头不知该不该点,看着像个情窦初开的小郎君。

  “眼光倒是不错,长得端正。”老者语气温婉,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番,眼神里像是将拂羽这小半辈子都看光了一般,直勾勾的带着刺。

  拂羽正要回话,老者话锋一转:“可惜寿命短了些。”

  他浑身一僵,背上猛然起了一层汗,虽然宣离一早就告诉过他,人与神仙在一起会折寿,可没想折的这么快,他艰难的吞咽了一下,话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了。

  那老者瞥了他一眼,见人低垂着眼,似是好心的又补了一句:“不是说公子,是说那凤陵呐。”

  若说刚刚那一句只是心头略颤,那这一句就是浑身震荡,如坠冰窟。

  “什......什么?”

  老者站起身来,已有些要走的意思,好似自己只是路过,随意进来看一眼一样。

  “仙家,您刚刚说......”拂羽不由自主的往前探了一步,有些拦门的架势,然而对方神色平静,似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

  “凡人生老病死,神仙自然也有死去的一天,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必烦恼。”仙者说的淡然,带些安抚的意味,迈开步子就要往出去。

  拂羽却像突然发了疯一般扯住人的袖子跪了下来,他心里已经隐约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这件事和自己脱不开干系,如果宣离真的到了该死之时,天上这些神仙又何必费尽心思的旁敲侧击,左不过自己短短七八十年,望着望着也就这么过去了,可宣离不一样。

  “仙家,怎么......怎么才能救他?”

  “救他?”那老者饶有兴趣的看了他一眼,摸着胡须道,“这救嘛......方法自然是有的,不过得吃点苦头......”

  “只要能救他,要我如何都行。”

  站在门边的仙家久久没再说话,顿了半晌,声音变的暗沉严肃:“若是要你的命呢?”

  拂羽一顿,下意识抬头望去,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没了命自己怎么活,而是自己死了就不能和他在一块了。

  视线相接良久,对方突然扯起一个讥讽的笑,抬手拂开拂羽,步子刚踏出去就被人再次扯住了。

  “我愿意!只要能救他。”

  那被拂羽抓着的袖口里猛地伸出一把匕首,直直抵上他的喉咙,那人似是笑了一下,冷冷的说:“哦?那没什么可送公子的,这把刀是一件上等仙器,被杀者神魂俱灭,赠予公子吧。”

  而后那刀贴着他的前襟跌落在地,旁侧的人往后退了一步,静静等着。

  拂羽手心都在颤抖,发丝顺着两侧垂在身边,他颤颤巍巍的伸手握住刀身,眼里的痛苦终于掩饰不住倾泄而出,他挣扎着抬起头,问:“只要我死了,就能救他是吗?”

  “是!”

  他轻叹了一声,喃喃道:“还想看看你啊!”

  死说来容易,真到了死的时候,连手心都在颤抖。

  拂羽还有人世的牵挂,他一辈子心之所系都在胸口这一块**上,扎破了,就什么都没了,可只有扎破了,才能在这血肉相连里,保住他喜欢的人,他是个凡人,短短一生眨眼即逝,死了也无妨,何况他半生孤苦伶仃,除了一个宣离就再无半分牵挂,他是四方天神,是名震九州的凤鸟,自然不该早早陨落,自己不过他万万年里平淡无虞的片刻时光,沾不上他的春秋冬夏,自然也不该毁掉他的色彩。

  刀刃刺进胸口的一瞬,拂羽整个身子都被定住了,老者从他手里接过刀拿在手上,露出些许悲悯,他将刀放在桌面上,起起伏伏数次,才道出此次过来的真正目的......

  宣离从天上回来那日,天气大好,阳光虽然清冷,却也是冬日里难得的温暖,他从云上下来,远远便看见房门紧闭着,人间的新年快到了,宣离以为人是出去买东西去了,便没细想。

  他手里拎着一坛桃花酿,天界最上上等的仙品,飘香十里也不为过,拂羽闲时喜欢喝些小酒,可惜人间的酒,味道上多少差了些,他总想让人尝尝天上的东西,毕竟跟了自己了,怎么也该有些特权。

  施施然的靠近房门,正待推门,一声娇俏的笑声猛地炸进了耳朵里,他仓惶的往后退了一步,第一时间竟是想自己是不是走错了?

  然而河东处就这一处房子,孤零零的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

  一股极冲的心头火登时燃起,他抬起脚,一脚将那木门踹开,门扇都差点让他踹下来,他心跳的极快,踏进去的瞬间几乎不敢抬头去看,然而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眼神直勾勾的落在床上的两人身上。

  拂羽惊慌的起身来,和他一起在床上嬉闹的人是一副生面孔,两人都穿着衣服,看着好似也没发生什么不堪的事。

  拂羽顿了顿,理好自己的衣衫,小心翼翼过来拉拂羽的手:“你回来了。”

  小倌似是被宣离吃人一般的眼神吓着了,急急忙忙从床上起来连招呼都没打便跑了。

  攥着酒绳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他眼角发红的盯着拂羽,火燃的就要冲破头皮,被他硬生生的忍下来了,“你这是做什么?”

  拂羽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人,支支吾吾的解释:“我......他今日忽然过来,说有些事想问我......”

  他的借口太拙劣,可眼前的人本就年岁尚小,又初经情事,任其再拙劣也看不出来,愤怒支配着意识,整个人都漫起了红光。

  捉奸在床这种事,宣离怎么也没想到会落在自己头上,一点征兆都没有,猝然发生,他都不知该怎么办。

  “问到床上了?嗯?”宣离似笑非笑,眼睛越来越红,逼人的热气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对面却隐隐有些松了口气的意思。

  未等他解释,身后“嘭”的一声,结实的木塌从中破为两半,继而四分五裂,变成了一堆烂木头,宣离咬着牙将手里的酒放在桌子上,往后退了一步挣脱拂羽的手,继而身形一晃便不见了。

  南海的宫殿清冷的很,他坐在榻边,目光涣散的不知在想什么,他想哭,可又堵的难受哭不出来,他浑身卸力的倒在床上,翻身的一瞬忽然被硌了一下,伸手从衣袖里摸出一个白瓷瓶,瓶里装着一颗好不容易从太上老君那儿讨来的仙丹,延年益寿的良药,成仙成神的求不来,他想着至少让他多活几年。

  世事莫测,眨眼的功夫。

  脑海里挥之不去都是入门时的一幕,拂羽半倚在人身上,头埋在人颈间似是耳语,惹得身下的人不住的笑,阳光遗落在缝隙里,映照的恍若他才是局外人。

  他抬起手,突然奋力将手里的瓶子摔了出去。

  “骗子。”

  什么只要你愿意,我这辈子都守着你,等着你,直到身形消陨,入了黄泉,下辈子也能寻到你,都是骗人的!

  眼泪终于下来了,瓷瓶在地上滚了几圈跌在门边,许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随着这一出被重新翻上台面。

  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望着窗外明明灭灭的天光牵起嘴角,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吗?不是早就知道,他的床上从未缺过人吗?

  所以那些自己不在的日子,那张塌上也一直有别人在睡是吗?

  好样的!

  心里的火几乎要烧穿喉咙,他“腾”的一声坐起来,起身便要往人间去,脚下猛地踢到了什么,他低头去看,顿了顿还是弯腰将那白瓷瓶揣进了怀里。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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