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梦?”

  坐在床榻边的人浑身卸力般,身子微微前倾着,“是。”

  “怎么会,没听说什么功夫是下在梦里的,何况......你昨天睡前是想到了什么吗?为什么会突然做梦?”

  宣离摇头:“什么也没想,我若是知道,现在就已经解决了。”

  也是,凭宣离那单枪匹马驰骋三界的功力,还有什么事儿是他不能解决的。

  “要么,我回去查查梦轴吧,看看有没有什么解决方法,星位异动不是小事,自己多注意着,不是什么好兆头。”

  宣离抬头看了他一眼,星位异动自然不是好事,三界但凡入了神籍的仙家都有自己的星位,就像每位凡人都有自己的因缘格一般,唯一一点儿不同,便是凡人气运生来有**控,而神仙星位由天地生,所发生的一切事,都在冥冥道法中,一旦异动,谁都无法预知将来之事,是福是祸,皆在轮回里。

  上万年来,宣离的星位还是第一次出现异动。

  迷迷糊糊一觉睡起来已经入夜了,揉了揉发昏的脑袋,隐隐觉得自己好似忘了什么事。

  “坤沅。”

  门外有人应了一声:“尊上,您醒了?”

  门扉轻响了一声,宣离踏出殿门,已经戌时了。

  “尊上,十三重天申时邀您前去议事。”

  宣离咽下口中的茶水,他在人后时,多数都是淡淡的,并非世人所言的喜怒无常,平静的几乎像个木偶,“可说了是何事?”

  坤沅:“是有关北境之事,听闻最近妖族在北境肆意,前日里更是将天君派去的所有天兵全部斩杀了。”

  “哦......”他似是感叹,又感叹的轻浮,“知道了。”

  坤沅看着自家帝君丝毫不诧异的模样,自己反倒诧异了。

  “您,您不意外吗?”

  宣离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好意外的,本以为能指着他呢。”

  “嗯?”坤沅挠了挠头,“尊上是说谁?天君吗?”

  手中杯盏见底,白玉般剔透的杯子被轻轻放在了石桌上,眼前的人瞬间不见了,只留虚空一声:“看好府苑。”

  坤沅修炼六千年,这样的场景没有几千次,几百次也见过了,然而每次,都要伸出手看看,感慨自己修炼程度的低下,他什么时候能赶上宣离一个手指头啊!

  焦虑!

  十三重天人声鼎沸,远远便能听着,宣离晃晃悠悠从云上下来,脚没及地,殿内的声音就停了个一干二净。

  天君从銮座上起来,小天兵忙不迭搬来了宣离的月棠椅,宣离淡然的扫过一众仙官,又转身对着上方的天君点了点头,方才坐下。

  大殿一时屏息凝神起来,宣离随意把玩着手里的扇子,等着人发话。

  来人面色不善,一众仙家战战兢兢,自然不敢主动触霉头,这身先士卒的活儿,还是得天君来,所以有时候这位高权重者,当的也并非旁人眼里那般轻松。

  天君和这尴尬的气氛一起沉默了片刻酝酿措辞,终于在房梁结冰的空隙逮着机会开口了。

  “帝君,北境之地近来妖族频繁出没,天界派去的仙兵前日里皆被妖族所刺,在东北方发现了万妖宫的令牌。”

  一块黑红的牌子在宣离眼前浮起,他嫌弃的瞥了一眼,任由那刻着“琼”字的狰狞令牌随意漂浮着。

  “琼”之一字,是如今妖族大长老名讳的首字,刻有“琼”字的令牌,又被称为霁令,合在一起刚好是万妖宫大长老的尊名——琼霁,且此令牌仅有万妖宫的上三阶亲信才有此殊荣,作为随意出入万妖宫的信物,至今,有此令牌的,也不过十几人。

  宣离盯着那令牌看了几眼,指尖一勾一抹光晕从那令牌上细致的扫了一遍,他的神色始终淡淡的,却看得旁人忍不住捏了一把汗。

  光芒由指尖消失,横在眼前的令牌也倏地碎了,像被人捏成粉末般,一丝一毫都没剩下。

  众仙齐齐抽了一口气,声音大的众人皆是一愣,赶忙埋下头做蛇鼠状。

  宣离撑开扇子,在身前扇了两下,似要将那余沫也扇的一干二净般,他掀起眼皮扫了众人一眼,又将视线转向銮座上的人:“陛下,这令牌,是琼霁的贴身之物,约莫是故意留在北境的吧。”

  “故意?”台阶上的男人终于显出一丝慌乱,呆呆的看着宣离,贴身之物遗留敌方大营,无异于宣战。

  宣离视线坦然的看着阶上的人,记忆里缓慢浮出一个文文弱弱不爱说话的小家伙,彼时上任天君仍在,两个儿子里,另一个生性擅勇,很早就随天君征战四方,留下的这个,整日躲在自己的宫里,不传诏绝不踏进大殿一步,极力躲避着所有人的关注,当然,他的愿望确实达成了,乃至后来天君与大殿下一同战死时,多数仙官竟不知天君还有一位儿子。

  也许他生来就不是掌高位的权者,在位几千年,所作所为全倚靠座下的几位仙官,宣离是一手将他送入神坛的人,但有时候自己也想,当初那样做是不是正确。

  “或许,难免一战。”

  话一出口,安安静静的大殿肉眼可见的骚动起来,天君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在位数千年,三界一直安稳,不曾出过什么大乱子,哪怕出过,多也忍气吞声的过去了,如今突然要打仗,这让连枪都没见过几杆的青年人顿时慌了。

  “帝君,可......可有方法避免?”

  宣离合上扇子,身子斜靠在扶手上,波澜不惊道:“有啊。”

  平和的语气却说的众人皆是一愣,就好像大家早就摸清了宣离说话的套路,越是平静的道出什么,内里就越是汹涌。

  “什......什么?”

  所有人都跟着屏息凝神,哪怕已经预料了结局不会太好,仍是期待能从这反复无常的帝君嘴里听到几句靠谱话。

  宣离抬手一指,“陛下把这个位置主动让给琼霁,仗就免了。”

  天君浑身一震,视线呆滞的和宣离对上,他摸了摸銮座的扶手蜷起了手指,眼尾闪过一丝黯然,即使这几千年以来,他无时无刻都想逃开这个位置,逃得远远的,做个安安静静的散仙,可真到了这一天,窗户纸被人结结实实的捅破,那些念头又倏地消散了,这是祖宗的天下,他既然坐上来了,又怎能如此轻易的拱手相让?

  宣离一直都在静静的看他,他想看看这根废柴是不是真的废到一捏就是一捧灰了,幸好,还不是,还能再烧一烧。

  銮座上的人坐立不安的挪动了几下,起身朝宣离行了一礼,宣离抬起眼睛,虚虚回了一礼:“陛下不必多礼,有话直说便可。”

  天君踌躇了片刻,恭谨道:“既然战事无可避免,还望帝君多加提点。”

  这话从天君嘴里说出来新奇的紧,毕竟在宣离的记忆里,这人鲜少用提点之类的字眼,多数时候,他都只会“好”,“嗯”,“是”......长进了。

  “天界之事,自当是天界所有神仙的事,陛下大可放心。”

  他这话含沙射影,说的一干老神仙一时头低的更甚了。

  宣离与云依到达北境之时,夜色正浓,驻守在此地的仙兵正谨慎的四处巡逻着,宣离远远的停在云上,不再往前。

  宣离神识鼎盛,白天夜晚与他都无太大区别,但身边的人不行,九千年的天劫未过,神识也只是孩童水平,还做不到夜观尘世,如履平地,如今与宣离站在一处,眼前完全就是黑茫茫一片,人和树也分不清多少,只能隐约窥见天兵身上那淡淡流金的护体。

  整个北境都笼罩在浓郁的夜色中,一弯上弦月悬在头顶,宣离的玄清扇绕着北境飞了一圈,一无所得的悻悻落回手里,宣离安抚似的拍了拍扇柄,从怀里掏出两颗淡紫色的流珠,一前一后缓缓落在了青山两侧。

  “摄魂珠?”身后的人突然出声,在静谧的夜色里十分突兀。

  宣离安静的为摄魂珠施法,只浅淡的“嗯”了一声。

  来自地府的摄魂珠,摄的不是死魂,而是生魂,妖族生性狡诈,难以捕捉,靠着几个仙兵绑人,不比登九十九重天简单多少,摄魂珠上沾了琼霁故意丢下来的令牌的气息,但凡有妖族靠近,就会被吸入这摄魂珠里,不是多高明的法器,但极其有用。毕竟摄生魂可比捉人容易多了,缺个一魂一魄很多时候自己都察觉不到。

  琼霁这个人,宣离是不大爱提起的。虽然叫了个光风霁月的名字,做的那些事却和里面哪个字都挨不上边,杀父弑母,抛妻弃子,霍乱无度,好似哪件与人世间的道德相悖,他就宝贝似的跃跃欲试,掌管妖族几万年,踏平整个妖界不说,甚至还一度将手伸进了冥司,一仗战败之后,休养生息不过数千年,就又开始肖想天界了。

  贪得无厌的疯子。

  不知不觉,天光破晓,宣离站在云端遥望,人间正值初春,万物抽条而出,深深浅浅的绿意。

  天界是没有四季的,仅有花令来来往往,转过一年又一年。

  “殿下先回罢,我闲来无事,下界走一遭。”

  云依一怔,踌躇片刻点了点头,他是没有资格随意下界的,就算说出来宣离也不会允他。

  宣离见人走了,才晃晃悠悠从云上跳下来,落在了不知哪方山头上,他变换了模样,手里握着一把扇子,看着就像富贵人家的少爷。

  那山陡峭的很,山下有个小镇子,依山傍水,倒是块风水宝地。

  宣离本想走下山,奈何山路崎岖,荆棘丛生,想走下山,不打十几个滚踩几十个陷阱是不可能的,所以干脆利落的隐了身影,一路飞进了闹市中。

  他寻了个僻静的巷子,将自己收拾妥帖,一派闲适的钻进了人群中。

  神仙与人到底还是不同的,就如人世的皇帝与普通百姓的差别般,没走几步,街上的男男女女女便纷纷回头侧目,宣离一头长发大部分散着,好不容易系起的两鬓还掺了一缕白发,俊美里透着丝诡异的妖冶,加上他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桃花香,耳边顿时嘈杂起来。

  “你说,不会是上林山上的狐仙吧,之前就听说上林山有一位男狐仙长得十分貌美,身上有香味......”

  宣离耳聪目慧,自然听得一字不落。

  “你不是话本看多了吧,哪里有的妖怪哦,说不准只是外地来的,路过此地呢。”

  “我看不像......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人......”

  “要不你去问问?”

  “你去你去......”

  来去见,宣离早就走的不见人影了,他懒懒散散的想,自己好似从来也没来过这里吧?

  宣离下界纯属一时兴起,人间几十万年的沧海桑田他都见过了,除了王朝一轮一轮的更迭,百姓衣冠食宿的变化,山川湖海,四季更替,年年都是如此,并不多值得一观,他只是心中堵塞,想找个地方吹吹风罢了。

  绕出闹市一路往东,人烟渐渐稀少了些,一条大河绕着小镇弯弯曲曲延绵过去,河两岸立着许多树叶青青的柳树,刚抽了芽,垂下来的柳枝顺着风向往前摆去,沾在路过的行人身上。

  宣离在岸边找了块石头坐下,闭塞了感官,捡起几块小石子投进了河里。

  那河水流的缓慢,石子投进去,竟像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涟漪从中间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去。

  身后来了一群人,男女老少,成群结伴,宣离回身去看他们,只见走在最前面的老婆婆拎着一个竹篮子,里面放了些供品和香料,后面跟着的大约是儿女,一群人步履匆匆的过了桥。

  宣离这才看见,那河对面的一角上,立着一座祠堂。

  “凤神祠?”宣离盯着那老旧的木牌笑了一下,远远将那小祠堂打量了一番,看来看去,怎么也没看出香火鼎盛的意思,也是,能有个祠堂就不错了,立在这种小地方,还指着它吃香火吗?

  宣离从小也没怎么吃过香火,封帝之后更是几乎与人间断绝了来往,毕竟他在人间,还没有太上老君的名气大。

  难得一见,有人跪拜,不如去看看这些人都许了什么愿。

  宣离懒得应付人间的闲言碎语,干脆隐了身形直接飞过去。

  那祠堂又小又破,一看就是年久失修,顶上的瓦片七零八落,到处都是窟窿,本就建的矮小,门扇还没了,里面的神像突兀的暴露在人眼前,宣离正要看,被身后的声音先吸引了过去。

  “母亲,这凤神从来也没显灵过,拜了也是白拜,您何苦费这劲啊。”开口的是个年轻女子,跟在老婆婆身后,一脸不甘不愿。

  “举头三尺有神明,胡说什么呢,赶紧跟着。”老婆婆喝了一声,那女子更不乐意了,正要反驳,走在前面的老婆子又开口了,“凤神祠在这立了几百年了,看着破却一直没倒,若没有神明护着,雨打风吹的,哪值这么多年,别说了。”

  “哦?”宣离眉心微皱,“几百年?看着一根手指就能戳塌啊。”

  老婆子领着几个儿女进了堂前,那地上生了杂草,唯一一个蒲团上也全都是灰,老婆婆掏出袖子里的手帕先将供台擦干净,拂去香炉上的浮灰,恭恭敬敬的点上香,然后才跪在那蒲团上,身后人没什么可跪的,只好跪在坚硬的青石上。

  那神像建的高大,宣离站在门外,透过那小小的门扇,仅能看见胸部以下的身子,是个健壮的男性,宣离还挺欣慰的,最起码搞对了他的性别。

  老婆婆的心愿一字不落的进了宣离的耳朵,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心里好像有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告诉他——别进去。

  晃神见,那老婆婆已经从殿内出来了,她手里握着一团杂草,正是刚刚长在堂前的那些草,三尺神明,历来最愿意实现那些虔诚的愿望,他手指一点,那老婆子的愿望便有条不紊的渡上了一层金光,顺着她的意思,落进了其中一个男人的眉心。

  原来是为儿子求功名啊!

  手里的玄清扇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宣离空着两支手,不明白为何自己来自己神殿还要心虚。

  他踏过门槛,恍然抬头的一瞬,那原本堵在身后的阳光蓦地偏离了一寸,斑驳的光点洒在石刻的雕像上,印在那人眉眼处,让宣离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在照镜子。

  视线相触,那站在高处的人仿若活了一般蕴出一股暖意。

  “怎么会这么像?是谁刻的?”宣离无端涌出一股巨大的恐慌,几乎不敢上前去。

  香炉上燃着的香突然灭了,细长的香料从中间断开,齐齐倒在岸台上。

  他抬起手指,金光触到石像的瞬间,屹立了几千年的凤神像,连带着这座破败不堪,早该倒掉的祠堂,“轰”的一声,坍塌了。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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