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想要的是原谅?来自谁的原谅……不可能是陈舟, 陈舟看似是这个故事里的主角, 但那是因为余橙谈起他来滔滔不绝。隐藏在冰山之下的才是真正让他不能释怀的原因。

  薄洺坐在车前盖上点了根烟, 在楼下抽完,打电话给自己的助理,“帮我问问余橙网剧拍摄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

  何晶坐着保姆车进了片场, 她已经杀青了,但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今天余橙拍的是在母亲死之前的戏份, 是和妻子的反目。妻子在薛白这里得不到帮助,就会找他那些有权力的兄长,让他们想办法对付薛白,以及除掉那个女人。再者她曾是夷男的正牌阏氏, 夷男本对她不好, 如若薛白与她和睦便罢,偏偏薛白让他娘欺辱她,她反而还惦记出夷男的好了。再者她有一天正巧看到薛白和关押的汉人军卒暗中交/媾,这就更让她有了联合他的兄长及母家为夷男复仇的想法。

  何晶进去的时候,正在拍着,余橙倒是记得词, 也演出来了, 但是就像突然变成了影视学院一年级的学生一样,情绪过分激动, 声音上挑,张狂不知所云。而且一激动, 就开始暴怒,不管演什么情绪都带着恨意,有恨不能将帐子扯下来,把一切都推翻的架势。

  “我提醒过你了,我父是……”颜云说台词。

  “你不要再说了!我的耳朵不是聋的!你不要再向我哭哭啼啼,我不喜欢看到女人哭!你若在哭,便去后山向野狼去哭,看它们肯不肯听你!”余橙眦目欲裂,手无意识地掐在了颜云地喉咙,颜云的眼睛瞬间就瞪凸了,拼命打余橙的手,汪导紧急喊了咔。

  余橙根本就无意识,场务过来问颜云,“没事吧?”

  颜云看一眼余橙:“我是真心疼他,但是我也要命。”说完还是大着胆子抱了余橙一下,分开后问,“我的王,你还能留我小命吗?能我就克服一下,把这镜先拍了。但是下一镜还是等你好了再拍,你说呢?”

  余橙感觉自己脑子还是有点胀痛,“不知道,我的阏氏你还是躲一躲吧,你的王这是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真伤了你怎么办?”

  颜云有点不舍得自己的搭档,尤其是好看的男人她就更心疼了,这是女人的天性。但她的经纪人男友已经百米冲刺过来,把女友拉开,“你还干嘛,让汪导处理吧,看见帅哥心就大是吧!”

  颜云被拉过去后,自己的助理和她经纪人男友你一眼我一语地说起来了。

  助理:“这个余橙,耽误了多少次了?有病还接电影。

  经纪人:“还有薄洺,拉着我们这一大帮子人给一个神经病铺路,我看他脑子进的不是水,是地沟油!”

  助理:“迟早砸手里。就看汪导现在怎么收场。”

  颜云听得义愤填膺,其实她和余橙还挺像的。余橙有心理障碍,自己也有,只不过自己通过整容解决了一大部分,再有就是她比同行努力。至于自己男友,签约和热捧自己也是豪赌,和薄洺一样啊,他还讽刺起别人来了。

  颜云正要替余橙分辩几句,助理又说:“现在别的演员都不敢跟他对戏了,就咱们云云还傻不唧唧地配合,太敬业。”

  经纪人:“就是,我们云云敬业,是好演员。这是何影后金口认证的。”

  颜云一高兴,刚才要说什么也忘了。

  何晶站在另外一边,也听到围着汪导的一堆人在议论。

  执行导演:“这种状态拍了也不能用,你看余橙,咆哮得跟马景涛似的,脑袋脖子都红了。”

  摄影:“我看他现在就跟丧心病狂了一样。我就怕他一个激动冲过来砸了我的摄像机,五十万就飞了,当然摄像机还不是最重要的,咱们这里面的胶片,之前拍的,我害怕一下子给我直接曝光了,完蛋。”

  汪导沉默着不说话,听着他们不停聒噪。等过了一会儿,执行导演一扭头,看到何晶站在后面,吓得一哆嗦,“哟!何老师来了,走路不带响的,您不是杀青了?”

  何晶冷淡,“杀青不能过来看看?”

  执行导演说,“当然能了。”转过去额头就擦汗,幸亏刚才没说她的坏话,要是让她听到“灭绝师太”之类的词,怕是要当场发飙。

  汪导好像找到了救星一样,扭过头,“你来了?说说。”

  不用说也知道想让她说什么。何晶,“老汪我觉得你应该有谱了吧。”

  汪导有了友军,等于定了心。毕竟涉及到全剧组的事,没有相当有力的队友,怕是难以服众。他回头看了看执行导演和摄影,“咱们……把年后的戏挪过来?转场去巴里坤?薛白的疯狂戏份都在几个大场面里,先把在鸣沙山和大草原的厮杀拍了吧。”

  执行导演瞪眼:“那是春戏,大草原原先咱们计划是草绿了才拍,现在都是荒的,不好看,而且气温和吐鲁番可不一样,冻死了。再有就是群演,那么多群演这么短时间找不出来。”

  摄影倒是说,“我怎么拍都能美,这你们放心。我就是觉得,还有十几天要过年了,现在转场……”冰天雪地里疯狂专场,那是相当熬人啊。本来剧组已经疲软了,就等着文戏搞定都赶紧回家过年去,因为工作量减少,很多人都已经回家了,剧组现在都人员不多。

  汪导扭过来看何晶,何晶说,“厮杀就是雪地里才好看。雪地里的疯狂结束,一看地面,长出了一棵绿草,代表着新生。这寓意挺好吧。”

  汪导和她会心一笑,把导演组和制片组都叫过来,“准备转场吧,余橙现在的状态拍不了文戏,适合拍武戏,他眼里那种疯狂的感觉根本不用演,是最佳状态。”

  年前转场的事,让一堆人怨声载道,百晓生之流还来找到余橙,让他劝说汪导别折腾,干脆早点放假过年算了。

  “反正你也好不了,还不如回家休息呢。”

  余橙整个人都丧得够呛,晚上看到汪导蹲在大马路上对着尿盆吸烟,他过去,也蹲下,什么都没说,陪着汪导吸了一根。

  汪导瞥他,“你没退缩吧?”

  余橙:“您不退我不退。”

  汪导点点头,“转场好好拍。”抽完这一支,两人再站起来的时候,都和吃了伟哥一样精神。

  何晶本来不在大群里,当晚也突然被汪导拉进来,发了一段话:“在拍得柏林影后那个片子的时候,我也有低谷期,我怀疑过自己,每天痛哭流涕无法入戏。但是那时候汪导和剧组给了我包容,才让我塑造了那么成功的角色。如果没有剧组的包容让我度过这个坎,我今天大概就不在所有人的视线里。所以希望大家这一次,依然包容。没有包容,我们的影片不能成功。”

  不管周围人怎么看余橙,他自己都保持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反而他没心没肺起来,对他的讨论变得积极了,不像头两天每个人垂头丧气,充满埋怨。这事儿就算过了,因为是汪导选的演员,只有导演才知道最终拍出来的东西应该是什么样,其他人只是为了导演的目标而努力。只要像汪导说的,他的疯撒在雪原上,那也算疯得其所。

  离过年还有八天,剧组开始向巴里坤专场。巴里坤在新疆东北部,有人说这名字意思是“虎湖”、“虎前爪”,乃地势险要、兵家必争之地,电影也常在这里取景。远处是终年不化的雪山,前面是暗蓝河流和如茵草原,还有著名的鸣沙山。

  每个导演脑子里都有一副理想世界画卷,巴里坤肯定是其中之一。

  转场的车辆浩浩荡荡地在国道上驰行,导演组那一帮人竟然开始在车里唱起歌,从花儿为什么那样红唱到掀起你的盖头来,从达坂城的姑娘又唱到在银色的月光下,最后开始“怀念战友”:

  “啊,亲爱的战友,我再不能看到你雄伟的身影,和蔼的脸庞……”

  “啊,亲爱的战友,你也再不能听我弹琴,听我歌唱……”

  余橙坐在薄洺车里,现在跟着转场的演员都少了一大半,何晶、江流等已经杀青了,主要的戏份就剩下年轻一辈新的征程。

  他左邻右舍都空着,被剧组人员放了不少服装道具,堆成小山。

  “导演他们怎么这么嗨,我们也嗨起来。”

  薄洺开着车,带着墨镜,“嗨吧。我给你开天窗。”话音没落天窗就开了,余橙从自己旁边拿了喇叭,把头钻出天窗去,拿着喇叭唱:“这是一首简单的小情歌……我的滑板鞋,摩擦摩擦……套马杆的汉子你威武雄壮!”声音跟破锣似的,前后的车都纷纷放大了车载音乐来镇他。

  最后道哥从前面那车伸出头来,把手里的芦柑皮往余橙车上扔,“让你唱!让你唱!”

  余橙拿着喇叭嘲笑:“别破坏环境懂不懂,你要再扔今天晚上让你爬不起来。”

  道哥大喊:“行我等着你,我先吃饱点,我先馋死你!”

  百晓生又开始针对两人刚才的对话,在群里到听途说了。

  余橙从天窗钻回来,看薄洺有点神色不悦,“我唱得真有那么难听?”

  薄洺偏了偏头,从后视镜看他,“你什么时候,就能不随便跟人开黄腔了?”

  余橙躺在一堆衣服上开始睡,“我什么时候都不能不开啊……区别在于,只和一个人开,还是和所有人开。”闭眼之前还补充:“等我名草有主的时候,我就老实了,”还怕薄洺不明白他个中之意,“老老实实,顺顺乖乖,不让嗷不嗷,该嗷的时候嗷破天际。”

  薄洺:“……”

  剧组到了地方驻扎下来,光搬东西摆位置和调度就花了一整天,至于群众演员,从当地的艺术团剧团请来一些,又临时招募了些。到了现场汪导说除了大范围远景和航拍的,用人多,其他就只用有演技的,实在不行就用技术实现,表情冷漠的装死尸可以,绝对不能睁眼出现。

  转场后的第一场戏,所有人还带着怀疑。

  前情是就在汗王死的那一晚,薛白的五个兄长开始在王帐内自相残杀,并且杀掉其余的汗王之子,进而开始屠杀他人帐下的平民。薛白找不到母亲,却在血泼中看到了几个惨死在地的母亲和孩子。

  奴隶被拴在圈中,平民在一个个被捅破的帐中瑟瑟发抖,连抱着自己死去的亲人哭都不敢。

  还有更多的活人,他们钻在死人堆里不敢出声,头上捱过五种颜色的铁骑和刀客,但是没有一个是来保护自己的。

  薛白的母亲二十年来一直在照顾那些和她一样身处屈辱和可怜的人,她没有对薛白说过,但是她依然耳濡目染,在薛白的火种里留存了一丝的善。

  不是说女人和孩子都是火神送来的么?那么只有火神才能带走他们。

  薛白发誓保护他们,要让他们安稳,但是首先要占领这个枯败的王帐。

  他也是汗王的儿子,凭什么不能染指?

  薛白让他们从死人堆里捡起刀,带着一队死士杀了回去,王帐早已血流成河。

  薛白找到了祁崖,绑着他的铁架已经倒塌,所以没有人发现他。薛白将他的绳索切掉,告诉他“你走吧。”祁崖什么都没说。薛白灿笑一声,“没别的话对我说?”

  祁崖已经走出去,没回头,喉咙哽着问了一句,“我怎么知道你还活着?”薛白说,“你把家里的烛台日夜点着,就和你们中原成婚的时候一样,只要它不灭,我就活着。只要活着,我就会来操。你。”

  祁崖:“……”他还是回头了。他们相对一望,杀戮下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血海中不过两个有情人而已。这一望后,祁崖走了。

  薛白杀了剩下的人后,在众人的雀跃中称王。但是他这个王,麾下既没有兵马又没有族人,只不过是可怜而又短暂的乌托邦。

  薛白的阏氏早在五王开始互相残杀的时候,就投向了薛白的二兄骨禄,献身要他为夷男报仇,并许诺他父亲北面王的兵马。逃往漠北的骨禄纠集北面王的军队,与薛白约战王帐之下。

  天山下,冻河旁,雪原上,一面是齐整的大军压境,寒刀霜影,一面是衣不蔽体的残兵弱躯,破铜烂铁。一面是权力之战,一面是生存之战。

  场记冒着雪原的寒风拿起板子:“《狼火》72场第1镜第1次,Action!”

  这场拍得昏天黑地,大场面不是一天能拍下来的,多个机位和航拍齐头并进,一组捕捉一队人马。

  但汪导说得没错,余橙的两面性在这里展现的淋漓尽致。一面是那个畏惧逃走弱小的贼,一面是胸中燃着仇恨和生存之火的疯狂战士,他的眼睛望向敌人的时候喷着火,回眸看向身后时饱含深情。

  百晓生是负责这回当地群演招募和管理的,他把这几天的固定的群演招在一个微信群里。当地的群演都喜欢用语音,结果这几天,群里都是抱怨余橙的语音消息。

  骑兵A:“这个叫余橙的也太认真了吧,那刀是钝的,但我骨头也钝哪,场务大哥,明天让我当死尸吧,求求您哪!”

  骑兵B:“橙哥长得俊俊悄悄的,心怎么这么狠,我演骑兵跟他对打,我的那马虽然是假的,但是他还是发疯地砍假马的腿,我到现在晚上睡觉都还听到马腿的声音蹬,蹬,蹬,以为橙哥瞪着眼睛找我报仇来了!”

  死尸A:“所以说这位橙哥就是主演,演的好嘛,演得真嘛,能吓得你睡不着觉。”

  这场戏一直拍到过年,拍到余橙厮杀殆尽,身后已经只有几个活人,身前的骑兵朝他涌来。他没有叫,没有绝望,没有思念任何人,只是回望王帐的方向。那里他已经度过一生至乐,余下的生命为妇孺而战。

  他只回看了一眼,回过头,一人莽杀过去。

  就在此时,安西大营的三万唐兵如同天降,四面骑兵齐整地举着矛和盾包抄而来,形势倏然扭转!

  新的拼杀再起,余橙的身前落下一排排带火的羽箭,势如破竹,骨禄的人尽数落马。声势浩大的中原大军占领雪原,周展所饰演的将军威武地出现在阵前,薄洺就在他身后指着孤军奋战的薛白说,“将军,若以薛白为汗,定不会再作犯秋毫,边境可平。”

  周展道:“我会将此上呈陛下商量。”

  雪原上的火堆越来越多,有很多尸体成了燃料,他们在羽箭中愈燃愈盛,成为一簇簇的塞上烟火。

  薛白站在火堆的中间,满目疮痍,鼻息中是灼烧的味道,他望向身前的景象,不喜不悲。身后的那火突然艳艳,薛白听着那噼啪的爆裂,好像在催促他。他转头走入火中。

  但当他们再次将目光投向雪原时,刚才还披肝沥胆站在那里的薛白,好像突然之间,就从这雪原上消失了。

  祁崖策马在雪原和火堆旁焦急地找寻,但他也知道他不会找到薛白了。冰河中有孔洞流出涓涓细流,祁崖望着那里。

  他将永不知道他的下落。

  汪导拍完这场后总结:“像薛白这种人,其实还是应了那句萨特的哲学:他人即地狱。他只能自己活着,或者死亡,他只存在于自由的空间,即便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自由。”

  这场戏的完美程度,让剧组所有人都充满信心。

  当初对余橙的那些怀疑不攻自破,场务与道哥相拥而泣,执导与摄影抚背而歌。

  全篇最壮烈的一场戏在年前拍完了。

  年后回来,余橙要再补拍文戏,包括那场大战前没有拍的部分,和妻子、兄长们的交锋、和薄洺的最后一次见面诀别,短暂称王训兵、和族民嬉闹拜神等等。

  总的来说,薛白的命运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

  过年那天薄洺又跑去不知道哪里追投资去了,余橙自己坐飞机回家,偏偏余诚挚那个董导比汪导还狠,连过年都不放假。雷阿姨早就回了老家陪儿女孙子其乐融融,马翔还有了女朋友,顾不上理他。

  余橙又不傻,薄洺肯定也没地儿去啊,他房子都抵押了人住哪,还不是得住自己那二十八寸的出租屋。现在他已经不需要露出瘦弱的上身,所以可以放开了吃。他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才起了床,拖着拖鞋下了楼,眯缝着眼睛带着困意买了豆浆和包子。

  卖豆浆的大娘说,“哟哟哟,最后两个包子,本来给我家狗狗安仔留的,你要就给你吧。”

  余橙还又放下一个包子,“别呀,不能因为我亏待安仔啊,告诉安仔这是他橙哥给的,让它下次见到母的别那么怂。”他这几天过得和北京的老大爷们一样惬意——除了起床的时间比他们晚了那么四五个小时。

  余橙提了包子,口里啜着吸管吸豆浆,从裤子口袋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怎么半天又开不了?

  门里响起了脚步声,过来给他开开,余橙愣了愣,嘴巴离开吸管,两滴豆浆粘在下巴上。

  “大哥你不是又给我换锁了吧?”

  “是。”

  “叫开锁公司比给我打电话方便?”

  “不是,是上次的锁不好看。”

  “昨天晚上的春节联欢晚会我还没看,要不一起……”下巴上的豆浆被一个纤长的手指抹掉了。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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